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黃 鄒建軍
摘要:從文學地理學理論出發,探討世界文學的區域構成形態及其相關的理論問題,很有必要。世界文學以地方文學為區域構成主體,先后經歷了發源地形態、文學圈形態和文學區形態三個歷史階段。其中,地區文學、地方文學與區域文學共同組成了文學區形態的三級結構體系。同時,各個文學區域下的地方文學相互交流,彼此借鑒,構成多元并存的共時形態。
關鍵詞:世界文學;區域形態;文學區;地方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9-0080-07
“根據雨果·迪塞林克(Hugo Dyserinck)和曼弗雷·S·費舍(Manfred S. Fischer)的《國際比較文學史及理論目錄》(1985年),在1884年至1982年間, 就有187篇以不同語言發表的理論文章涉及了‘世界文學概念”①,其中大多數都集中發表于1980年前后。在1984年出版的英文版《文學比較理論》一書中,斯洛伐克學者狄奧尼茲·杜瑞辛從這些豐碩的思想文獻中凝練和總結出關于“世界文學”概念的“三名法”:“第一,世界文學是關于全世界的文學,以及作為各國文學史總和的世界文學史;第二,作為各國文學最優秀作品集的世界文學,因而是對于既有文學作品的一種綜合概觀,即‘經典文學、‘文學中的經典;第三,作為各國文學之間在某種程度上相互關聯的或相似的產物的世界文學”②。以上界定得到了學術界的普遍認可,并引起了廣泛的回應。直到今天,對世界文學的概念及其理論問題的探討仍然在持續著。自2000年到2015年,僅在中國知網上以“世界文學概念”為主題進行檢索,就得到130余篇論文,從近年數據來看,研究的總體態勢還在不斷壯大之中。除大量發表的論文之外,還出版了多種文集和專著,如大衛·達姆羅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學》、《怎樣閱讀世界文學》,帕斯卡爾·卡賽諾瓦的《文字的世界共和國》等。與此同時,國際上各種大型的比較文學會議也都不約而同地把“世界文學”定為會議的主題。但值得注意的是,幾乎大部分的觀點和產生的新理論都只是針對世界文學的第二層“經典”含義或第三層“媒介”關系來加以展開和延伸,比如杜瑞辛提出的“文學間共同體”、達姆羅什的“橢圓形折射”理論、莫雷蒂的遠距離閱讀等;而對于第一層“總體文學”意義上的世界文學卻鮮有學者問津,或因存疑而否定,或者有意繞開和回避,這就造成了研究方向上的主觀狹隘和最終結論的瑣碎與片面,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疑問和困惑。因此,筆者將從世界文學的第一層含義出發,同時聯系第二層與第三層含義,進而分析和闡釋其構成的歷時與共時的區域形態,以求回應“世界文學如何存在”這一關鍵性問題。作為一種抽象化的概念,世界文學要在現實之中具備可行性,它就必然會以某種特定的形態呈現出來,其構成形態應該是怎樣的呢?這是本文需要重點探討的核心所在。此外,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是兩個關系十分密切的親緣學科,“兩者的存在與發展是互相依托的,兩者的研究對象有著某些交叉性,并且有著共同的研究目標”,“即‘比較文學更加強化世界文學、總體文學意識,‘世界文學更加自覺地以比較文學的觀念、視野與方法展開研究”③;從比較文學學者紛紛從事世界文學研究的學術現象到國際性比較文學會議對世界文學議題的重視,無不直接地反映出世界文學對于比較文學研究的重大影響。如果說世界文學自身的存在形式尚不明晰也不清楚,這肯定會給比較文學研究帶來困擾,甚至有可能再一次陷入“生存還是死亡”的危機之中。由此可見,世界文學的構成形態問題不僅不容忽視,而且頗為急切,應該引起學人的深入關注。
一、世界文學區域形態的構成主體
