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冠喬
(上海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語料庫研究中心,上海 201306)
2012年 1月 28日,《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首開中國經濟專欄,這個七十年不遇的大事件引發了歐美主流媒體的熱烈討論,法國報刊也緊隨其腳步開設了各種形式的中國經濟專題研究。這一變化反映了西方世界對我國在“胡溫十年”(2002—2012年)期間經濟建設成果的認可。作為法國最重要的媒體品牌,費加羅網(www.lefigaro.fr)從2007年起開始有計劃地研究中國經濟現象,其塑造的中國經濟形象影響深遠,值得玩味。
研究國家形象可以借鑒文學形象學、傳播學和心理學等諸多學科的理論資源。本文認為,西方媒體描繪的中國形象是一種與“自我形象”相對的“他我形象”,實質上是媒體通過將在場的“本體”與不在場的“客體”進行排異對照,用以自證正確性和先進性的工具(葉緒民、朱寶榮等,2004)。這種話語折射出來的是言說者的知識權力和意志。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海外媒體的涉華經濟報道激增,中國經濟形象也成為熱門研究議題。目前,國內有張付榮(2016)、王帆(2016)、齊 (2012)、甘婷(2012)、鄭麗莎(2015)等五位碩士的學位論文,使用統計學工具,依托話語分析、框架、多模態建構等理論分析了歐美報刊對中國經濟形象的重構;此外,還有專攻基于語料庫的話語歷史觀分析的趙永剛(2017)、分析德國主流媒體《明鏡》周刊2009—2010年涉華經濟報道的周海霞和王建斌(2011)、詮釋《紐約時報》在奧巴馬訪華期間的經濟報道的劉俊俊、崔守蜂,都針對焦點事件和特定時段的新聞進行“定量+定性”的綜合解讀,為本文提供了范例。
本文應用框架理論(framing theory)理論為指導展開研究。心理學家Gregory Bateson在20世紀50年代首創框架的概念,將其描述為“制作信息和理解信息的一套特定規定規則”(Bateson,1955),社會學家 Erving Goffman 在 20 世紀 70年代將框架理念引入傳播學,認為“框架可以幫助人們認識和理解事件,生活中的行為被賦予一定意義”(斯蒂芬·李特約翰,2004)。正因為如此,按照一定框架結構建構的媒體事件,能顯著地影響大眾的認知,適用于研究媒體對國家形象的塑造。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傳播學領域的媒體框架研究在理論探索和具體實踐上都積累了豐富的成果。綜而述之,臧國仁把新聞框架認定為對事實和材料進行選擇、重組等排列組合的機制,目的是為了“再現”或轉換真實(臧國仁,1999)。在實踐層面,新聞文本的再現方式可分解為議題框架(定量分析)和屬性框架(質性總結)。本文參照臧國仁的研究范式,深入細讀文本,在屬性框架層面做歸納總結,解析中國經濟形象圖景。
費加羅網自從2002年上線以來,每個月都推陳出新、改版升級,涉華經濟報道也都分布在不同欄目中。從質性研究的立場來說,中國的經濟形象表現為一個不斷發展,但是前后有所繼承的動態結構。其時間具有相同背景,即西方世界因為2008年金融危機陷入嚴重的衰退困境,而中國則因為得益于獨特的政治體制和經濟政策而保持了高速增長。同時,全球一體化進程加速,西方國家對中國市場的依賴程度加深,他們要求在經濟貿往來中獲取更多利益。為此,本文在深入閱讀文本的基礎上,還原費加羅網中國經濟形象的三大穩定且不斷固化的敘事框架。
