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柳寧 雷韻
【摘 要】采借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以中越邊民實證研究為基礎來思考和界定“特殊需求”這一概念。中越邊民的特殊需求是基于具有特殊文化和政治內涵的群體,這一類群體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有著自身的特殊性。中越邊境地區處于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多重安全時空交織交疊中,除軍事、政治、外交等傳統邊疆安全領域外,還需要從邊民的特殊需求這一角度去重新解讀“文化戍邊”問題、三非”問題、戰爭遺留問題、艾滋病蔓延問題等非傳統安全問題,以此促進邊疆安全的生成。
【關鍵詞】邊民;特殊需求;邊疆安全;跨界民族
【作 者】羅柳寧,廣西民族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雷韻,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博士。廣西南寧,530028。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5-0070-007
一、引言
“邊民”,顧名思義即為“邊界一帶的居民”“邊境線上的居民”“邊境地區的老百姓”,其中的“邊界”指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邊界,而非一般地理意義上的邊界,如省界、州界和縣域分界。”[1 ]在當代中國邊疆治理研究中,“邊民”是一個高頻詞,邊民一詞的政治意義、社會內蘊遠大于其在地理學上的涵蓋,在特定場域下其蘊含著豐富的層次性和具體化。當今世界民族分離運動劇烈,跨界民族問題凸顯。拉鐵摩爾、安東尼·吉登斯、塞繆爾·亨廷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安東尼·史密斯、曼紐爾·卡斯特等國外學者的論著立足于全球化的角度,專門分析或提到了跨界民族的離心運動對地區安全、邊疆安全乃至國家安全的重要影響。近20年來,國內跨國民族研究異軍突起,曹興、葛公尚、馬曼麗、周建新、馬戎、何躍、方鐵等學者基于研究話語體系、思路和理念的差異,圍繞著“跨界民族”“跨境民族”“跨國民族”這三個概念的內涵、外延產生分野與爭鳴,“一般意義上所理解的‘跨界‘跨境‘跨國而居基本上屬于國際邊界或邊境地區的現象,而對這些涉及概念的問題,學界盡可見仁見智地討論。”[2 ]序言2-3在邊疆研究特別是邊境族群關系的探討中,“邊民”和“跨界民族”(“跨國民族”“跨境民族”)這兩類主題詞在文章的寫作中也經常會出現“概念上的混淆和民族身份上的模糊”[3 ]75。邊民是“伴隨國家邊界產生而出現在邊界兩側居住的人口,是居住于國家政治邊界兩側的常住人口”[4 ],“在民族國家邊界內一側交錯重疊而產生的一種普遍現象”[1 ]。 跨界民族是 “應該限于那些因傳統聚居地被現代政治疆界分割而居住于毗鄰國家的民族”,“在相鄰的國家間跨國界而居,地理分布是連成一片的,是具有不同國籍的同一個民族”[5 ]12。邊民這一主題詞在國家法律法規的界定和認知上要比跨界民族更為豐富,指向性也更明確;但如果從地域分布的廣度去考量,跨界民族生活的半徑要比邊民大得多;在具體學科的研究中,特別是像民族學人類學這樣立足于微觀社區的“解剖麻雀式”的研究與寫作方法的學科,更多的學人在實際的操作中是傾向于把邊民與跨界民族等同起來,這主要是緣于捍衛守護中國邊界最前沿的主要是少數民族這一不容置疑的現實,所以邊民與跨界民族在內涵上具有重疊性。
隨著邊疆治理實證研究的深入,不同于西北、東北邊疆聚焦著研究的熱點,中越邊境是作為中國疆域研究相對的“冷場域”進入學界視野的,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然而,現有研究多從邊民或跨界民族的歷史淵源、文化特性、認同狀況、非傳統安全問題等方面鋪開,尚缺乏以邊民自身的特殊需求為出發點展開的專項調研,沒有多維度地呈現邊民的自我行為邏輯及其邊境社會秩序構建的話語權。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當前研究中越邊境邊民需求的成果主要散見于一些非傳統安全視角下中越邊民跨國界交往交流的田野調查個案或專題研究中,如“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打工”“非法結婚”等。這些研究多是站在國家法律層面的立場,自上而下地俯視,卻忽視了邊民這一特殊群體自身的話語權,對策建議缺乏可操作性,難以上升為政府行為。此外,一些“興邊富民”調研成果主要是在各級民委系統的工作總結或調研報告中,學術含量低,集中反映的是經濟和教育需求,而忽略了文化、社會、心理需求,無法全面反映邊境少數民族的特殊需求。現階段中國的邊民或跨界民族研究大多還停留在理論分析、現象表述的層面上,仍需鉆研實證深度與理論深度;此外,針對性的對策研究具有獨到洞見的還較少。