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保
(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上海 200433)
眾所周知,投資是國民經濟平穩健康發展的重要支柱,而稅收政策作為政府調控宏觀經濟的常用工具,一直被視為逆周期影響微觀企業和社會個體投資行為的重要手段。尤其是隨著我國經濟步入“新常態”,企業的生存與發展面臨著轉型期的諸多挑戰,我國企業稅負的科學性、合理性受到社會普遍關注,不少學者和媒體呼吁為企業減稅,以減輕宏觀經濟下行對企業經營造成的負面沖擊。為此,近年來,我國政府陸續出臺了一系列結構性減稅政策,如多次調整出口退稅率、營業稅改增值稅、提高增值稅起征點、降低小微企業所得稅稅負等措施,積極改善企業經營環境,刺激投資,幫助企業走出困境。
但傳統經濟學理論中,由于稅收帶來的收入效應和替代效應同時存在,導致稅負對企業投資的影響方向具有不確定性。現有的實證文獻,往往是從線性關系的視角考察這種影響,且實證結論依然存在很大分歧。類似的分歧,也存在于稅制結構對企業行為的影響差異研究之中,有人認為直接稅和間接稅對企業投資的影響效果相似,有人認為顯著有別。產生上述分歧的原因,可能與不同學者關注的樣本數據、政策背景有關,也可能與研究思路和方法有關。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有必要在完善既有文獻研究思路的基礎上,從新的視角出發,利用新的樣本數據,分析和檢驗我國企業稅收負擔和稅負結構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以期為稅收理論提供新的證據,為我國未來的稅收政策制訂提供新的實證依據和建議。
與以往研究只檢驗企業稅收負擔與投資之間線性關系有所不同,本研究首先在理論上分析了二者非線性關系的可能性,然后利用1999~2007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驗證了這一可能性,發現企業有效稅負確實對固定資產投資存在倒“U”形的影響,實證結論具有一定的創新性;接著檢驗了以企業所得稅為代表的直接稅和以增值稅為代表的間接稅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是否存在差異;最后,從企業規模和所有制性質的維度,分別考察了有效稅負對不同類型企業的影響差異。
與本研究相關的文獻,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研究企業稅收負擔對投資行為的影響,另一類是分析企業稅負結構或不同稅種對投資行為的影響差異。
第一類,關于稅收負擔對企業投資行為影響的文獻已有不少,但這些文獻基本都是考察二者的線性關系,且研究結論不盡相同。大多數文獻認為,企業家對投資成本的反應非常敏感,而稅收可以顯著影響企業成本,因此企業稅負下降可以促進投資,如Harberger[1](1962)、Jorgenson[2](1963)、Poterba & Summers[3](1985)等。Hall[4]等(1967)基于美國1929~1963年的統計數據,實證發現加速折舊、縮短折舊年限以及投資抵免等稅收激勵政策可以顯著提高美國制造業和非制造業的凈投資增速。Cummins[5]等(1996)通過對14個OECD國家3000多企業樣本數據進行考察,發現除荷蘭、西班牙之外,其它12個國家的稅收負擔均與企業固定資產投資呈現負相關。國內文獻,安體富[6](2002)認為,我國稅收長期超常增長,加重了企業和居民的負擔,抑制了國內投資、消費和總需求的增長,削弱了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付文林[7]等(2014)以所得稅有效稅負為解釋變量,通過理論分析和實證檢驗,證明企業上期稅負越重,對本期投資支出的抑制越強,稅收優惠可以有效刺激企業的固定資產投資和權益性投資。汪德華[8](2016)、申廣軍等[9](2016)、許偉等[10](2016)均發現,擴大增值稅抵扣范圍的減稅政策,有助于促進固定資產投資、提升投資效率。這種認為企業稅收負擔與投資呈負相關的觀點,激勵著諸多學者提出為企業減稅的主張(如賈康等[11],2011;李煒光[12],2017)。