在探討世界文學的構成形態之前,搞清楚究竟誰才是區域形態的構成主體,這是首當其沖需要解決的問題。一般來說,現在主要存在以下三種觀點:第一,“階級文學”主體觀。隨著二戰結束,美國和蘇聯分別成為世界上兩個超級大國;“1954年12月,古洪諾夫在第二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上提出了‘世界進步文學觀念,并據此建構起以蘇聯文學為核心的世界文學新體系”④,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資產階級世界文學體系相抗衡。當時,中國學界受到很大影響,但沒有全盤接受,在50—60年代許多作家、學者積極參與亞非文學會議,從而建立起中國特色的東方文學體系;直到現在,大部分國內編寫的世界文學教材還在采用“東西二分”的主體模式。不可否認,東西文學主體論是一種關于世界文學區域構成形態的最簡便最易理解的理論,它極大地減輕了學術研究和教學工作中的難度,又能夠打破以蘇聯文學為核心的“神話”體系。但從實質上來講,它與蘇聯的階級文學主體觀并無二致,都是特定時代下的產物,并為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服務。東西方文學里的“東方”和“西方”看似是一對地理概念,實則是兩大階級陣營彼此觀念斗爭下的某種延續和政治隱喻;顯而易見,這種認識完全與文學無關,更不可能正確地理解世界文學的構成形態。第二,“民族文學”主體觀。其產生與歌德所指的“世界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我們到處都能聽到和讀到關于人類進步的消息,以及國際關系、各民族交往廣闊前景的消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正在形成”,“民族之間交往的日益頻繁,世界文學可能很快就會到來”。⑤ 他反復多次提到“民族”與“世界文學”兩個詞語,繼而談及兩者的生成關系,“我們要重申一下,這并不是說各民族應當思想一致,而是說各民族應學會相互理解”,“只有各民族了解了彼此之間的關系,整體意義上的世界文學才會發展”。⑥可以說,正是通過民族之間公開平等的借鑒、交流才催生出思想文化互生互融的多維反應,世界文學得以在民族文學彼此參照的關系結構中誕生出來。另外,歌德還充滿樂觀地預見:民族文學也一定會在更加宏闊的世界文學視野之中不斷發展與壯大起來,這就被那些具有民族主義傾向的世界文學學者們所接納和贊同,作為全球化浪潮下民粹傳承的一根救命稻草。第三,“國別文學”主體觀。即認為世界文學是由各個國家的文學集合而成。這種觀點源于馬克思、恩格斯在共同起草的《共產黨宣言》里對世界文學做出的另外一番闡釋: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⑦ 從表面來看,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像歌德那樣談到了“民族”與“世界文學”,但他們果斷地認為二者之間的聯系是“不可能”實現的。這是因為原有的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簡單關系被資產階級生產方式完全替代了;市場開拓的全球化與物質生產的世界性不斷推動并促成著精神生產的世界化,而世界文學則在此之中產生,其構成主體只能是某個可以為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提供有效保護和維持運作的政權組織機構,即具備強制約束力的國家。因而,世界文學是以不同行政區域形態下的國別文學組織建構起來的。
縱觀以上三種世界文學的構成主體,不論是階級文學(包括東西方文學),還是民族文學和國別文學,其產生都以前人的某種觀點或理論作為依據,從而為自身的存在添加幾分貌似合理的成分,但這并不等于揭示了客觀真理,也經不起進一步的推敲。相反,我們應該從文學的起源以及文學發展的現實規律出發,重新回歸和綜合考量世界文學自身具有的三層含義,而不應該把百年前的思想或文獻中留存的幾句話語隨便拿來放置在當前的語境下,畢竟日新月異,今日已非昨日;也不應該以“六經注我”的姿態,讓眾人的觀點代替自己發聲,這些只會距離問題的核心越來越遠。據此,筆者認為構成世界文學區域形態的真正主體不是民族文學,也不是國別文學,更不可能是階級文學,而是并且只能是地方文學。
