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苑蔓
一種聲音來自天籟,飄逸,輕靈,總在不經(jīng)意間輕叩心窗。
幽幽似夢,悠悠而下,憂憂莫名,令人在濕潤的記憶中無端尋覓。
這雨,是從鴻蒙之初那千年不息的洪荒中逃逸出來的吧,不然為何令人心馳神搖?這雨,是當年女媧補天歇息時,石破天驚的那場鬼雨吧,不然為何如此蠱惑人心?這雨,是唐詩宋詞中靜靜飄落的蒙蒙細雨吧,不然為何讓人意興盎然?
人生苦旅,一路紅塵,因為微雨而滋潤,因為有雨更生動,記憶多了幾分美麗,旅途少了幾絲寂寞。
雨是鐘情善感的詩人的。點點,滴滴,澆醒沉睡的鄉(xiāng)愁;絲絲,縷縷,牽動散落的閑愁;束束,簇簇,催生更行更遠的離愁。
春天來到了滁州西澗。花兒斗艷,深樹吐綠,黃鸝婉轉(zhuǎn)啼鳴。可這些都遠不及澗邊毫不起眼、默默生長的幽草令詩人心生憐意。傍晚時分,韋應物又來到郊野渡口。這時天下起大雨,只聽雨腳沙沙,雨點嘩嘩,雨聲噼里啪啦,摔打在江面上,江水猛漲,春潮帶雨,水勢更急,渡船空自橫泊。雨在天地間下,孤舟在水面上等,人在雨中無所為而將有作!
葉兒在雨中簌簌抖響,三月的雨絲織成煙霧,突然籠罩了黃州沙湖道兩旁的春樹。同行狼狽避雨,而東坡卻渾然不覺雨之可厭。徐徐地行,絮絮地吟,吁吁地嘯,竹杖芒鞋,哪管路滑衣濕,雨水洗面?只要心情輕快,雨聲就是前進的鼓點,雨幕就是瀟灑的舞臺,雨絲就是彈奏心琴的和弦。人生路上信步逍遙,微雨世界任我遨游!
荒村的冬夜在如晦的風雨中飄搖。七旬老翁全然忘卻自己的衰老和悲涼,還在思慮為國戍守輪臺。窗外是凜冽的朔風,卻終吹不滅陸游心中點燃一生的明燈。雨也有發(fā)怒的時候,它舉起長長的鞭子,狠狠抽打詩人棲居的木屋,似乎要將它支離破碎。木屋碎了又何妨呢,只要國家完好無缺!今夜,雨成了詩人夢想與現(xiàn)實的媒介物。臥聽風吹雨聲,掠過蓬窗,掠進詩人午夜夢回的邊地,鐵馬金戈一派殺機!
其實,愁也好,喜也好,淚也好,趣也好,詩人的雨季終會過去,滾滾紅塵也會被雨洗禮。
然而,你聽聽,古往今來,雨總在天邊為誰而飄?窗外總在溫柔地喊誰?