一些學者的研究結論有所差別:Danny[13](2015)利用1996~2008年美國企業數據,實證發現2003年小布什政府推出的減稅政策這一美國資本稅率史上最大力度的調整,并未帶來美國企業投資的增加,實證結果非常穩健。國內研究,劉慧鳳等[14](2011)基于2004~2008年上市公司的數據研究發現,企業所得稅的下降,雖然降低了資本成本,但并未對投資產生顯著的促進作用。劉尚希等[15](2017)的調研發現,我國企業的稅收成本在綜合成本中比重很低,“即使對企業全免稅,至多也只能降低綜合成本的6%,這對企業而言也是‘杯水車薪’,對企業降成本無法發揮決定性作用”。而江金彥等[16](2006)利用我國1980~2005年的宏觀經濟數據,發現稅收對投資的收入正效應超過了負的替代效應,稅負提高反而帶來了投資的增加。
第二類,分析不同稅種或稅負結構對投資行為影響差異的文獻:如黃榮哲等[17](2014)指出,不同稅種對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力存在差異,有的稅種比重增加會抑制固定資產投資,有的稅種比重增加卻促進固定資產投資。吳旭東等[18](2010)的實證結果發現,增值稅等貨物稅對民間投資具有正效應,而企業所得稅對投資具有負效應,這與唐祥來等[19](2013)的結論類似,后者認為商品稅和收益稅對經濟增長的影響方式和程度存在差異,商品稅對投資具有正的激勵效用,而所得稅具有投資抑制作用。但后兩篇文章的實證檢驗,都是直接用稅額對投資進行回歸,而不是稅負,這樣很難避免反向因果造成的內生性問題。除此之外,有些學者(如薛爽等[20],2012;張敏等[21],2015;于明濤等[22],2017)往往僅以企業所得稅或增值稅等單一稅種的稅負作為代理變量,來評價企業綜合稅負對投資行為的影響效果,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默認了不同稅種稅負對企業行為的影響是一致的,并不存在本質差異。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研究企業稅收負擔對企業投資行為影響的文獻已然不少,但結論尚未統一,具體表現在:(1)企業稅負是否顯著影響企業投資行為、影響方向如何,結論尚未統一;(2)直接稅和間接稅對企業投資的影響效果是否存在差異,實證證據并不充分、結論尚未統一。因此,我們有必要從新的角度,利用新的樣本數據,對上述問題進一步檢驗,以期尋找新的證據。
一般稅收理論(如譚光榮等[23],2013)認為,政府的課稅會降低企業投資收益率,并使投資收益和投資成本發生變動,從而對企業的投資意愿產生兩種方向相反的效應,即收入效應和替代效應:收入效應,表現為政府課稅壓低了納稅人的投資回報率,進而減少了納稅人的可支配收入,促使納稅人為維持以往的收入水平而增加企業投資;替代效應,表現為投資收益率的下降導致投資對納稅人的吸引力下降,納稅人以消費等其它行為替代企業投資。于海峰等[24](2016)指出,如果納稅人對稅后所得的需求彈性較小,則政府課稅會激勵納稅人的投入,以賺取更多的收入;如果納稅人對稅后所得的需求彈性較大,則政府課稅會妨礙納稅人的投入。
顯然,替代效應可能導致企業投資降低,和收入效應可能導致投資增加,兩種效應的存在,致使稅負增長對企業投資的總效應存在不確定性,具體哪種效應更占優勢,需要實證檢驗。洪銀興等[25](2017)指出:稅收的收入效應,往往發生在納稅人的總體稅收負擔較輕的時段。我們據此推測,或許存在某一臨界值,當企業總體稅負低于該臨界值時,收入效應占優勢,稅負增加可以刺激企業擴大投資;但是,如果稅負持續增加,投資的邊際收益持續遞減,當稅負大到某一程度時,企業家認為繼續增大投資所帶來的凈收益,并不能彌補高稅負帶來的收入損失,這時候,收入效應減弱或者消失,替代效應占優勢,企業家寧愿減少甚至停止投資。因此,我們提出假設I:
企業稅收負擔對企業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并非線性,而是呈先促進后抑制的倒“U”型。
不同稅種是否對企業行為存在差異性影響,也一直是財稅學者關注的重要問題。傳統稅收學理論認為,間接稅的稅收負擔容易轉嫁,并未構成會計核算意義上的企業成本或費用;而直接稅的負擔難以轉嫁,納稅人與負稅人一致,真正構成企業的稅負,因此更容易影響企業行為。但張瑤等[26](2017)認為,企業稅負最終能否轉嫁,與直接稅還是間接稅沒有必然聯系,若產品本身的需求彈性較小,無論是直接稅還是間接稅,企業都可以通過提高價格的方式將承擔的稅負轉嫁出去;反之,企業承擔的稅負就難以轉嫁。
考慮到稅負轉嫁主要依托于商品交易環節的價格改變,似乎有理由認為稅種形式是影響稅負轉嫁的重要因素之一,與商品交易環節密切聯系的增值稅等間接稅更容易轉嫁,而在分配領域征收的所得稅等直接稅相對難以轉嫁。但是,假如企業經營者可以對所得稅稅負理性預期,那么,也完全可以考慮將未來的所得稅稅負,在交易環節提前轉嫁出去,這時候所得稅對企業行為的影響,與增值稅等間接稅并無本質差異。那么,企業經營者能否對所得稅稅負理性預期和提前轉嫁呢?Raj等[27](2009)利用實驗經濟學的方法,研究發現人們在市場交易活動中,對缺乏明顯標示的稅收信息并不敏感,很難進行完全理性的最優化決策和轉嫁。因此,本研究傾向于接受傳統稅收學理論的觀點,認為不同的稅種形式對企業投資行為存在差異性影響。我們提出的假設II是:
