日常生活隨筆

石舒清

我喜歡路人這個說法。長途同行，不交一言。見到的陌生人越多，這人生越充實也越空虛。我挑擔而行，一個擔子里裝空虛，一個擔子里裝充實。我到海邊去過幾次，海面茫茫，可算是把我的眼睛給解放了。已經到了海邊，給眼睛以自由。另有人站在海的另一端，我看不見。那是和我一樣的路人。所謂路人就是碌碌之人，你不必盯著他的臉認出他來；所謂路人就像麥地里的一棵麥子，或者說一棵麥子在麥地里。有時候看見海有那么劇烈得動蕩，好像海底的水全部都翻上來了似的。但那只是海自己的事情，和誰都沒有關系。大海掀起的波濤有時候直接落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像老人的舊衣服那樣被捶洗著。得到消息說，可能一百年不下雨。可能雪下在我們足跡永不能到的地方。可能地震的時候我正好在荒原上，看見天空像風吹著的電影屏幕一樣不穩定。誰都不認識。互相不認識多好。世界就像聾子的耳朵一樣被遠路上的風吹啊吹。遠路上的風吹得耳朵像枯樹葉那樣響著，但那是聾子的耳朵。聾子的耳朵豐收了。遠路上的風聞訊而至。遠路上的風吹來，路就顯出清清白白的樣子，好像它上面沒走過一個惡人。因為都是路人，好人和惡人暫時都還在本本分分走路，沒有必要在臉上露出什么來。路就像丟了魂似的。無論誰走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路上，都會失去它的威風和姓名。都好像是在陳舊的歲月里重新打撈了一下自己。好像一些腳印紛紛拍打在我的臉上，讓我看到人生的忙亂與荒誕。好在我只是一個路人。流點眼淚也是可以的。但也可以不動感情。感情就像無邊的野草上疾疾掠過的風那樣，草還來不及交流，風已經過去了。路上有人，我就走在那些人里面。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走著走著就出現了。

流水緩緩地洗著石頭，讓石頭覺得自己像一塊玉似的。陽光透過水來照著石頭，跳蕩在石頭上的水紋和光影真是妙不可言。有此一瞬，和光同塵。

鳥奮力拍打翅膀，以便能飛起來。它的翅膀那么大那么笨，好像是兩把掃帚在驅趕著它飛起來那樣。只要飛起來就好了。飛起在高空中。在高空中緩緩地夢游一樣飛著，好像不需要翅膀了似的。鳥兒在掙扎著飛起來的那一刻，它的翅膀是粗魯的甚至是可怕的。那時候它就是一個重物，一桶泥似的要從深井里吊上來。

世上本沒有絕路，不會走的人來走，就走成了絕路。

他說，鞋上有許多釘子，但是鞋連一個釘子也覺不到。故事在小說里，應該像釘子在鞋里一樣。故事在小說里，甚至就像鹽在水里一樣，看不見，到處是。

沒有滄桑感的文字，對于我們這種活過了半輩子的人，是不大愿意看的。滄桑感，對人性的洞悉、理解和寬容，是好文字的特點。不要太鬧騰。不要刻薄。文章的片段里也會寫到人生美好和青春氣息。那只是用來讓你稀罕一下的，是稍縱即逝的。是久病的人在窗戶上看到的移動的陽光，在光里快快地跑著，在陰影里好像被什么拖累了。比如一個人坐了二十年的大牢，終于走出來了，走到社會上來了。怎么活？怎么活都是好的，首先想出一趟遠門，從這些年形成的巨大的陰影里跑出來。感謝這大片的陰影，讓我對巴掌大小的一片光亮也有了非常特別的感受。

最后發現，作為一個作家，自己觸動最深的那些，反而就像走路的人避開井口一樣，最終沒能寫出來。

有人在最不好中都能看出好來，有人在最好中都能看出不好來。在藝術中這樣大致是可以的，在生活中這樣就非常不好了。心量大者看人，一是世上任何人都有我可學的一面，一是度世的人都是受苦的人，各種各樣的苦，一人受一樣。當然也可以說成享樂。黑中有光，正如苦中有樂。說最大的快樂在最大的苦中，也并非虛言。