有誰見過比沈園更普通而又更美的園林呢?只因一曲哀怨的《釵頭鳳》,只因陸游與唐琬的一段凄婉愛情,沈園就走進人們心中,成為千古絕唱。原本是兩情相悅,兩心相依的夫妻,因為婆媳不合和母子矛盾,就只能相愛不能相守。此生朝夕共度的誓言,被一紙休書吹得煙消云散,從此,寂寞小橋,徒守空園,無言愁雨,深鎖心園。麗影已逝,愛人早走,美人再嫁,可情依舊濃,愛依舊在,雨依舊下……天可憐見,南宋的那個春天,隔著雨幕,隔著綠柳,隔著白梅,心上人雙雙邂逅沈園,卻只能淚灑黃滕酒,空牽紅酥手。唐琬不久憂郁而終,陸游一生魂牽夢縈。
雨總在呼喚有情人。沈園一別,陸游再也走不出雨的憂郁,沈園再也走不出愛的故事。帶著不可平復的心靈創(chuàng)痛,傷心人兒一次次地重返故園,一回回地追念舊蹤,留下了一首首詩,一闋闋詞,訴不盡的情,道不盡的悔。年年新綠的柳枝,系不住似水流年;歲歲飄灑的雨絲,澆不滅如火留戀。85歲人生,60載空愛。相攜相擁的日子太短太少,相思相隔的的歲月太長太老。一片片心碎的過往,再也無法拼成那些琴瑟相和、把酒言歡的甜蜜。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痛,久久的傷,濃濃的愁,以及難以釋懷的情。舊夢何處尋,空遺無窮恨。
陸游一生為愛所累,愛國,愛詩,愛人。鐵馬冰河入夢來,一起入夢的,一定還有不堪回首的風雨故園,還有唐琬永存的倩影吧?生亦何歡?情何以堪?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掠影來。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如今,沈園如織的游人,也許總要在雨中尋覓清池石橋上留下的腳印,吟讀綠蔭磚墻上刻下的悲歌;也許是在尋找繚繞在幽篁微雨之間的愛情殘篇,想在歷史的悲劇中洞悉愛情真諦。只是,后人的憑吊和感悟?qū)υ缫咽湃サ娜耸湃サ膼矍橛钟泻我饬x呢?唐琬何其不幸,唐琬又何其有幸,生前身后竟擁有一個終生牽絆自己的詩人!一聲聲嘆息,一次次掩面,為百年悠長的癡愛,為千年心碎的纏綿,也為雨中那永遠的痛悔和凄美的幽夢。
瀟瀟暮雨無聲地飄落,叩問紅塵:有多少夢終究成空?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應該珍惜?有多少情值得等待?
雨,該是一滴潮潤潤的多情靈魂吧,總在窗外輕唱某首老歌,清吟某首舊詩,重溫某段戀情。此刻的雨最適合人懷念,最容易生長青苔,從眼窩,耳輪,舌頭直鋪到心底。
雨之為情,感性入懷,隨風入夢。雨之為物,可令晝短,可令夜長。雨可聽,可觀,可嗅,可舔,直至可口,可讀,可心。雨中蘊藉的、浸泡的不僅是霧靄樣的愁情,云煙般的往事;更有如茶的親情,如水的愛情,如酒的友情,因而才這般濃郁,這般純醇,這般銷魂蝕骨。仆仆風塵,穿過雨簾,有多少倚門而望盼兒早歸的老母的殷殷目光?有多少靠窗而立憑樓遠眺的離人的涼涼淚水?有多少風雨同舟臨別一握的友人的真真祝福?……
簾外水潺潺,天雨正紛紛。
從高樓往下看,敲擊汽車天窗又在柏油路上四濺的雨花,雨幕中匆匆穿過街道的行人,夢游般漂浮的雨傘,對面玻璃窗上流淌的雨水,象煙霧一樣朦朧的樹,隱在一片雨意蒼茫中遠處的樓影。這一切那么真實,又那么虛幻。平常、動感卻無比溫暖。都市的鋼筋水泥叢林難得生長這般感覺。天天瘋長的是匆忙,是麻木,是躁動,是郁悶;是熟食,是速凍餃子,是一次性筷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包裝,是膚淺而粗糙的感官刺激;是泡面友誼,是快餐愛情,是橡皮婚姻……哪里還有柔雨生長感激的時間與空間?還有多少人的心里惦念微雨的歸去來兮?還有幾許凡塵能經(jīng)受住清雨的反復沖洗和淋打?