相比易于轉嫁的增值稅等間接稅稅負,難以轉嫁的企業所得稅等直接稅稅負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更為顯著。
為研究企業稅收負擔與稅負結構對企業投資的影響,本文的基準回歸使用雙向固定效應模型,即估計以下方程:
lnFAIi,t=β0+β1·Taxburdeni,t+γ·Xi,t+Firmi+Yeari+uit
其中,被解釋變量lnFAIi,t為企業i在t期的新增固定資產投資取對數,Taxburdeni,t為衡量企業實際有效稅收負擔的主要解釋變量,其系數β1衡量了稅負對企業新增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程度。Xi,t為一系列可能直接影響因變量的控制變量,Firmi為企業固定效應,用來控制企業內不隨時間變化的因素的影響。Yeari為年固定效應,用來控制特定年份能夠影響所有企業的宏觀經濟因素與政策變動等。
本研究采用的原始數據主要來自于國家統計局的《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該數據涵蓋了全國所有國有工業企業及規模以上(銷售額不低于500萬元)非國有企業。由于2007年之后的數據在統計時缺失企業固定資產、本年折舊等與本研究密切相關的重要指標,我們采用1999~2007年數據。對樣本中可能存在的異常值,我們借鑒毛其淋等[28](2013)的方法進行了常規處理:第一,剔除遺漏重要財務指標(如工業增加值、總產值、固定資產凈值、企業銷售額等)的樣本;第二,剔除雇員人數小于10的樣本;剔除工業總產值、工業銷售額、工業增加值、固定資產凈額、總資產等指標小于等于0的樣本;第三,剔除1949年之前成立的企業樣本,同時刪除企業年齡小于0的樣本;第四,遵循一般會計準則(GAAP),剔除具備以下特征的樣本:流動資產超過總資產、固定資產超過總資產、固定資產凈值超過總資產的樣本;第五,剔除稅收額度大于營業收入、小于0的樣本。
各省人均GDP數據以及指標計算時用到的CPI、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等來源于《國泰安數據庫》。
1.被解釋變量
企業固定資產投資(lnFAI):既有文獻常將企業固定資產投資額(或新增固定資產)作為反映企業投資行為的替代變量,但工業企業數據庫中并沒有企業固定資產投資的流量數據,一些學者將當期固定資產總額與前期固定資產總額相減得到的數值視為每年新增的投資額,實際上,從會計角度來講,這種做法并不嚴謹,因為該數值中不僅包含當年的新增投資額,還包含資產折舊帶來的減少額。我們用“當期固定資產-前期固定資產總額+前期折舊”計算出新增固定資產,再用2000年的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平減之后取對數,作為被解釋變量。
2.核心解釋變量
(1)企業有效稅收負擔(Tax):對企業稅負的度量,不同文獻之間差異很大,并無一致結論(李煒光等[12],2017)。考慮到工業企業數據庫中數據的可獲得性,本研究借鑒王改芝[29](2008)、申廣軍等[9](2016)的方法,采用“Tax1=應交稅額/主營業務收入”作為企業有效稅負的度量指標;此外,在穩健性檢驗時,借鑒楊之剛等[30](2000)、許偉等[10](2016)的方法,采用“Tax2=應交稅額/銷售額”作為替代指標。工業企業數據庫中,企業應交稅額分別記錄在本年應交所得稅、本年應交增值稅、主營業務稅金及附加、管理費用中的稅金四個部分,我們參考錢學鋒等[31](2012)、汪德華等[32](2015)的做法,將四項加總,用來衡量企業本年的應交稅額。
(2)增值稅有效稅負(Vatax):同上,我們用“Vatax1=本年應交增值稅/主營業務收入”來衡量增值稅的有效稅負;穩健性檢驗時,用“Vatax2=本年應交增值稅/銷售額”作為替代變量。
(3)企業所得稅有效稅負(Inctax):用“Inctax1=本年應交企業所得稅/主營業務收入”衡量企業所得稅有效稅負,用“Inctax2=本年應交企業所得稅/銷售額”作為穩健性檢驗的替代變量。
3.控制變量