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都來自于《周易》，在古人眼里，人的最高標準是君子，君子是經過努力和磨煉在各方面都達到了完備的人，君子不僅僅是見賢思齊，向比自己優秀的人學習，更在于向天地學習，學習天的流轉有序，生生不息，學習地的厚實能容，養育萬物。清華大學的校訓就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八個字。

這八個字好像感覺太大，不好把握，其實也完全可以作為個人的座右銘，就是說無論什么人，不管你在什么位置，在什么境遇，不管你的種種條件多么不好，只要你愿意，你都可以從自己開始，學習和訓練自強。中國有兩句古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一句是：天助自助者。就是說，只有你自己著手救助自己了，天才會跟隨你的自助援助你，你不自助，就會失去這份神秘有力的天助；還有一句是，天作孽，猶可說，自作孽，不可活。自己不上進，懈怠墮落，那么天也幫不上忙，可見自身作為的重要。從這里看，甚至天意是順著人意來的。只要自強不息，就絕不會有壞的結果。因為這是從天道里得來的最可靠的經驗，天就是靠著自強不息來支持和運行的。

在人的各種品行里，德是占最高位置的，我們常說德智體全面發展，說德才兼備，說德高望重，都是把德很自然地擺在第一位置，中國人有個謙虛的說法，說我何德何能，也是把德放在前面，德就像一棵樹的根本一樣，有什么樣的根，就會長什么樣的枝葉，而不是相反。德就像母親，兒女們掙了錢放在別處不放心，放在母親這里是放心的。德就是最可靠最讓人放心的那個。一個人很有能力，但是無德，人就會對你敬而遠之。德的好處是，它可以把別的任何好東西都吸引到它這里來。歷代的帝王都尊孔子為圣人，不是因為孔子的地位有多顯赫，首先因為他是一個有德之人，所以門下聚集了那么多各方面優秀杰出的人。有才者可能招禍，有德者必然善終。所以中國人有積德的說法，說明德也不是一下子就有了的，就像一點點攢錢一樣，要一點一點積德，而積德的好處肯定是遠遠勝過攢錢的。聽說過讓錢害死的人，還沒聽過讓德害死的人。從本質上來說，德是保護和成就人的。

有德的人，肯定是誠篤的人，肯定是實在的人，肯定是向善的人。積德的人其實是占便宜的人，像水一樣，對人人都有用，無往不利。

曾國藩是毛澤東和蔣介石都很佩服的人，地位顯赫，能力出眾，可以說，他過多么奢華的日子都有條件，但是他常常給家人寫信，在吃穿用度上說得很細，讓家人最好不要穿綾羅綢緞，讓家里的女人們最好能自己紡衣做飯，這是因為他看到了太多世事反復的緣故，他的這份“謹守本分克勤克儉”的家訓給他的家族帶來了莫大的影響和福祉，使他的后人二百年來人才輩出，平平安安，這些好的生活經驗可以說都在這一套對聯里。對仗在文字上并不是十分工整，但意思很好就足夠的，可以常讀常新，受用終生。

我的一個連襟，也是我同學，在某鄉工作，很能干，在銀川買了很好的房子，今天我們都去他家里，見到一些親戚，見到老婆的一個當家子叔叔，他對連襟收拾得不錯的家里很是滿意，于是對我講，你還沒你連襟過得好。這老人說的是實話，我生活能力比連襟差遠了。但是我嘟嘟噥噥地說，我并不是為了只過日子。老人吃驚了。老人忍不住生氣了。說你不過日子你過啥。我確實沒有話來可以作為答復，確實覺得是有些狼狽的。

孤篇蓋全唐——說的是《春江花月夜》，這樣以一敵百的寫作是很讓人神往的。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寫作者也是這樣的，十年功是臺下的，幕后的，把那包含著十年功的一分鐘展示給讀者就可以了。

看作家某某列出來的他喜歡的中外作家名單，大概有二十多位，比如我也列出同樣數目的作家，我們的重復率不會超過三個。根據一個作家所列出的他喜歡的作家作品，大致可以推知他的文學興趣和面貌。忽然想到一個現象，就是兩個籃球好手面對面互傳籃球，不管怎么傳，都傳不到對方手里，或者是傳到別人手里去，或者是直接就投入籃筐里去了。兩個很厲害的作家可能對于文學的觀點恰好是背道而馳。