坐下來,重讀《聽聽那冷雨》,讓那薄荷清香,泥土芳香,淡淡雨香,一下占據(jù)濕漉漉的記憶。心便也潮潤起來,心便也恍惚起來。雨天總是讓人更加感性吧,想些愿意想的事,想些愿意想的人。江南的雨纏綿悱惻,親吻了每個角落,清馨而清新,清靜而清凈。就想干脆拋開書吧,撐一把小傘,走入淋淋漓漓中,任雨點跳躍著歡聚著輕拍漫舞著在頭上熱鬧,看那黃昏的雨景變幻著一幀幀朦朧照片,憑雨的鼠標隨機點擊腦海中的網(wǎng)頁。若是拋開傘呢?若是找一個可以聽雨打芭蕉的地方呢?暇思中一杯裊裊咖啡,輕寐中一縷淡淡清香,幽幽燃著遠方的夢。如煙往事便密密挨擠著,爭相擁上心頭卻總是默契不語。
雨絲與記憶等長。一路有雨,在記憶少有的真實之外,故鄉(xiāng)更多了那種醉人的迷蒙與寧靜。
煙雨籠罩江南小鎮(zhèn)。如一部濕濕的黑白老片,靜默無聲,韻味無窮。從青灰瓦鍵的屋檐口垂落的銀絲雨珠,羞羞答答,纏綿著仄仄的小巷里,某個低著頭安靜走過的女孩的黑發(fā)。雨水在街頭巷尾的青石板上肆意流淌,在一群早起的孩童的小腳板下快活地濺成白白的雨花。雨絲牽著小學生上學去哪,雨霧在小河上,田埂上,樹林里迷漫開去,似母親溫柔的眼神,一路目送孩子消失在視線盡頭。雨腳嗒嗒踩在灰斗笠上,咝咝撲進青蓑衣里,俏皮地同在田野犁耕的老鄉(xiāng)們逗樂啊。雨點爭先恐后地摔碎在柔軟的泥地里,濺起新鮮的土腥氣,又一頭鉆進肥沃的紅壤中,同種子悄悄地議論萌發(fā)的機緣呢。雨兒又偷偷飛到山坡草地上,在牧童的悠揚短笛聲的伴奏下,在一頭老水牛的青黑背脊上盡情跳舞呀。
春雨雨物。夏雨雨人。
從春風化雨,到綠意蔥蘢,水的精靈用冰涼的纖指在繁密輕柔敲擊耳膜,從容地把晌午奏成黃昏。在雨夜柔柔的溫馨中神游八騖,酣眠醒來,再任雨水在回憶的邊緣把黎明淌成晌午,這時你會忍不住披一蓑風雨,蒙蒙似夢,懵懵是真:看手掌的跳珠,舔指尖的涼爽,摟腳下青翠欲滴的野草,望遠處綠意凄迷、堆如饅頭的丘陵,伸指就能擰下幾滴黛脂來。
可惜現(xiàn)在是夏天,早沒有春雨那份嬌俏與迷幻。電閃雷鳴后,雨水滂滂沱沱,雨聲轟轟隆隆,雨腳疾疾忙忙,卻別具動人心魄的陽剛美。暴雨過后,就象餐桌上突然傾倒了一瓶紅酒,地面潮紅欲泫了。視野里流淌著濁紅的雨水,耳中充塞叮叮咚咚的水聲,臉上親吻著清涼的風兒。夏雨過后,就是秋雨瀟瀟,落木蕭蕭,寒風嘯嘯,直至把流雨凍成白雨。冬日的渾圓山丘、坦蕩隴田、晶瑩山塘、紛披屋檐上的雪花與冰凌,對視覺是一種刺激,更是一種安慰:雨兒啊,一年了,我終于捉到你了!
然而,人在旅途,雨在四季,捉到了又能怎樣?把握了又有什么?只不過是些冰塊罷了,是一捧雪花罷了,終究會融化成水溜走,終究指尖什么也留不下。但是既然捕捉過,擁有過,誰又能否認雨的美麗?誰能擋住雨的魅力?誰能拒絕雨的再次牽手呢?沒有雨水滋潤的人生四季最難將息。
微雨永遠占據(jù)著精神某一角落,在某個時刻給以某個落寞的人兒長長短短的溫柔。
紅塵萬斛,心燈微熏。雨去雨來,緣滅緣生。
大地沒有雨的蹤跡,但它已流過。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一中高三6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