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1988年漢城奧運前,韓國、朝鮮與國際奧委會之間,圍繞朝韓合辦奧運的事,舉行了四輪“三邊會談”。無果而終的結局,不僅鎖定了此后數十年朝韓對抗的互動模式,還很大程度上影響甚至塑造了朝鮮與外部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包括追求核大國身份。
2018年11月2日,朝韓體育主管部門在會后決定,聯名致信國際奧委會,表明合辦2032年奧運會的意愿。如果申辦成功,那無疑意味著朝韓里程碑式的和解。與歷史上高層會談、首腦峰會以及協議條約相比,朝韓合辦奧運所體現的和解將更具實質意義,甚至帶有某種不可逆性。
1988年漢城奧運的機會是由韓國爭取到的,合辦建議則是由朝鮮提出的。
韓國能得到那個機會,帶有機緣巧合的因素。在當時美蘇冷戰的大背景下,1976年加拿大蒙特利爾奧運、1980年莫斯科奧運相繼遭到大范圍抵制,申辦奧運的熱情已陷入歷史低潮。申辦1988年奧運并最終參與角逐的,只有韓國的漢城和日本的名古屋。由于日本在1964年舉辦過東京奧運,國際奧委會就順理成章地把1988年奧運主辦權給了漢城。
韓國申辦1988年奧運,帶有很強的政治動機,希望借奧運修復因國內民主化運動而受損的國際形象。1980年5月的光州事件導致很多平民死傷,所以當1981年9月30日國際奧委會把申辦權給予漢城時,國際社會的總體反應不是祝福和贊譽,而是反對和質疑。
那時韓國國內政治動蕩、經濟滑坡,國際社會普遍不看好漢城奧運的前景。朝鮮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合辦興趣。直到1984年美國洛杉磯奧運舉行后,平壤考慮的都還是如何能發起更大規模的抵制浪潮,讓韓國政府難堪。
1985年3月,戈爾巴喬夫出任蘇聯領導人,隨后國際局勢風向驟變。美蘇關系緩和的信號,立刻被平壤捕捉到。平壤把希望合辦1988年奧運的消息,傳遞給了國際奧委會。后者在與韓方溝通后,派國際奧委會副主席阿什維尼·庫馬爾造訪平壤。
當時朝方稱,要“有尊嚴”地參與奧運,并提出了三點要求,包括在漢城和平壤各舉辦50%的賽事,奧運名稱改為“高麗平壤-漢城奧運會”。
朝鮮的這個提議,可謂在外交上將了韓國一軍。如果韓國直接拒絕,既不符合倡導和解、和平的奧運精神,也不符合當時冷戰緩和的大趨勢。如果滿口答應,不僅具體操作上有難度(奧運還沒有由兩個國家分享的先例),而且這跟當時朝韓關系的現實有距離。朝鮮的這個提議腦洞有點大,讓韓國很頭疼。
韓國沒有直接拒絕,一方面是擔心朝鮮破壞奧運氛圍,更關鍵的原因在于穩住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不給朝鮮游說抵制奧運留借口。
朝韓圍繞合辦1988年奧運的談判,從一開始就與奧運關系不大,貫穿始終的都是外交攻防。
1985年8月下旬,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漢城奧組委,以及當時的韓國二號人物盧泰愚,在瑞士洛桑開會討論朝鮮的合辦提議。這次立場協調會,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后來韓國、朝鮮、國際奧委會“三方會談”的基調。國際奧委會表面上居中協調,事實上與韓國密切合作,共同應對朝鮮。