我不喜歡太文藝樣子的人。這樣的人總使我不放心，就像是用竹竿子來蓋房子那樣。我喜歡貌不驚人的人，和說話幾乎沒有什么形容詞的人。我知道我死去很久了。派我過來看看這么多以為自己只生不死的人。我看了。第一我不能再像他們一樣活著。第二我不必要活得太認真。畢竟不是真活，湊合著活活就可以了。在生死之間，把你的小油燈點起來悄悄地照照吧。

不喜歡文藝腔調太重的人，就像不喜歡過于油膩和甜膩的東西一樣。要做反文藝的人。用寫作的方式，除去任何修飾，露出那沒有修飾的部分。

昨天一個朋友讀了一篇好文章，說她為此一直哭著，沒辦法停止。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是想哭。就是要哭。這樣的讀者，其實也是有些過了。有過分的讀者。任何過分都是不好的。她浪費了太多的淚水，正說明對那文章的曲解和誤讀。好在是個女子而已，若是一個男的，可怎么是好。我就把她讀過的文章又讀了一遍。確實是好文章，讓人有一種感覺，好像久病的人終于從醫院里痊愈而歸了似的。我把這個感覺適當地利用了一下，然后就去對面的公園里轉悠了。

也說不清為什么，有的人，無論如何，無論怎樣，甚至他辜負過你，欺蒙過你，你在他身上看到那么明顯的欠缺，甚至偶爾流露其小人的一面，但你卻就是無道理地喜歡他，容讓他，有的人，方方面面都好，對你也好，在一個流氓時代，他可稱少見的君子，確實如此，他是可靠可信的，但你無法和他親熱起來，你們之間的關系是有距離的，冰涼的，你們也互不喜歡，好像不需要這種喜歡一樣。

當一個人過于自尊或自負，對別人的逆耳之言難以聽進時，慢慢地會造成一種結果，就是他的毛病或不足，越來越少人給他講了，最后就是他的褲子掉下來，只要他自己不覺得，沒人告知他的。由此看，善于聽逆耳之言的人其實是最會占便宜的人，他時時處處容易獲得關于自己的全面信息。

早晨極冷，從街邊的枯樹枝里看過去，太陽像是一個冬泳的女人那樣，而且和月亮看起來全然一個樣子。好像月亮沒落，在那里為太陽頂班似的。

我的鄰居凌振芳老人，系作家二月河先生的本家兄弟，已年邁九秩，經歷豐富又坎坷，性情和順且達觀。賦閑在家，喜讀史書，偶或聊天，他的一些回憶性的講述頗使我動容，即鼓勵老人家不只說，尤須寫，說不過隨便聊聊，寫下來則有存史補漏的作用，老人家諾諾而已。過不多久，忽然就笑瞇瞇地拿來一本手稿，是老人的平生回憶，個人遭際，時代風云，甘苦冷暖，百年滄桑，如一鑊之臠肉，雖淺嘗亦知味。私心揣測，有必要給更多的人看看。

今天和夢也談到詩，我說，看到一種寫詩的說法，就是要用反詩的寫法來寫詩。就是說，詩已經很少有新鮮感了。就是說，要寫出一種新鮮感來，讓人見所未見。夢也同意這個觀點。但是接下來說了一句我以為很準肯也很要緊的話，夢也說，但是反詩的詩還是由那些成熟的詩人寫出來的。這意思和碉堡總是從內部被攻破一樣。是經驗之談，也是給那些蠢蠢欲動的魯莽者攔頭一蒙棍子。反者道之動也。反詩不應該是詩的兒子，而應該是詩的父親。

岳父身體一直很好，樂觀，喜下棋。但是近日忽然尿里有血，就到醫院去看，說是膀胱里有瘤子，據大夫講不容樂觀。岳父說，他拿了那個化驗單，心情沉重，從化驗室到病房不過數百米的距離，岳父說他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岳父今年八十二了，生死關到來之際，也還是這樣的心情，和一個年輕人得知自己得了大病時的心情，幾乎沒有什么不同。而我的想法是，我能活過七十歲，就算是一個可以滿足可以告慰自己的結果。看來人就是活多少歲，也覺得自己沒有活夠。活著真的就那么好么？一百歲也活不夠？那么多自殺的人并不是活夠了才自殺，而是想活好而活不好，于是才自殺。可取的生命觀應該是，死期到了就死，死期未到，就用各種活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