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萍

一百年前的1918年9月,胡適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一次演講中,說出了他主張的“超于良妻賢母”的婦女觀:“依我所觀察,美國的婦女,無論在何等境遇,無論做何等事業,無論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個‘自立的心……‘自立的意義,只是要發展個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賴別人,自己能獨立生活,自己能替社會做事?!焙m舉了一位女性的例子,說她超越世俗、不事修飾嫁人,一反傳統角色,過著發展自己才性的自立生活。胡適說的就是韋蓮司。
胡適1917年回國后,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在婦女問題上多有論述。有關婦女貞操、被強暴、婦女財產權、婦女婚姻、婦女職業等問題,他都慷慨直言。他的觀點超前而大膽,能真正站在女性的立場上說話。胡適能有這種婦女觀,韋蓮司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高潔幾近狂狷”
胡適在1915年10月30日的日記中寫到:“吾自識吾友韋女士以來,生平對于女子之見解為之大變,對于男女交際之關系亦為之大變。女子教育,吾向所深信者也。惟昔所注意,乃在為國人造良妻賢母以為家庭教育之預備,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種能自由能獨立之女子?!焙m的婦女觀由訓造“良妻賢母”,到造就獨立女子,在這則日記中明確記述了變化。胡適回國后,將新的婦女觀通過寫作、辯論、演講諸形式到處傳播,影響了當時以及后來的不知多少女子,胡適對中國婦女解放的一部分功勞應記在韋蓮司名下。對胡適產生了如此巨大影響,并與胡適保持了50年深情的韋蓮司,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韋蓮司1885年4月17日生于紐約州綺色佳市,父親是耶魯大學博士,耶魯大學和康奈爾大學地質學和古生物學教授。她的母親是一位家庭婦女,但讀書頗多,好客善交際,對社交有相當天賦。韋蓮司所受正規教育并不多,曾在私立學校和藝術學校求學,她稱自己最有價值的心智上的訓練得自父親,受其影響而讀了大量的書,并形成了思考的習慣。她曾在1965年1月27日寫給江冬秀的信中說:“我這一輩子,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對思想敏銳的興趣。任何對藝術、科學、國際事務所做誠實的觀察和清晰的思考,我都致以仰慕和欽佩……我的一生是個不斷的冒險?!?/p>
她與胡適相識于1913到1914年之間,那時胡適23歲,是康奈爾大學的學生。其時,胡適非?;钴S。韋蓮司比他大5歲,是一位有自己人生夢想的美國女性,將要到紐約學習藝術。在胡適眼里,韋蓮司是奇女子,他在《留學日記》中有這樣的記錄和評價:“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其待人也,開誠相示,傾心相信,未嘗疑人,人亦不敢疑也,未嘗輕人,人亦不敢輕之……”胡適在寫給母親的家書中介紹:“兒在此邦所認識之女友以此君為相得最深。女士思想深沉,心地慈祥,見識高尚,兒得其教益不少。”在寫給韋蓮司的信中說:“你的談話總是刺激我認真的思考。‘刺激這個字不恰當,在此應該說‘啟發。我相信思想上的互相啟發才是一種最有價值的友誼。”“長久以來,我一直需要一個能導我于正確航向的舵手。但到目前為止,除了你,沒有第二人,能給我這種所急切需要(的勸告)……”不難想見,韋蓮司是胡適知識上的伴侶,是他傾訴和分享的對象。