其一,古老的中國再次崛起,中國經濟有望成為法國渡過難關的希望。這個觀點于2008—2012年經常見諸頭條,費加羅網辛辣地諷刺法國在經濟危機中舉措失當,也暗示讀者中國這個較為友好的經濟體能提供某種終極救市方案。2008年,記者Arnaud de La Grange撰文稱:“中國已經超過法國,躍居全球第4大經濟體。三十年來,它保持了9.8%的增長率,國內生產總值的全球占比從1978年的1.8%上升到了今天的 6%。”(Arnaud de La Grange,2008)。在另一篇特稿中,他宣稱美國主導的“華盛頓共識”已經終結,在中國開創的后奧運時代,通過艱苦努力、主動創新和大膽實踐,摸索適合本國國情之發展模式的“北京共識”才是對抗經濟危機的法寶(Arnaud de La Grange,2008)。這種感觸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發酵,2009的眾多經濟報道中,我們常能看到“中央帝國”(Empire du Milieu)、“經濟巨獸”(Ogreéconomique)、“中國巨人”(géant chinois)這樣明貶實褒的稱謂。在描述中西商貿往來時,“互惠互利”(réciprocité)、“勝過”(devancer)等詞亦更多地見諸筆端。2009年國慶前夜,費加羅網特邀巴黎政治學院教授Fran?ois Godement撰文,盛贊中國既保留了古老的傳統,又成為新興的經濟大國,“如此高調地慶祝共和國六十周年,這足以讓所有(西方)國家難堪,但是中國的成就配得上這份榮耀?!保‵ran?ois Godement,2009)2011 年 2 月經濟版再炒猛料——《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6篇長篇報道從不同角度回顧我國改革開放的歷程并比較了三十年來歐洲和美國的變化,其結論是:繼超越日本后,中國雖然面臨巨大壓力,但是在歷史慣性的推動下,或將在二十年后再把美國拉下神壇,并成為歐洲的首要貿易伙伴(Guillaume Bayre,2011)。伴隨著艷羨和祝福,費加羅思想精英們不吝對法國政府進行辛辣的諷刺和勸誡。同年12月,法國總理Fran?ois Fillon訪華,費加羅網在報道中引述其話“我們需要中國”(AFP,2009),并將其歷史使命定義為法中關系在哥本哈根氣候會議上鬧僵后的“回暖”(réchauffer)和“排雷”(déminer)之旅,總理甚至被認為要仿效普羅米修斯——從中國取得幫助法國擺脫困境的火種(Bruno Jeudy,2009)。這種希望從中國的經濟奇跡中獲取紅利的執念,幾乎成了主編們的某種信仰,即便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引起經濟學界質疑亦不改初衷。2012年Guillaume Bayre在社論《要減少我們在中國市場的存在感嗎?》中稱,第二季度中國經濟7.6%增長率對投資者沒有任何觸動,就算有所放緩,中國的GDP發動機仍然是永動機般的存在,所以法國經濟仍然可以相信這個巨大市場的力量(Guillaume Bayre,2012)。這種對中法經濟合作前景的樂觀態度,可謂西方中國威脅論中一抹反常的亮色。
其二,中國經濟體量龐大,但是隱患不少,經濟結構問題或將終結東亞奇跡。樂觀情緒之下,費加羅網亦毫不掩飾其憂患意識。在這些揭短性質的報道中,地方債務、股市、國有企業改革、私有企業困境等主題都赫然在列。2011年的經濟時評《地方債務敲響警鐘》就是典型例子頗為典型,該文引述并深化了轉引了路透社的觀點,認為中國的高達11億歐元的地方政府債務非常危險,放任或拖延不管將使債權人蒙受巨大損失,并最終對國民經濟產生不必要的負面影響,進而或影響外企的合法權益(avec Reuters,2011)。與此類似,費加羅經濟版孜孜于引經據典,對我國經濟狀況進行會診。2011年4月,一篇經濟評論引用世界貨幣基金組織的觀點,斷言中國急需進行結構性改革,以前單純的靠對內投資(投資基礎設施)和擴大出口已經失效,需要依靠刺激內需和鼓勵消費(AFP,2011)。同年6月的評論認為,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統計的借貸率,目前經濟形勢似乎“過熱”,政府有必要引導一下盲目的民間投資,尤其要進一步限制房地產(AFP,2011)。接著這個話題,另一篇憂心忡忡的報道分析道,如果我國放任房地產泡沫繼續擴展,日本20世紀90年代大崩盤的悲劇有可能重演(Lefigaro.fr,2011)。2012年費加羅網經濟版的問題意識更多地集中在私有制企業的發展困境上。Guillaume Bayre撰寫專題文章討論我國政府改善私企投資環境的舉措,稱2008年以來政府看到了大量私有制中小企業的發展困境,給予了一定的政策扶植。但是,國有企業依然占據國民經濟的大頭,壟斷重要市場,大量私企卻僅能茍延殘喘(Guillaume Bayre,2012)。2012年末,黨的十七大勝利召開,費加羅網出現了一個連篇累牘報道中國的小高潮,Julie Desné總結十年經濟建設得失時提出,中國經濟面臨的主要挑戰一直是如何縮小不同經濟部門及公私經濟之間的差距。國企規模超乎想象,卻依然能輕易獲得巨額財政投資,無數私企卻因缺少資金而舉步維艱。中央政府用以保證原材價格穩定性的技術亦值得商榷(Julie Desné,2012),言語之間頗有遺憾,雖然姿態依然高傲,但是對我國經濟問題感同身受,分析鞭辟入里。