第一,從詞義和詞性來看,世界文學中的“世界”是指“全地球所有的地方”⑧,或者說是天地萬物的總稱,而地方文學中的“地方”恰恰與此呼應,指的是“地面、陸地、城市等的一部分”或者“空間的一部分”⑨,可以說,“世界/地方”與 “世界文學/地方文學”組成了兩對緊密連接在一起的概念組合,共同反映出整體與部分、全局與區域的結構關系;而民族文學與國別文學中的“民族”與“國家”都屬于歷史范疇下的抽象名詞,具有人類活動的階段性特征,與包括自然界在內的“世界”之義相差甚遠。無論是國家,還是民族,或者把國家與民族結合起來,其意義所指也不過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第二,作為概念化的世界文學是抽象的,具有理想化的成分;而一旦到了現實之中,其構成與分布形態就不可能還是抽象的,只能借助某種具象化的穩定形式顯示出來。相比于國家、民族、東方、西方的相對性與概括性,地方是絕對真實的物質實體。從歷史經驗的層面看,“國家的疆界往往是不穩定的,民族與民族之間往往也存在不斷的流動與交融,而在整個地球上,以地理因素的不同為基礎而構成的不同民族與文化區域,包括不同區域的特點則是相對穩定的”⑩,國別文學會隨著國家政權的覆滅而消失殆盡,民族文學也會因為民族遷徙、屠殺而融合或消亡,但在特定地形、地貌環境中產生與孕育的地方文學卻不會因某些群體意志或歷史事件而發生轉移,其穩定的形態使自身擁有了構建世界文學的區域功能。第三,地方是鮮活的,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地方文學則是每一個民族與國家的文化載體,所有的地方文學都是世界文學的子集。從文學地理學來看,地方文學中的“地方”不是狹隘的地方,除了自然山川、風雨雷電之外,還應該包括居住在此地的人、物以及社會的風俗流變。因此,地方文學不僅承載了民族與國家兩大人文地理要素,而且超越了民族文學與國別文學的各自局限,從而使構建起來的世界文學成為真正意義上無所不包的“世界”文學。第四,文學的主體是作家,他的地理基因與地理經驗是天然的,一生無法消除;而民族情感與政治信仰卻是后天的、人為的,可以通過暴力、教化、混居等外力手段加以消除、改變和扭曲。進一步來說,人類的普遍情感與寶貴的思想無不是受到天地萬物的啟示與感召而產生,許多經典的文學作品從根本上無法回避天、地、人三者的關系,而地方的獨特性又能為作家源源不斷地供給創作的靈感。聯系起世界文學的第二層含義——“詩是人類的共同財產”,歌德認為“不應拘守某一種特殊的文學, 奉它為模范”,每個地方文學中的優秀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最終都將匯集成經典文學。所以說,地方文學的主體地位是階級文學、國別文學、民族文學都無法取代的。
二、世界文學區域的歷時形態
所謂世界文學區域的歷時形態,是指從古到今,世界文學自身發展與變化的全息動態圖景,以及從無到有、世界文學的前世與今生之間構成的內在緊密聯系的體系和規律。在它作為概念被提出的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工業革命與帝國主義殖民擴張并駕齊驅,不論是歌德還是馬克思與恩格斯,都存在著一個認識和思考世界的共同基礎,“那就是循著西方古典哲學和邏輯學范式分析的路子, 把世界作為一個沿著時間單向度往前、歷時性、進化論式發展的存在整體來理解”。但在21世紀的今天,世界更加復雜多變,我們不能“僅僅依靠經典擴容、文學史加料、外國文學課程中非西方章節的添加, 以及類似的學科框架改良”來加以理解,而是應當在“把握當下多元文化世界特征的基礎上, 去重新認識世界文學的觀念和存在形態”;也就是說,在集中探討世界文學理論問題時,第一步要先弄明白其構成的歷時形態如何,只有掌握來龍去脈,才能知道前因后果,再去分析和思考世界文學現狀及其相關難題時也就比較容易著手,而不至于陷入妄論。
