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卻是領導人帶領人民創造的。默克爾的某些政治品格恰好適應了21世紀前20年世界以及歐洲的劇烈變動,她在德國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是,歷史的潮流又不是一兩個政治家能主宰或左右的,當潮頭已改,退出可能是最好的歸宿。
如果默克爾卸任了,德國會怎么樣?這是一個未來的問題。但通過思考它,卻可以讓人看到德國當下面臨的問題,即默克爾結束4個任期后,德國政治權力會不會出現一定的真空,對國家治理來說會不會成為一種沖擊。如果不出意外,默克爾的任期將會和她曾經的導師科爾的任期差不多,而科爾之后,基民盟進入了低潮期。默克爾從2005年就任總理后,基民盟進入了長期執政階段,德國的政黨政治以及德國面臨的內外形勢都在發生變化,默克爾卸任后,基民盟也可能進入低潮期,且屆時德國面臨的形勢要比科爾卸任時還要復雜。默克爾曾被認為是西方國際秩序的支柱和燈塔,但政治場中沒有常青藤,我們不僅可以想象一個“后默克爾時代”,還可以總結默克爾的政治遺產。
政治遺產
我問一位德國朋友:沒有默克爾,德國會怎么樣?他說,德國可能成為一個超級強國。這當然是玩笑話,但也反映了德國人求變的心理,默克爾的第四個任期已達到德國人、德國選舉政治的極限,審美疲勞”已經出現,當初投票給默克爾的而立青年,如今也已人到中年。從邊際效應說,默克爾的政績即便仍一如既往地好,也會變成一種習慣,而一旦有負面資產或不當政策,就會引起更大的反彈。當我問德國朋友:除了默克爾,誰可以治理德國?回答是“不知道”。也就是說,德國人對默克爾的不喜歡并不是理性的,只是出于一種求變的思路和渴望。
默克爾最大的政治遺產可能就是長期執政的后遺癥。在現代德國史上有政治遺產的總理,執政時間都比較長,更重要的是趕在了德國歷史發展非常重要的關鍵節點。從俾斯麥到阿登納,從科爾到默克爾,無不如此。俾斯麥締造了現代德國,而且維持了20多年的和平;阿登納在二戰結束后讓德國重新站起來,并融入到了歐洲的大家庭中;科爾抓住歷史機遇,實現了德國的統一。那默克爾呢?當歐洲或西方整體進入“衰落”的時候,德國成為歐洲的領導者,在默克爾的領導下“靜悄悄”地崛起。而每一位改變德國的總理,又將德國帶入一種無人之地,甚至可以說,這些強勢總理的意識超前于國家發展,在他們退任或達到事業巔峰后,國家也就陷入了戰略迷茫。
客觀地說,默克爾任內成就了很多事情,最大的成果就是讓德國在歐洲的地位發生了變化。有人說,德國是不情愿的領導者,即便不情愿,德國還是走上了領導崗位,從歐債危機到難民危機,默克爾雖然表現低調,但卻是中流砥柱。對于國家地位的變化,可以說,德國還沒有準備好,或說還沒有這樣的訴求和愿望。因為納粹主義以及德國的侵略史讓這個國家一直處于人道主義谷底,德國人對于國家崛起或霸權都帶有天然的抵制。但默克爾成功推動德國承擔這樣的責任了,從這一點看,默克爾的歷史地位是比較高的,在現代德國總理的排行榜上是有一筆的。
默克爾的政治遺產是德國發展到特殊歷史節點的產物,與其他總理基本是一樣的。每位德國總理都有自己的個人風格和施政思路,默克爾給人的感覺就是“大娘”,外表憨厚樸實,似乎不會生氣,但卻能讓人感受到內在的氣場。默克爾最大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用中國成語形容就是“外圓內方”。默克爾的圓融之道讓她可以像泥鰍一樣游離在不同的人和集團之間,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在日本“3·11”大地震后,順應德國民意,暫停發展核電。政治家和民意之間應該保持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首先不能脫離民意,但也不能過于超前民意,更不能完全唯民意馬首是瞻。默克爾基本不會違逆民意,這種“沒有風格”的做法,也是她能長期執政的原因之一。
當然,政治并不是搞慈善,就像卡爾·施密特說的,政治是要分清敵友的,而且最終一定是要為了獲得政權的。默克爾對民眾的無風格并不意味著她在黨內也是沒有風格的。選舉政治看起來是扁平化的組織模式,但在黨內還是有等級性的,尤其像基民盟、社民黨這樣的“老大黨”。政治學家羅伯特·米歇爾斯研究社民黨等政黨時得出的結論就是,存在著一種寡頭統治的鐵律。默克爾要當上總理的第一道關卡就是成為黨的領導人。要知道,基民盟這樣的黨人才濟濟,默克爾是在德國統一后才被招攬,十幾年后就成了德國總理,不能不說這是“默克爾速度”。在黨內,也有沃爾夫岡·朔伊布勒等名望非常高的人,然而,他們都沒有真正挑戰默克爾的政治權威,為什么?朔伊布勒后來成為了默克爾的財政部長,從敵人變成了盟友。這是體現默克爾外圓內方的最佳印證。在默克爾之后,她的繼任者能否擺平黨內不同的挑戰者,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從當下德國的政黨格局來看,默克爾之后,基民盟還能不能繼續執政,是值得觀望的。
默克爾留給歐盟的最大的遺產,是在債務危機以及難民危機中表現出來的對歐洲一體化的堅持。債務危機基本過去了,2018年以來,歐盟經濟進入復蘇階段。如果不回過頭看,很多人也許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也可能忘了債務危機對歐洲的沖擊和影響。2009年希臘債務危機爆發后,從主權債務危機上升到了歐元危機。歐元區沒有退出機制,如果希臘退出,會不會引發連鎖反應?可以說,希臘債務危機、歐元危機與歐洲一體化的前途和命運是綁在一起的。當時這一切對法國和德國的考驗是尖銳的,法德軸心如果不能擔起責任,歐洲的事業就會遇到巨大挫折。是堅定地朝著一體化方向發展,還是退而求其次,當時也有爭議,歐元區中的“優等生”不愿意拯救希臘這樣“好吃懶做”的國家,但德國還是堅持緊縮,同時倡導歐洲建立財政契約。