其三,中國已經崛起為世界性大國,應進一步開放市場、承擔責任。大量的報道都事無巨細地追蹤我國GDP統計數據的變化,不論是增速還是減速都會引起關于中國在世界市場的責任的探討。因為費加羅網對中國經濟成就的描述是和政治批評捆綁在一起的,其內在邏輯為:能力越強,責任越大。中國在事實上已經成為經濟大國,就應當履行大國的責任和義務。2011年5月費加羅網一篇經濟版頭條提到,法國的歐洲事務部長在訪華時倡議在諸多領域深化與加強中歐之間的互惠合作,核心就是開放大眾市場。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已經接近二十年,但是市場的開放程度和開放的部門沒有達到法國的預期,這被誤解為回避責任(AFP,2011)。記者Pierre Rousselin在2011年報的G20會議時提到,五年后中國的消費增長將達到全新的高度,進口額或將突破8萬億美元,對世界經濟做出偉大貢獻。但是隨即話鋒一轉,他指出,中國國內市場開放程度應該和消費增長相匹配(Pierre Rousselin,2011)。中國被抬高到了類似“救世主”的角色,但是捧殺的伎倆并不能讓人信服。另有一篇引用法新社稿件的時評站在美國商務部的立場,指責中國對待外資不公正,火藥味十足(APF,2011)?!昂}卜加大棒”,一場中美貿易戰已經在默默醞釀了。接著這個話題,Julie Desné在2012年撰文表示世界銀行開始提防中國,文中稱因為太依賴出口,中國經濟被深陷危機兩大商業合作伙伴——美國和歐盟害苦了。地方房地產市場比去年吸附更多的資本,也加重了地方政府的負債率,這或將成為中央帝國的“阿喀琉斯之踵”,也是國際經濟界面臨的第二大危險。世界銀行指出,中國政府應當采取有效措施,以免經濟出現突然探底。因為中國經濟的增幅從2010年10.4%降到2011年的9.2%,中國經濟降速對全世界都是災難性的(Julie Desné,2012)。
按照框架理論的研究設計,本文深入文本,歸納了經濟報道內容框架。相較于政治報道,費加羅網經濟版的涉華報道表現出特別的專業性,也更多地看到引用新華社、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和分析,展現出實證主義精神。但是這種務實風格背后,也無法完全擺脫西方意識形態的形象,表現為一種矛盾心態:一方面,對中國的經濟建設的成就、經濟增長的規模和質量非常羨慕。2008年的經濟危機重創歐洲,一枝獨秀的中國被費加羅網一廂情愿地貼上了“拯救者”的超然使命,并把中國視為法國走出困境的依傍。另一方面,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費加羅網盡力研究中國模式的優勢和缺陷。中國經濟結構的隱患讓費加羅集團的媒體精英頗為憂心,擔心這些問題放大后會進一步危及法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同時,中國市場的開放程度尚不足以讓法國企業獲取足夠的利益,企盼和憤懣都欲蓋彌彰。
高度模塊化的中國經濟形象,反映了法國知識界對作為“他者”的中國充滿矛盾的集體想象:一邊是既有“田園主義”的詩情畫意,又有救援西方的強大力量,這樣的中國讓人心生向往;另一邊,這個新生的超級經濟體又讓法國人恐懼,因為其經濟體量和內在的隱患可能耗盡資源并擠占西方的生存空間,并進而破壞法國文化完整性。深層次的焦慮和浪漫主義的想象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美妙的經濟形象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