實際上,關于世界文學的歷時形態已有學者論及。早在1886年,波斯奈特在《比較文學》一書中就對此做出過詳盡的闡釋,他認為世界文學有著不同的起源,即“古希臘—羅馬”、“希伯來”、“印度”和“中國”,彼此之間獨立成長,沒有發生相互的影響,而世界文學的精神和特質則是從這些民族文化里濃縮提煉而來。根據他對世界文學發展的觀點,文學與人類的進化、社會的發展同步,具有從簡單到復雜的漸變過程。這些都是可以認可和接受的,也值得借鑒。但在書中,他按照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順序,分為“氏族文學”、“城邦文學”、“世界文學”和“民族文學”四種不同階段的文學,對此筆者持不同意見。第一,氏族是人類學概念,城邦是政治學概念,民族既是民俗學概念同時也是人類學概念,故而氏族文學、城邦文學、民族文學三者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均不在同一層面和同一范疇,放在一起并不合適。第二,民族文學出現于世界文學之后這根本不符合文學發展的事實,民族文學的出現遠遠早于世界文學這是人所共知的。第三,以城邦文學來概括當時的世界文學并不合理,城邦為希臘文明所特有,對于以刀耕火種為主的東亞和美洲地區而言,村落與莊園才是其主體;此外,把歐洲列強的宗主國文學和各洲殖民地文學歸納在一起稱之為“世界文學”,具有明顯的西方中心主義傾向。因而,波斯奈特的劃分不可避免地有著其所屬時代的局限性。相反,從文學地理學理論出發,不單可以規避國家利益與民族情感等主觀因素的干擾,且能更加客觀科學、探本溯源地揭示世界文學的區域歷時形態。
筆者認為以地方文學作為區域構成的主體,世界文學的歷時形態呈現出散點分布的線性發展特征,它先后經歷發源地形態、文學圈形態與文學區形態三個階段,即由發源地文學到文學圈,再由文學圈到文學區的逐步演進過程。經過考古發掘和碳14同位素鑒定,許多古代遺失的文明得見天日,而人類文明的起源也有了更確實可靠的證據和資料,大體上分布在亞歐非地區的三個中心區域,“尼羅河河谷、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的河間地帶、克里特島和伯羅奔尼撒半島;南亞地區及其中心印度河流域;東亞地區及其中心黃河中游地區”,“第一區域開始形成文化—歷史生活為時最早,在公元前4000年;第二區域稍遲,在公元前4000年至前3000年之交;第三個區域更遲,在公元前2000 年”。雖然這些區域的文明在歷史上開始與活躍的時間各不相同,但均是所屬地域文化以及周邊各民族文化的發源地。除了上述亞歐非三個中心區域的5個發源地之外,還有許多影響較小或者曇花一現的發源地文明,如瑪雅文明、阿茲特克文明、印加文明等等。從衛星地圖上看,可以發現沒有一處文明不是發源于大江大河、大山大川。換句話說,正是這些得天獨厚的地域環境和豐富多樣的地理資源誕生了形態各異的文明,而在各個文明基礎上產生的文學,也必然“與人類早期所生活的地理環境與地域文化有著重要關聯”,可以說“文學發生于特定的自然地理環境與人文地理環境”,“由此而形成各不相同的地方文學與民族文學,由各地方的文學與民族的文學而形成了所謂的世界的文學”。所以,筆者稱這一時期的文學為發源地文學,此處的“發源地”不僅指某一地域的起源文明,同時也暗示著山川河流與文學雛形的天然關系,比如黃河文學與長江文學共同構成了中國文學的最初形態,它們又與尼羅河文學、兩河文學、印度河—恒河文學等諸多發源地文學一起構成了世界文學的史前形態,播下了世界文學的種子。但是,這些發源地文學是各自獨立的,覆蓋地區有限,且相互之間沒有交叉影響,即使發生了影響也大多限于兩個發源地文學之間;這個階段的文學尚未獨立,題材和形式也不成熟,屬于世界文學歷時形態的胚胎期或萌芽期。隨著發源地文明力量的逐漸壯大與不斷擴張,世界文學開始進入到文學圈時代,并在14、15世紀大航海時代達到頂峰。此時,世界的輪廓在人們的眼中顯現出來,人類能夠生存和所能觸及的地域面積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而呈點狀分布的發源地文學也隨之向四周輻射,衍變成了面狀分布的文學圈文學。在亞洲,就“有三大文學圈:東亞地區的漢文學圈、南亞東南亞地區的印度文學圈、西亞中東地區的伊斯蘭文學圈”,而且“這三大文學圈既具有相對獨立性,也具有相互關聯性與相互重疊性”。從源頭來講,漢文學圈是從黃河文學與長江文學兩大發源地文學交匯融合而來,印度文學圈的前身是印度河—恒河文學,伊斯蘭文學圈則是兩河文學的發展。