為降低遺漏變量可能導致的估計結果偏誤,參考其它相關文獻,本研究主要將以下指標納入控制變量:(1)企業全要素生產率(TFP),全要素生產率是企業決策的重要影響指標,考慮到傳統OLS方法在估算TFP時可能存在同步偏差和選擇性偏差問題,本研究采用Olley & Pakes[33](1996)的估算方法(簡稱OP法)獲得。(2)企業規模(Scale),規模較大的企業在生產經營中更具有相對優勢(聶輝華等[34],2009),為此,我們控制企業規模,用總資產的對數值表示。(3)企業年齡(Age),一些文獻(如申廣軍等[9],2016;周黎安等[35],2007)發現,企業行為可能與其成立年限有關,我們將其納入控制變量,用“調查年份—開業年份”表示。(4)資本密集度(lnKLR),用“ln(固定資產/從業人員數)”表示。其中,固定資產是用以2000年為基期的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進行平減獲得。(5)盈利能力(Prof),企業的盈利能力反映了企業內源性資金的充裕程度,參考于嬌等[36](2015)的方法,用“利潤總額/總資產”來反映。(6)資產負債率(Debt),資產負債率低的企業更有希望以較低的成本獲取外部資金,以此增加生產要素的投入,因此,我們控制資產負債率變量,來反映企業的融資約束程度,用“負債總額/總資產”表示。(7)企業是否出口(Exp):有文獻發現,出口行為影響企業經營決策和生存,因此,我們加入反映企業出口行為的虛擬變量,有出口則賦值為1,反之為0。(8)政府補貼程度(Subs):政府補貼也是一些企業外源性資金的來源渠道之一,我們用“補貼收入/主營業務收入”表示。(9)省人均GDP(lnGDP):反映企業所在地區的年度宏觀經濟狀況,用以2000年為基期的CPI平減之后的各省人均GDP取對數來衡量。此外,加入了年份(Year)固定效應變量。
剔除變量缺失和異常值樣本后,剩下401387家企業的836259個觀察值,組成非平衡面板數據,作為實證檢驗的最終樣本。表1給出了主要變量的統計描述。平均而言,企業的有效稅負(應交稅額/主營業務收入)約為5.38%,其中,應交增值稅占企業主營業務收入的3.78%,應交所得稅占0.79%。

表1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資料來源:由《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1999~2007數據計算所得。
我們首先檢驗了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固定資產投資的平均影響,回歸結果如表2所示:第(1)列,在控制了其它變量之后,我們用企業有效稅負(Tax1)對企業固定資產投資(lnFAI)做線性回歸,發現Tax1的系數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這意味著,總體上,稅收負擔的增加,會促進企業的固定資產投資,這一結果,似乎驗證了江金彥等[16](2006)的研究結論。對此,可能存在兩種解釋:第一種,正如我們第三部分的理論分析所言,在我們所采用的樣本區間內,總體上稅收負擔的收入效應占優勢,隨著企業稅負的增加,企業家為了維持以往的收入水平,選擇進一步加大投資,以期通過規模收益來增加收入,彌補稅負提高所導致的收入損失;第二種解釋,上述回歸結果可能僅僅是反向因果所導致,即稅務機關在征稅時,可能會對投資規模越大的企業,征稅率越高,對投資規模越小的企業,征稅率越低。
對此,我們進一步檢驗,在其它變量不變的情況下,加入Tax1的二次項,重復第(1)列的回歸,結果如第(2)列所示:一次項和二次項的系數均在1%顯著性水平上顯著,但二次項的系數為負。這意味著,企業稅收負擔與新增固定資產投資之間,并非單調線性關系,而是曲線形關系:隨著企業稅負的逐步提高,企業的投資規模先上升后下降,二者之間呈倒“U”形關系。
這一現象,很難用反向因果原因進行解釋,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內生性的影響。最可能的解釋,正如本文第三部分的理論分析所言:稅收負擔對企業投資的收入效應和替代效應同時存在,在低稅負階段,收入效應占主導地位,隨著企業稅負的增加和邊際收益的下降,企業家愿意通過增加投資、獲取規模收益來對沖這種損失;但隨著稅負的持續增加,超過某一臨界值之后,企業家繼續增加投資的機會成本過高,收益已經無法彌補稅負帶來的損失,因此,企業家傾向于用消費、儲蓄等方式替代投資,即在高稅負階段,替代效應開始占據主導地位,投資開始下降。

表2 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
注:括號為t值;*** 、** 和*分別表示系數在1%、5%和10%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下同。
