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在故鄉的樹下才得安憩讀《再造魅力故鄉》

Dingjue

盡管現代人輾轉奔波于物質追逐并樂此不疲，然而總有一天，在他停下腳步的時刻，故鄉的影子便會浮現到他的面前——一如日本作家坂口安吾所寫過的，人只在故鄉的樹下才得安憩。

然而，故鄉不僅僅是寫在紙面上的兩個方塊型漢字，在全國范圍的現代化建設浪潮中，你是否意識到，故鄉很可能將會成為一個日漸遠去的背景。幾年前閱讀柳田國男著作時，他筆下的一個細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條原本曲曲折折充滿變化的鄉間道路穿行于密林中，幾百年來，圍繞這條路產生過很多傳說和神奇的故事。可是，新的國道建設改變了這一切。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一條使用現代筑路技術建設的新路筆直地通過這里，它是那么合理，那么便捷。老路從此退出了人們的腳下，重新變成荒涼的荊棘叢，而那些父親母親帶著孩子一邊走一邊活靈活現講述的故事與傳說，一天天遠離了新一代孩子們的童年記憶，最后隨風飄散，再難追尋。熱心日本民俗學研究的柳田國男，號召愛好鄉土民俗學的同道們一起收集鄉下那些行將消失的故事和傳說。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其作品《原野物語》所收集的就是日本巖手地區一個叫做原野的小地方流傳的故事。

如果一條道路足以讓我們失去許多傳說和故事，那么，是否應當認真思考一下，在呼嘯而來的現代化改造進程中，我們又在一天天失去什么？

2006年的夏天，在湖北襄樊一個小小的咖啡館里，我曾和一群自稱“拾穗者民間文化工作群”的青年人一起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這群年輕人通過網絡串聯到一起，共同關注起襄樊日漸消亡的地方文化傳統。一位青年拍下的一組照片，深深地打動了我。照片中的老街已經因為老城區改造而不復存在，對于成千上萬的襄樊人，很遺憾，這些照片中抓拍到的生活情景已經永遠不能重現，這些照片注定成為他們關于故居最后的記憶。很多人也許會認為，這一切就是唯一的選擇，是現代化、進步、發展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然而，手邊這本《再造故鄉魅力——日本傳統街區重生故事》卻向我們講述了另一種可能性。日本東京大學西村幸夫教授，在這本書中講述了十七個發生在日本傳統街區改造過程中的另一類故事。這些故事發生在日本各地，個個精彩，引人深思。

西村幸夫教授認為，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得以形成和興盛的理由，因此，每一座城市的歷史性建筑物都“吸收了燦爛輝煌時代的熱血和能量”，是城市輝煌歷史物化的表現，因而也是一座城市的獨特魅力所在。第一篇《十年后的小樽運河》中的主角小樽運河，就曾在日本北海道開發時期活躍一時，在小樽市作為通商口岸的時代，在小樽市作為煤炭輸出港的時代，這條運河都曾負載過小樽市的繁盛。同樣，標志著日本紡織業黃金時代的足利市陳舊的廠區，江戶武士的舊邸，銀礦開采的瘋狂年代過去后留下的舊宅……它們或者曾經是城鎮發展的動力和血脈，或者已經成為一個城鎮發展歷史的地標性建筑。但是，當新的時代到來時，它們的存在價值卻被劃上了巨大的問號，面臨被填掉、被推倒、被毀棄的命運。這就是80年代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日本城市改造所帶來的嚴峻現實。

然而，對于故鄉的熱愛，讓成千上萬的人投入到了維護和促進老街區再生的運動中。我們通常在傳統和老人之間劃上等號。但在日本這些維護地方傳統的運動中，令人欣喜的是有很多青年人、知識分子活躍其間。比如小樽運河保護運動中，柳田良造等三名北海道大學校友組成的“青年三劍客”。從提出解決方案到起草各種聲明，以及執筆調查報告，他們在整個運動期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雖然這些運動最后鎩羽而歸者絕不在少數……北海道另一座城市函館舊街的景觀，被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筑破壞殆盡，這一切都是在很多老居民奮起反對的背景下完成的。最后阻擋住開發商腳步的，并不是民眾抗議的聲音，作者寫道：“當泡沫經濟崩潰之后，高層建筑的興建突然告停，函館景觀也就好不容易地總算被挽救回來”。但這些哪怕并非全部獲得成功的運動，卻自有其重要的價值。因為投身于運動的人，找到了很多重要的觀念，他們認為，“真正的故鄉是自己的心之所在”，在他們看來，老建筑是“心靈的故鄉”，是最有價值的觀光資源，這些資源需要被重新發現和保護，而不是只在“遙遠的地方寄予思念”。這些投身保護運動的人們，努力的方向并非僅僅只是為了懷舊，他們從對過去的懷念、追求中挖掘出當下的美，并借由創造力的展現，將目標指向未來。

令人感動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本書中收入的故事，很多是雙贏的結局。小樽運河保護運動大大增強了該市的知名度，成為這座城市一躍成為觀光城市的重要契機。函館市的“城市色彩文化研究會”曾用砂紙打磨本市一座座洋館的圍墻，讓不同時代漆下的油漆像年輪一樣展現出來。他們的努力得到了社會的承認，獲了獎。他們隨后用這筆巨額獎金建立了“色彩基金”，以資助更多關心城市建筑的人。如今他們又在組織調查自己街道居民們“最喜歡、最不喜歡的地方”，以及組織討論“希望自己的街道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我們不管它，它會變成這樣的地方”。而這一切也得到了市政方面的協力。人們不再把自己的故鄉簡單交給開發商們任意肢解，老街道也不再是開發商們為贏利而可以任意切割的甜美蛋糕。海那邊的故事告訴我們，投身保護和再造故鄉魅力的運動，是宣告你對你的街道負有責任，如果你不負起責任，就沒有權利責備任何人。

在結束這篇短文前，請允許我再講一段發生在山東濟南的故事，因為閱讀這本書讓我時時想起我一位叫姜波的山東朋友，想起他怎樣致力于與朋友們一同保護山東的古建筑。據說，我們熟悉的《大宅門》一劇 “百草廳”的原型--北京同仁堂的濟南分號宏濟堂西號，也曾經被列入了拆遷凍結的范圍。但最后在濟南學界、企業界與政府的積極溝通之下，這座始建于1907年的老建筑最后依靠平移技術得以保存了下來，并將其改用為山東中醫藥博物館。我很高興地看到，在中國各地，還有很多像姜波這樣的青年學者們，正投身于保護自己故鄉的活動中。所以《再造故鄉魅力——日本傳統街區重生故事》所寫的，并不是距離我們遙遠的異鄉故事，它每天都發生在我們身邊。而如果你已經或正想投身其中，那么我愿意告訴你，你的身邊一定有同行者的足音，因為有成千上萬熱愛自己故鄉的人。

你并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