當然,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它們分別消融與吸收著不同地方的文學特色,為自己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因此文學圈文學不能完全等同于之前的發源地文學。在地球的另一端,美洲、澳洲和大部分非洲地區,由于淪為英、法、德、意等帝國的殖民地,這些地區的發源地文學或是遭到毀滅,或是被迫成為歐陸兩希文學圈的附庸。由此可見,文學圈時代是文學擴張的時代,是在發源地文學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不管是從地域版圖層面還是文學主題、結構、審美與思想的相通性和穩定性來看,世界文學的模樣都正在反復重組之中。
接下來,需要重點談及的是文學圈向文學區轉變的過渡階段,這是世界文學概念、理論與世界文學圖景出現的關鍵階段。這一階段和前一個轉變有著根本的不同,值得仔細辨析來加以區分:就發源地形態向文學圈形態的過渡階段而言,首先,這個過程是顯性的,往往伴隨著政權疆域的擴大或民族大規模的遷徙,因而是可見的。其次,發源地文學與文學圈文學在傳播軌跡和擴張訴求上是相同的,發源地文學緊緊圍繞著該地的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進行一系列的創作、閱讀,同時向四周地域不斷開拓和發散;文學圈文學則以某一地方文學為主流,以武力強迫或政令教化的方式直接或間接促使著文學圈內的周邊地區接受和仿效,并向更加偏遠的地方推廣。即使周邊地區有著自己的地方文學,但從文學的體裁到文學的語言方式,從藝術化的審美理想到最終價值的訴求,仍舊無法擺脫中心地域文學的巨大陰影和烙印,且作為前者的地方變體而存在,如漢文化圈中的日本漢詩與朝越漢文等。相對應的,文學圈向文學區的轉變過程是隱性的,不可能是顯性的,因為世界上的地方已被開放殆盡,所變化的只是文學地域分布的局部調整以及地方結構關系的變化,文學的雙向互補一步步取代著以往單向度的文學輸出。因此,文學圈形態與文學區形態在本質上有了根本的區別,一個是強勢的地方文學趨于圓形化的封閉自足,另外一個是各個地方文學的覺醒和獨立形成不規則圖形化的開放自由。如果說文學圈形態是世界文學的形成期,那么,文學區形態則是世界文學的成熟期,是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文學”,二者之間的過渡階段是脫胎換骨的蛹化成蝶。17、18世紀恰值這一時期,歌德通過搜集和記錄大量文獻資料,從當時亞歐各國文化交往與文學現象的蛛絲馬跡之中發現了世界文學的奧秘,所以他才大聲疾呼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
三、世界文學區域的共時形態
按照上述對歷時形態的劃分,當今的世界文學正處于文學區形態。具體來說,該形態的共時特征主要體現為以下兩大方面。
第一,以地方文學為主體,地區文學、地方文學與區域文學共同組成了文學區形態的三級結構體系,直接呼應了世界文學概念的第一層含義,是世界文學區域共時形態的基石。而西方的多數學者往往從第二層“經典文學”含義出發展開描述,比如達姆羅什就認為:“世界文學不是一整套規范了的令人難以把握的經典作品,而是一種傳播與閱讀的模式;它不僅可以適用于個體作品,還可以適用于整個文學范圍;既存在于對原有經典的閱讀里,也存在于對新發現的經典作品的閱讀中”;或者像詹姆遜那樣從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接觸的角度來進行釋義,認為歌德“心目中的‘世界文學指的是知識界網絡本身”,“思想、理論的相互關聯的新的模式”,“在歌德看來,真正新穎的有歷史意義的事物乃是人們如今有機會有條件接觸他國異地的思想環境并與之溝通,為此他創造了‘世界文學這個概念”,同時將世界文學的本質僅僅限定為一種可供交換的媒介作用。