同時,其它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顯示:企業全要素生產率(TFP)與固定資產投資顯著負相關,隨著技術進步、制度完善等因素造成的生產率的提高,企業對固定資產投資的依賴程度有所降低。企業規模(Scale)、資本密集度(lnKLR)、盈利能力(Prof)與固定資產投資顯著正相關,即資產規模越大、資本密集度越高、盈利能力越強的企業,越傾向于增加投資,這些結論與企業投資理論相吻合,與汪德華[8](2016)、毛德鳳等[37](2016)的實證結論一致。企業年齡(Age)的系數值為負,但系數值很小,這意味著,企業年齡雖然對投資存在影響,但影響程度較弱。企業資產負債率(Debt)與固定資產投資負相關,這符合我們的經驗,負債率越高的企業,面臨著更強的融資約束,在其它因素相同的條件下,其投資相對更為困難。除此之外,企業是否出口(Exp)、政府補貼程度(Subs)以及企業所在地區的宏觀經濟狀況(lnGDP)等,對企業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并不顯著。
為考察回歸結果是否穩健,我們在控制變量不變的前提下,借鑒楊之剛等[30](2000)、許偉等[10](2016)對企業稅負的度量方法,采用“Tax2=應交稅額/銷售額”作為解釋變量的替代指標,重復第(1)、(2)列的回歸,結果如第(3)、(4)列所示:回歸系數大小略有變化,系數符號和顯著性沒有質的改變,實證結論完全穩健。
在檢驗企業有效稅負對投資的影響效果的基礎上,我們還想了解稅負結構是否對企業的投資行為產生了差異性影響,即直接稅與間接稅的影響效果是否有所差別。我們用企業增值稅有效稅負(Vatax)與企業所得稅有效稅負(Inctax)替換掉Tax1,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第(1)列回歸,當加入Vatax1與Inctax1的一次項時,發現只有Inctax1的系數顯著;第(2)列回歸,我們加入兩種稅負的二次項,發現Vatax1與其二次項系數依然不顯著,而Inctax1與其二次項的系數極顯著,且系數符號相反。這意味著,增值稅稅負與所得稅稅負對企業投資的影響存在明顯差異,所得稅稅負對企業投資存在倒“U”形影響,增值稅稅負的影響效果并不顯著,這與我們假設II的推斷一致。
表3的第(3)、(4)列,我們在其它控制變量不變的前提下,用增值稅有效稅負(Vatax2)與企業所得稅有效稅負(Inctax2)替代前面的解釋變量,重復(1)、(2)列的回歸,以進行穩健性檢驗,結果完全穩健。

表3 稅負結構對企業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
1.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不同所有制企業的影響
已有文獻證實,不同類型的企業,決策過程中所考慮的因素存在差異,我們首先考察企業有效稅負(Tax1)對不同所有制企業的影響。按企業實收資本的股權構成,我們將樣本分為國有企業、私營與集體企業、外資企業三大類,分別進行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第(1)、(2)列是對國有企業的檢驗,回歸結果發現,無論是只加入企業有效稅負的一次項,還是同時加入二次項,國有企業的稅收負擔對其投資均未表現出顯著影響,這與申廣軍等[9](2016)的研究結論一致。同樣的結果,也發生在對外資企業的檢驗中,如第(3)、(4)列所示,稅收負擔對外資企業的影響依然不顯著;但私營和集體企業的表現,與前面兩類有所不同,如第(5)、(6)列所示,企業有效稅負對私營和集體企業的影響極顯著,并呈倒“U”形影響。
當我們用企業有效稅負(Tax2)重復上述檢驗時,結果完全穩健(限于篇幅,并未在文中列出該檢驗結果,讀者可向作者郵件索取)。
這說明,有效稅負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私營和集體企業的影響。國有企業的投資行為對稅收負擔的關注較少,這既可能與所有者監管缺位、國有企業對資本成本不敏感有關(徐明東等[38],2013),也可能與國有企業進行投資決策時的目標函數和所受到的關鍵約束有關(林毅夫等[39],2005):與更重視利潤的非國有企業不同,國有企業往往同時承擔著穩定就業、提供額外社會福利等多重政策目標,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同時,私營企業的投資往往面臨較強的融資約束,而國有企業的投資問題在于預算軟約束背景下高代理成本造成的投資過度。