韓國的意圖是以談待變,最終讓朝鮮知難而退。朝鮮起初擺出的姿態是,參與必須“有尊嚴”,不能分享那就破壞。阿什維尼·庫馬爾1985年7月造訪平壤時,時任朝鮮國家副主席樸成哲向其暗示,如果朝鮮的要求被忽視,漢城奧運可能出現導致災難性后果的“偶發事故”。
同年10月,第一輪“三方會談”在洛桑召開。這次會議上,朝鮮要求完全舉辦11個大項的賽事(漢城奧運總共25個大項),比此前要求的略少,但在奧運改名上絲毫不讓步。但韓國只同意考慮讓朝鮮舉辦少數幾個大項和部分預賽,斷然拒絕了朝鮮其他要求。會議沒有達成共識,但各方都表示愿意繼續談。
第二輪“三方會談”1986年1月在洛桑舉行,朝鮮的要求從舉辦1/3大項(約8個)降到6個。3月和4月,朝鮮再次讓步,直接跟國際奧委會去信,表示愿意只舉辦5個大項賽事。為何朝鮮一再退讓,韓國寸步不讓?這與當時的國際局勢直接相關。
1985年3月、9月和11月,蘇聯運動員三度到訪漢城,這表明蘇聯已不太可能抵制漢城奧運。同年夏天,薩馬蘭奇訪問莫斯科,得到了蘇聯不會抵制的口頭承諾。
1986年1月,時任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公開表示:“抵制漢城奧運不現實,這會埋葬整個奧林匹克運動事業。”4月,蘇聯奧委會主席馬拉格拉莫夫訪問漢城,至此形勢已經非常明朗了。
所以,薩馬蘭奇與時任韓國總統全斗煥會面,建議韓國讓朝鮮舉辦兩三場賽事。薩馬蘭奇主要的擔憂是朝鮮可能破壞奧運,但全斗煥對朝鮮“不敢造次”有信心。他對薩馬蘭奇說,蘇聯和中國都不會允許朝鮮進攻韓國,“如果他們(朝鮮)想要戰爭,他們會得到的,但結果將是自殺”。
1986年6月第三輪“三方會談”召開前,焦慮的平壤開始四處奔走,尋找外交支持。朝鮮領導人金日成派朝鮮勞動黨中央書記黃長燁赴莫斯科,希望以黨際管道對蘇聯施加影響,要求“蘇聯同志”發一個聲明:如果朝鮮的建議不被接受,奧運將面臨災難性危機,后果由韓國承擔。結果不意外:黃長燁空手而歸。
金日成在同年10月親自趕往莫斯科,做最后的努力。戈爾巴喬夫直接回絕他的要求:“這是原則問題,不是算術問題。”蘇聯的態度極大地影響了社會主義陣營,尤其是東歐國家,這些國家都在此后或公開或私下表態不會抵制漢城奧運。
1987年7月第四輪,也是最后一輪“三方會談”,朝鮮轉而提高要價,要求舉辦8個大項賽事。結果可想而知。那時離奧運開幕只有一年時間,合辦已幾無可能。
第四輪“三方會談”后不久,平壤正式向國際奧委會發聲明—朝鮮將不參加漢城奧運。1987年11月29日,一架從巴格達飛往漢城的韓國客機在印度洋上空爆炸,機上115人全部遇難。薩馬蘭奇著急了,他要求國際奧委會與朝鮮保持通信聯絡,以期安撫朝鮮,防止事態惡化。
1988年1月,薩馬蘭奇致信韓國總統盧泰愚,建議取消當年的“協作精神88”美韓聯合軍演,以此向朝鮮釋放善意。與此同時,他還提議朝韓共同組團參加漢城奧運開幕式。然而,薩馬蘭奇的建議遭到了朝韓雙方的斷然拒絕。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談判過程中,美國表面上不介入,但事實上給韓國開了一張給朝鮮施壓的空頭支票。有了美國的暗中支持,韓國得以在奧運外交上完勝朝鮮。漢城奧運加速了國際社會對韓國的外交承認,而朝鮮則轉向維持體制生存。漢城奧運后,朝鮮開啟了與美國的外交接觸。但幾乎也是從那時起,朝鮮開始加大對核武器的研發力度。
有位研究半島歷史的學者寫道,歷史是現實的地圖,如果漢城奧運對當下有所借鑒的話,那就是應該盡量避免羞辱你的對手。目前來看,韓國汲取了歷史的教訓,朝鮮也不擔心會遭到羞辱,2032年合辦奧運或許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