無論前者還是后者,就某一層面的理解來說無可厚非,但在整體把握上,他們忽視了世界文學本體(即地方文學)的物質屬性,畢竟世界文學既不可能只是一列書單,也不可能作為一種虛擬的通訊網絡而存在,所以,只有揭示出來世界文學的現實特征與形態分布,這些見解才會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和價值,否則就像脫水之魚。作為構成世界文學的區域實體,地區文學、地方文學與區域文學的劃分可以使這個問題迎刃而解。在說明三者的關系之前,需要對一些核心概念進行辨別和解釋。不管是地區、地方,還是區域,都屬于人文地理學的重要概念,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地區文學、地方文學與區域文學則屬于文學地理學的概念范疇,二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后者承載并彰顯著某一地域的地理要素和人文風貌。所謂地區,是“地理學中常用的地域單位,在地域概念中范圍最小的單位”。就地區文學來說,可以是武漢文學、南陽文學、洛陽文學、常德文學,也可以是鄂西北文學、豫東南文學、蘇杭文學、香港文學、臺灣文學。相對應地,地方“它是最高級次的土地分級單位”,“地方的空間范圍較大,結構形態相對比較復雜”;就地方文學來說,一般是指以某個地域為界的國家或民族文學,如中國文學、日本文學、藏地文學(指藏族聚居區的文學)、蒙古文學(蒙古族聚居區的文學,地域上包括中國的內蒙古與蒙古國)。但是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些積貧積弱的國家經常發生動亂,由于黨派利益的爭端,在2011年南蘇丹從蘇丹王國分裂獨立出去,得到了聯合國的認可;不能說因為南蘇丹的成立就可以稱該地文學為南蘇丹文學,這是武斷的;任何一個地方文學都不是一朝一夕出現的,這恰恰證明了國別文學主體觀的荒謬,因此南蘇丹這個國家的文學還是屬于原來的蘇丹文學。此外,還有一種現象值得探討,像湖北文學、江南文學、齊魯文學是地區文學呢?還是地方文學呢?現在國內各省的作家與學者們也多以“某某地方文學”自稱,這是否合適呢?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可以結合漢語語法的實際應用情況來得到印證。在日常生活話語與政令專文的書面話語中,地區的使用有著很大的差異。往小處說,可以是武昌地區、洪山地區;往大處說,有華北地區、西南地區、京津地區、湖北地區;而不能說華北地方、兩岸地方、洪山地方??梢姷貐^的應用范圍遠遠超過了地方一詞,但從地域單位上來看又小于地方。由此得出在武漢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間的湖北文學或華中文學均屬于地區文學范疇。相比之下,區域文學沒有太大的歧義,它“是指若干民族和國家文學形成的集合體”,“由于各民族文學的相互交流,相互聯系,而使某一地域內的各民族文學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共通性和相似性,這就形成了‘區域文學”,其形成是“‘民族文學和‘國別文學之間相互交流與影響的結果”。以亞洲為例,就包括了東亞文學、西亞文學、南亞文學、中亞文學、東南亞文學以及東北亞文學等六大區域文學和文學區。按照七大洲、四大洋的地理分布以及地域文化上的彼此聯系和相互影響,可以做出科學而細致的劃分;除南極洲之外,各大文學區的區域形態共同呈現出世界文學的現實存在。一般而言,區域是“為研究、判別地理事物空間分布特征而在地球表面按一定依據劃分而成的各個部分”,作為地理概念的區域,“通??煞譃樽匀粎^域和社會經濟區域兩大體系。前者又可分為地貌區、氣候區、水文區、土壤區、植物區、動物區、綜合自然區和自然保護區等各種不同類型;后者也有行政區、綜合經濟區、部門經濟區(農業區、工業區、商業區等)、宗教區和語言區等不同類型之分”。這些類型幾乎全部涵蓋了區域文學構成所需的基本條件——地域、政治、宗教、語言、經濟、文教等,并以此使得各個地方文學具有了區內的相對一致性和區際之間的差異性,其中,地域因素無疑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第二,各個文學區域中的地方文學相互交流借鑒,多元共存。