外資企業的投資,也對稅負關注較少,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改革開放以來,為了吸引外資,我國地方政府給予外商投資企業大量稅收之外的優惠政策,諸如廉價的工業用地、更好的配套施舍、更積極的政府服務等,導致純粹的稅收政策對外資企業的影響程度有所下降。

表4 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不同所有制企業的影響
2.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不同規模企業的影響
我們將企業按照資產規模大小,分成了3個分位段,考察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不同規模企業的影響。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第(1)、(2)列是對小規模企業的檢驗;第(3)、(4)列是對中型企業的檢驗,結果發現,二者主要解釋變量的系數很接近,且均極顯著,并未表現出本質差異;第(5)、(6)列是對大規模企業的檢驗,回歸結果發現,稅收負擔對大企業的影響,只有二次項的系數在10%的顯著性水平上顯著,顯著性明顯下降,且總體效果并不顯著。
當我們用企業有效稅負(Tax2)重復上述檢驗時,結果完全穩健。限于篇幅,并未在文中列出該檢驗結果,讀者可向作者郵件索取。
這意味著,隨著企業規模的增大,稅負對企業投資的影響程度和顯著性均逐步下降。這與我們的經驗結論相吻合:相比于大型企業,中小企業往往面臨更大的經營困難,如融資成本更高、生產資料的議價能力更弱、創新能力偏弱、利潤空間較小等,在這種情況下,中小企業對稅負變化所帶來的成本和收入變化更為敏感。

表5 企業有效稅收負擔對不同規模企業的影響
本文利用1999~2007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中的企業固定資產和折舊數據,計算了企業每年新增的固定資產,然后利用企業稅收數據,考察了企業有效稅負對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以及間接稅(增值稅)和直接稅(企業所得稅)對投資行為的影響是否存在差異。結果發現,由于稅收負擔對企業投資行為存在收入效應和替代效應,企業有效稅負對投資的影響呈倒“U”形,即:在企業總體稅負較低的階段,隨著稅負的逐步增長,企業家為了維持以往的收入水平,寧愿增加投資,通過獲取規模收益來彌補稅收造成的損失;但當稅負增長到一定程度以后,稅負的持續提高,導致投資收益率持續下降,企業家寧愿以消費、儲蓄等方式,替代投資,即替代效應促使企業家減少投資。這一動態結果,與傳統稅收學的理論分析結論一致,證明了稅收負擔對企業投資行為影響的復雜性,與現有實證文獻往往只關注單調線性影響的研究結論有所差異。同時,這一實證結果,也實證了洪銀興等[25](2017)的觀點:收入效應往往產生在納稅人的整體稅收負擔較輕的時段,當稅收負擔越過某一臨界值時,替代效應越來越明顯。
另外,本研究發現,稅種形式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存在差異,企業所得稅稅負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呈倒“U”型,而增值稅稅負并未產生顯著影響,這可能與增值稅等間接稅相對更容易轉嫁有關。我們進一步考察了企業稅負對不同類型企業的影響,結果發現,稅負對大型企業、國有企業和外資企業的影響并不顯著;對中小型企業、私營和集體企業的影響更為顯著,說明稅收政策對不同企業的投資行為確實存在影響差異。
以上研究結論,既是有關企業稅負對企業投資行為影響領域文獻的有益補充,也有助于我們從微觀層面認清企業實際有效稅負現狀、深入探討作為我國經濟刺激計劃重要組成部分的結構性減稅政策的設計細節。從實證結果來看,總體上,我國企業的有效稅收負擔對投資的影響是以收入效應為主,有效稅負并未高到抑制企業投資的程度,但是,由于樣本數據庫中企業非稅負擔數據的缺失,本研究只能評估企業稅收負擔對投資行為的影響,無法全面評估企業稅、費負擔的綜合影響,這導致本文雖然驗證了企業稅收負擔對投資呈倒“U”形影響,但政策建議時并不能將拐點處的稅負值視為稅收政策的參考值,政策制訂時應將企業稅收負擔和非稅負擔通盤考慮,這方面有待于未來研究的進一步拓展。就具體稅收政策而言,相比于增值稅等間接稅,企業所得稅對企業稅后利潤、投資行為的影響更為直接、迅敏;同時,稅收政策制訂時,應重點關注對中小企業、私營和集體企業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