胡適與韋蓮司的密切書信來往是在1914年底的幾個月,兩人在通信中分享各自生活的一切,在交往中互相變得戀戀不舍。1915年1月21日,胡適去紐約看望韋蓮司,這次相會非常微妙,為他們之后的關系奠定了基調。當年的美國,女性處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許多像韋蓮司這樣的她們,追求獨立與自由,尋求自己的事業。韋蓮司將長發剪短,并將過去女性化的漂亮衣服丟棄,專心于繪畫工作。20世紀初,在體面的美國家庭中,不允許沒有戀愛關系的青年男女獨處。胡適到韋蓮司的公寓去看望她時,擔心因為單獨相處而給對方帶來影響,還試圖約自己的朋友來一起喝茶。韋蓮司是一個鄙視舊俗陳規的人,她希望兩人的關系能更親密,胡適卻規限自己在朋友的界限內,因為他從未想過解除與江冬秀的婚約,所以表現得左右為難、謹小慎微。回到綺色佳后,他特地給韋蓮司寫了一封長達11頁的信,說明了自己的復雜心境。
克制與隱忍
胡適于1917年6月離開美國,這次回國后,直到1927年的十年間,他們的通信并不頻繁,平均一年一封信。這十年里,新文化運動中的文學革命、白話文運動、中國文藝復興次第展開,胡適的許多著作陸續完成。他也經歷了結婚、喪母、生子,還有1923年與曹誠英的戀情。所有這些重大事情,他都向韋蓮司通報。
韋蓮司的生活也有許多變故。父親與姐姐先后去世,只剩下母親相依為命。為了維持生計,她謀得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在這個職位上一待就是22年,直到1946年退休。由于她過分自尊的品性,她就連至親去世也沒有向胡適傾訴。
但是,1927年胡適的美國之行,打破了韋蓮司內心的平靜。1927年初,當胡適即將要到美國時,韋蓮司給胡適寫信感嘆自己芳華已逝,胡適在回信中說:“對我來說,你是永遠不會老的。我總是把你想成一個永遠激勵啟發她朋友思考的年輕的克利福德。我會永遠這樣想念你的。”這一年3月初,他們在綺色佳重聚,胡適離開時說:“整個(美洲)大陸也阻隔不了我對綺色佳的魂牽夢系?!彼?月3日的信中說:“在過去悠長的歲月里,我從未忘記過你……我們這樣單純的友誼是永遠不會凋謝的。”4月6日,韋蓮司在信中說:“讓你走,是如此的艱難,老友——但是你留下來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生命充滿了離合聚散……”兩人的情感呼之欲出,但這次相聚還是發乎情止于禮。
六年歲月匆匆過去。1933年7月4日,當胡適告知又將訪問綺色佳時,她表現出十足的期盼:“想著你來訪時的歡愉——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值得企盼的!”她的信夾雜著念想:“我看起來并沒有我的年紀那么老,但我的年紀卻使我珍惜所有歡樂的時光,然而,我(對未來)一無期盼!……胡適,你的來訪,對我而言,有如饑者之于食,而對你,則能留下一些寧靜的回憶是值得來的?!?/p>
這次會面讓他們的感情突破了友誼的界限,進入了情侶的角色?;叵?927年見面時,韋蓮司寫道:“親愛的適,讓我們繼續穿著這身正式的外衣吧,否則你所喜愛的這個幻象中的女子就會死去?!比欢艾F在(1933年9月)這件正式的外衣已經褪到地板上了——你已經全然地了解了我,胡適——你是不是更喜歡那個幻象中的女子呢?她也許很美妙,但她畢竟是我,那個胸部扁平而又不善于持家的我,那個頭腦不清而又不得體的我,是這個我觸摸了你的身體和眼睛。我簡直不能相信,你竟然愛上了這么一個可憐的東西,然而,你的愛卻裹住了我。”這個美國麗人的愛是急切而久盼的,也是自卑和迷茫的。她本是特立獨行不流于俗的女子,在愛人面前卻顯得謙卑,但她的愛又強烈且充滿幻想:“沒想到,我會如此愛你……如我跟你所說的,一堵高不可測的石墻,只要我們無視于它的存在,它在一時之間就能解體消失。我無視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時空距離……”