歐債危機給了德國一個機會,讓它將經濟實力轉化為政治領導力,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德國搭臺,法國唱戲”的模式基本結束了。2015年,當難民潮叩響歐洲大門時,默克爾展現出了驚人的領導力,德國一下子占據了世界人道主義高點,擺脫了二戰以來面臨的道德倫理問題。但時過境遷,一年之間到來的100多萬難民對德國社會形成巨大的沖擊,他們帶來了不同文明,也造成了德國與歐盟不少成員國之間日益深刻的矛盾。此后,難民問題已成為影響選舉的重要因素,也是默克爾在德國政治中種下的蠱。
未竟事業
默克爾的第四個任期比想象中難得多,大選后,基民盟及其姊妹黨基社盟只拿到了33%的選票,默克爾經歷了漫長的談判,才最終組成了聯合政府。從內閣的構成看,默克爾為了繼續做總理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因為基民盟把財政部、內政部等重要部門都讓出來了。刻薄一點說,默克爾耗盡了基民盟的政治前景,同時也留下了一些難解的問題。
第一,德國經濟沒有轉型,還是繼續著當年施羅德改革后的模式。歐債危機的爆發說明德國模式的成功是需要條件的,不僅是因為德國有比較健全的職業培訓體系、德國人的嚴謹作風等,歐元也是一個重要條件,沒有共同財政的共同貨幣其實就是固定匯率體系,很難照顧歐元區國家經濟的多樣性。在歐元體系之下,歐元區的經濟處于結構分化之中,德國處于中心,是出口大國,貿易順差占GDP的比重一直比較高。其它國家尤其是東歐國家越來越成為邊緣地區,南歐國家消費,德國生產的模式不能持續了。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后就曾攻擊歐元是德國剝削歐元區國家的工具,德國是美國第二大貿易順差國,對美出口巨大,這也容易成為美國拿來對付德國的趁手兵器。
第二,德國政治中極右翼開始興起,種族問題滲透到了政治生活中。2017年的大選結果,最大的變化就是極右翼的德國選擇黨崛起,不但歷史性地跨過了5%的門檻,登堂入室,在聯邦議會占據了席位,而且躋身主要大黨行列。選擇黨的宗旨就是反歐元、反穆斯林。100多萬難民進入德國,無疑是選擇黨興起的主要原因,而選擇黨的崛起,也意味著德國政治中的對抗性越來越強。8月25日,在德國東部的城市開姆尼茨的一場節慶活動上,一名德國男子被刺數刀,不治而亡,嫌犯就是來自中東的難民。德國聯邦統計局數據顯示,自2013年以來,國內犯罪案件逐年上升,2016年達到673萬余起,暴力案件較前一年上升6.7%,警方調查的犯罪嫌疑人中,外國籍疑犯的比例上升40%。
這必然會激發德國國內的排外思想,且大選結果顯示,雖然難民主要涌向了西德,但選擇黨在東部的一些選區獲得了壓倒性優勢。德國統一后,東德經濟一直沒有跟上來,東德的排外思潮更多的是經濟社會發展滯后的結果。這會帶來什么后果呢?德國統一后的融合之路更加艱難,政治地圖更加分離,政黨越來越具有地域性,對于國家政治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
與此同時,種族思潮具有了政治含義,在開姆尼茨暴力事件后,示威游行出現了“我們是人民”“這是我們的城市”等口號,還出現了納粹的口號和標志。雖然默克爾在聯邦議會對此進行了嚴厲譴責,但這些曾被認為是禁忌的行為和語言越來越得到政治力量的支持,是十分讓人擔憂的。隨著德國穆斯林社區的不斷增加,人口結構在一定區域內會發生變化,這樣下去,人口、種族、社區、政治等因素就會纏繞在一起,身份認同問題將不斷挑戰和沖擊德國二戰以來形成的政治框架:法治國家是不是可以將不同種族、不同文化的人納入其中——這曾是毋庸置疑的,但現在只能拭目以待。
德國與歐洲的關系也在不斷調整中,于2016年達到頂點,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讓默克爾成為西方世界最靠譜的領導人。最近的德國大選雖然保持了表面的連續性,依然是大聯盟政府,但德國內部已經暗流涌動。歐盟的政治思潮也已天翻地覆,東歐國家對歐盟的認同感急劇下降,極端思潮開始獲得更多的政治能量,歐洲一體化、歐洲價值觀以及歐洲認同感正在被銷蝕。默克爾代表的是上一代的思潮,因此對于基民盟來說,“后默克爾時代”基本是執政的暫時終結,而對德國來說,是重新尋找和定位,對歐洲來說,一個昔日的“錨”已經不再,作為整體的歐洲正在退潮。
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卻是領導人帶領人民創造的。默克爾的某些政治品格恰好適應了21世紀前20年世界以及歐洲的劇烈變動,她在德國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是,歷史的潮流又不是一兩個政治家能主宰或左右的,當潮頭已改,退出可能是最好的歸宿。默克爾還在臺上,但“后默克爾時代”已然開始,因為,方向已經改變了,默克爾會顯得越來越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