這和文學圈形態有著很大的不同,同一文學圈內的各個地方文學產生頻繁的聯系,尤其是與圈內占主流地位的中心地方文學交流更為密切,學習得更多;比如漢文學圈中的日本文學多次向中國文學取經,形成亦師亦友的文學關系,也和同一文學圈內的朝鮮文學、越南文學、蒙古文學等保持著文學上的聯絡??梢哉f,地方文學在各自所屬的文學圈中彼此補充,自給自足,無意與其他文學圈發生交往,甚至在某些時期是充滿敵意的排斥態度;即使偶有文學交往,也多數為漸近而緩慢的被動影響。但是處于文學區形態下的各個地方文學,并沒有門戶之見,也沒有主次之分,只要是優秀的就可以拿來吸取,最先出現于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迅速在全球興起就是最好的例證。亨廷頓認為:“現代化所帶來的非西方社會權力的日益增長, 正導致非西方文化在全世界的復興”,特別是在“80 年代和90 年代,本土化已成為整個非西方國家的發展日程”。而本土文學,即文學區形態下的地方文學也都越來越開始有意識地發掘、保留并放大自己的地方特色;每一個地方作家也都以地域的獨特性來形成和標榜自己的創作風格。同時,得益于世界范圍的文學閱讀、文學傳播與文學翻譯,讓各大文學區之間的交往消除了物質和語言的阻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世界文學具有了一種文學生產、流通和閱讀的新型方式;反過來看,各個地方文學的互通有無也更加促使了這一重要媒介意義的凸顯,兩者互為因果,相輔相成。今天的“世界”是在資本主義機械化大生產與海外殖民擴張的完美結合下誕生出來的。如同每一個時代都會擁有自己的世界觀一樣,現代學者也都在汲汲尋求著與當今生活環境相契合的世界本體理論。在1974年,美國出版了沃勒斯坦的《現代世界體系》,興起了一場關于世界體系理論化的浪潮。他所倡導的“世界體系分析法”把整個人類社會看作一個具有內在經濟聯系,又憑借各種制度相互平衡制約的體系結構,并以此來考察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同時,將所有國家和地區納入網絡之中,依次分為中心區、半邊緣區、邊緣區三層結構,彼此處于剝削和被剝削的地位。其中,“不少西方學者應用了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等理論,探討了近代世界文學發展的若干規律和結構性問題,展示了歐美學者視域中的世界文學圖景”,比如弗朗哥·莫萊蒂、帕斯卡爾·卡薩諾瓦,在他們眼中,“近代以來,世界文學的發展模式出現了重大的轉變,即一體化,原先獨立發展的文學逐漸被征服、同化,演變為一個統一的整體,這就是世界文學體系”。繼而,關于文學全球化與世界文學一體化的論調甚囂塵上,但這些不過是世界經濟一體化陰影下的一種迫害妄想癥而已。首先,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是根據當時復雜的國際環境提出來的,有著特殊時代的針對性,誠如他自己所言:“它本身是對當時在各類社會科學中占支配地位的觀點,主要是60年代似乎要支配世界社會科學的發展論和現代化理論的一種批判?!?隨著兩極格局的結束,21世紀的國際局勢更加不可預測,其理論的適用性和合理性還有待檢測。其次,作為相對獨立的文學,有著自身的發展規律,對于經濟、社會等人文社科領域的相關觀點必須有所取舍,不能完全套用,否則削足適履會適得其反。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應該認識到在經濟全球化已經實現的今天,政治一體化尚未出現,世界文學一體化更加無法實現。只要還有地方的存在以及不同地域上的民族、宗教與文化的差異存在,世界文學的趨同之勢就會停止;而且借助全球化的媒介平臺,地方文學之間彼此融合,獲得新生。雖然“資本主義市場的形成,是一種不可抗拒的世界經濟現象”,但是“‘世界文學就是在這種資本主義經濟的所向無敵的情況下形成的”,“在強勢國家中,輿論偏重于對主流思潮的殖民主義及其歷史的反思與批判, 對于弱勢國家來說, 則引發了對民族主義的再認識”,最主要的是引起對各自地域的文化特性和基因屬性的重視。因而,世界文學一體化的觀點體現了一種與地方化、民族化決然對立的思維模式,簡單而粗暴,應當加以否定。作為文學區形態下地方文學的結合體,世界文學是在自由、平等的文化交流中出現的;一體化縱然不會出現,但作家們卻可以視其為一種對文藝創作的有益警示。