然而韋蓮司還是低估了時空的距離,也低估了胡適的理智。她投入的是全部,胡適則不同。重視事功與學問的胡適,給予她的情感和時間畢竟是有限的。她所無視的道德,正是他所敬畏的東西。雖然他的天性中有沉溺與奔放,但更多是謹慎和負責,結果是韋蓮司的情感從克制變成了隱忍。
1936年10月,胡適去綺色佳看望韋蓮司4天,在離開美國前的信中說:“我對你的思念一如既往。”韋蓮司靠這些片言只語度過一年又一年。胡適相當重情誼,但他所給予的總是有限。1937年,一個名字縮寫為R.S.的男人希望和她結婚。韋蓮司猶豫了,她既想與這個誠心誠意、體貼周到的人做婚姻的試驗,但又明明知道他并非情投意合的對象。她寫信問胡適的意見,胡適“立即贊成這樁擬議中的婚事”。但到最后,韋蓮司還是放棄了這最后和唯一的機會。這個決定固然與胡適不無關系,但更多還是由于她對愛情和婚姻理想的堅持。韋蓮司比大多數人清醒和堅定,也比胡適勇敢和純粹,即便為此付出了孤獨終老的代價。
這場風波過后,他們有三年關系親密的階段。韋蓮司于1939年送了一枚戒指給胡適,上面刻著胡適的名字和“14-39”,以紀念他們相識25年,可見一片深情。
半個世紀的情誼
胡適在1946年回國出任北大校長,1949年再度赴美,兩年九個月的時間里,兩人沒有通信記錄。當韋蓮司得知胡適已經返美,在還不知道他的確切地址之前,她寄了一封信到中國大使館。作為東道主,她探問有什么事自己可以幫忙,也希望他到綺色佳來。1950年胡適有祝賀生日的電報給韋蓮司,1951年和1952年沒有通信的記錄。1953年,韋蓮司專門寫信給江冬秀,希望她能來胡適求學的地方看看。于是,胡適和江冬秀共同到綺色佳訪問,還在韋蓮司的寓所住了27天。自此,韋蓮司寫給胡適的信中多有對江冬秀的問候,常與江冬秀互贈禮物。將自己與胡適的友誼擴展到與胡適整個家庭的友誼,也是韋蓮司的大度與胸懷。
1958年胡適被任命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于是準備結束9年的留美生活回到臺灣。臨行前的7月4日,韋蓮司送給江冬秀一套刻有冬秀中英文名字的銀餐具。胡適在7月11日的回信中說:“我非常欣賞你說的那句話‘兩個人之間的友誼。這份友誼長久以前開始,一直維持到今天,對我們的一生有多方面的影響,這個影響是超過我們所能理解的?!?/p>
韋蓮司晚年僅靠微薄退休金與有限房租維持生活,為了減少生活費用的支出,她決定搬到美屬巴貝多島。但在74歲那年,她卻捐出幾千元用作胡適重要著作的英譯與出版,這是她在1959年送給胡適的生日禮物。為了攢錢,她把房子都租出去,自己住在一個由車房改建的臥室里,改建車房的所有勞動都是這個七旬老人自己承擔。她在寫給胡適的兒媳婦的信中說:“實際的情形是我搞的很糟糕。我試著在同一時間又做清潔工,又做油漆匠,又做搬屋工人,又做園丁,又做推銷員,又得兼做經銷商。今年夏天,我在外面的工作之一是在一個小兒麻痹診所幫忙……”韋蓮司的一生沒有妥協,雖然她的成就不如胡適高,“立德、立功、立言”固然不易,但“立情,立愛”同樣值得人尊敬,甚至不分高下。
1960年,70歲的胡適因心臟病住院,75歲的韋蓮司也病到不能行動。這年7月胡適最后一次訪美,期間他親自為韋蓮司赴巴貝多島送行,這是他們最后的訣別。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臺灣與世長辭。1964年,韋蓮司應江冬秀的要求,將胡適寫給她的約兩百封信件整理編目,寄給江冬秀。1971年2月2日,韋蓮司孤寂地死在巴貝多島,享年86歲。
韋蓮司與胡適的這份情誼,是靠對愛情的信仰與各自的教養成就的。計較、自私的關系不會如此長久,堅忍和承受的愛情才能超越時空。正如胡適所說:“我非常欣賞你說的那句話‘兩個人之間的友誼?!睂f蓮司來說,不管是友誼或愛情,她都竭盡所能了。愛情中的友誼,友誼中的愛情,或許都是一場修行。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