關于世界文學區域構成形態的探討是必要的,也是任何一個文學研究者都無法回避的問題,然而這樣的探討也存在著相當的理論難度。韋勒克等人曾就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做出精辟解讀,認為從名稱上看“似乎含有應該去研究從新西蘭到冰島的世界五大洲的文學這個意思”,但“其實歌德并沒有這樣想”,“他用‘世界文學這個名稱是期望有朝一日各國文學都將合而為一”,“這是一種要把各民族文學統起來成為一個偉大的綜合體的理想”,學界對此頗為贊同。然而,作為“綜合體”的世界文學,如果僅僅存在于每一位學者的腦海之中,就只是一個過于抽象的“烏托邦”,那么與此相關的諸種問題,也就無從下手,而所謂“世界文學中的經典”、“世界文學是一種媒介”很有可能淪為一個個真正的偽命題。即使把世界文學看作國家文學或者民族文學簡單相加而成的混合物,也不會有多大的改善和幫助,反而把文學等同于一種數字與數字之間的疊加。只有返回世界文學的地理起源和地方本質,才能發現它得以存在的構成主體,以及不同形態下的具體特征和地域之間的復雜關系。同時,沒有世界文學也就沒有真正的比較文學。1997年,教育部把“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調整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之下的二級學科,引起了日常教學與學術研究上的困惑和爭論,“作為一門學科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世界文學是比較文學研究的基本對象”;“從歷史層面來說, 比較文學學科正是由于世界文學觀念的建立與人們將整個世界的文學當作一個整體而出現的”。 厘清世界文學的區域形態及其構成方式,不但有助于形成正確的世界文學觀念,而且可以保障比較文學發展的重要基礎,以期為中國學派在方法論上的創新,提供一個合理的理論結構。
注釋:
① 馬立安·高利克:《世界文學概念、比較文學以及建議》,胡榮譯,《中國比較文學》2003年第1期。
② 馬立安·高利克:《論1992—2015年間“世界文學”概念的界定》,牛忠光、劉燕譯,《江漢論壇》2016年第2期。
③ 汪介之:《“世界文學”的命運與比較文學的前景》,《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6期。
④ 劉洪濤:《世界文學觀念在20世紀50—60年代中國的兩次實踐》,《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3期。
⑤⑥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歌德論世界文學》,查明建輯譯,《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2期。
⑦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55頁。
⑧⑨ 董大年主編:《現代漢語分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74頁。
⑩ 鄒建軍:《文學史的構架與敘述方式問題——“重讀〈世界文學史〉筆談”主持人語》,《世界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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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金黃,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