再加上邊民是一個構成復雜、內涵豐富、指代情景化的有廣義和狹義區分的群體,在嚴謹的學術研究中規避其中的隨意性和不嚴謹性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因此需要更多的學人盡可能具體詳盡地去厘清和闡明主題詞的界定和屬性。采借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以本土化的實證研究為基礎,可與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這樣的西方經驗進行碰撞與對話,以中越邊民戰前、戰中、戰后的實證研究為基礎來思考和界定“特殊需求”這一概念,必將引發相關領域的學人新一輪的討論。概而言之,研究邊民的特殊需求構成與發展變化情況,有利于相關政策的調整、細化,有利于邊境社會秩序的建構和邊疆安全生成和建設。
二、邊民的特殊需求構架起中越邊境生產生活的常態
在“民族—國家”這一概念對中越邊境這一廣闊區域進行區分與切割之前,從秦實現“大一統”筑造起帝國到宋朝國家關系歷變之前這一大段的歷史表明,越南一直都是中國封建帝國疆域的一部分,現在的中越邊境只是一個國家力量難以輻射且疆域模糊的名義上的邊陲概念。越南曾經作為中國封建帝國重要屬地的歷史在宋朝出現重要轉折,開啟了作為國家雛形與中國“宗藩”關系的階段,中越之間的這種“藩屬”關系在清朝末期因法國殖民力量染指越南而中斷,1885年清政府被迫與法國簽訂不平等條約——《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宣告著中越之間藩屬關系的終結。到了近代,中越邊界才從藩屬之界演變為國際法意義上的現代國界,而同時越南也成為“現代”意義的“國外”。[6 ]在這一歷史時期中,處于帝國疆域邊緣化地帶的中越邊境這一廣闊區域經歷的和平休養遠大于戰亂紛擾,雖然歷經中國封建帝國政權的多次更迭,但都沒有成為帝國國家建設的重心。生活在這一區域的民族并沒有構建起明晰的國民身份,更多的是呈現文化特征的標簽,邊民身份被曾經是同一個國家的同源民族所凝練的族群共有記憶、意識心理特征所主導。
在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政治切割力對這一區域的民族進行國民身份與國族意識的區分與改造階段,“同志加兄弟”的國家關系基調并沒有瓦解或弱化同源民族的歷史文化特征的標簽,更沒有強調或放大國族身份的厘清,反而是借助地緣上的毗鄰優勢以及仰仗同源民族的歷史情感來構筑和夯實 “國”與“國”之間的關系,邊民自身國家身份的獲取與改造僅限于政治意義上的停留,國界的切割力尚未實現對其現實生產生活的主導,雖然邊民已經開始納入國家整體建設的框架,但作為國家邊緣的中越邊境儼然延續著傳統地理意義上設定的“邊陲”區位,作為政治規劃和社會意義上的中越邊境還未進入國家整體制度設計的總體框架的重心,比如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由于中國政治被極“左”路線所左右,沒有集中精力抓好國內的生產建設,再加上三年自然災害的影響,民生嚴重凋敝倒退,不少中國邊民在越南邊民的幫助下越過國界線開墾荒地種植糧食,甚至舉家投奔越南親友,在異國的土地上建設第二個家園。地處國家南部邊陲的曾經遠離國家政治輻射的圓心、經濟社會建設力量自我邊緣化的中越邊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親身經歷了一段慘烈的戰爭記憶,賴以生存的居住環境遭到戰火的猛烈轟擊,生命安全隨時遭到死亡的威脅,戰殤刺痛和滌蕩著曾經友好無間的國家關系。在戰爭關系中受到洗禮而重生的中越邊民,自身的國家認同與國族意識激增,民族—國家這一概念得到最大范圍的傳播與更深層次、更為清晰的理解,邊民國家身份的獲取與改造突破了政治意義上的局限,貫穿到邊境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中國”與“越南”兩種涇渭分明的國族身份牢牢鐫刻在同源民族的心里,撼動著同源民族所凝練的族群共有記憶、意識心理特征的根基,國家政治不再是抽象的意識形態,而與中越邊民生存生活生產交織在一起息息相關。國家關系被戰火重新鍛造。中國在戰后通過嚴格處理邊民越境事件、大規模的“掃雷”行動、明晰定位陸地邊界線、夯實捍衛國界線安全的軍事力量、加強邊防部隊巡邏邊境線的頻度、加重加速對各自邊境地區經濟社會建設的力度等手段,強塑了中越兩國邊民的邊地意識。盡管通過戰爭這種極端方式在兩國親密無間的邊民之中植入對立面的政治歸屬,盡管當時中越邊民在臺面上高呼著“國家面前無兄弟,戰爭面前無弟兄”,但私底下駐扎內心的親情、友情、族情并未一刀兩斷,而是藕斷絲連著。雙方沒有開戰前,每逢“嘗新節”或“風流街”,壯、岱、儂村落的邊民相互到對面的村子品嘗新米做成的粑粑或無色糯飯,香甜地吃罷后再一起唱著山歌輕快地越過國界線把對方送回家中,一群人唱得意猶未盡又執意要送送客人,于是山歌在國界線另一側又響起,歌詞內容不限,直抒胸臆,想唱就唱,人群來來回回在國界線折返多次始終不肯散去,以純樸的山歌熱烈贊頌、真誠交心。雙方戰火蔓延時期,即使明知道過境的便道上埋下了許多致命的地雷,越南儂族邊民仍執意手握長長的竹篙,貼著地面掃一周,覺得沒有危險了再往前面走幾步,冒著生命危險去探望國界線對面的親戚和朋友。雙方官方外交仍在中斷、邊防出于封鎖狀態的時期,越北山區交通不便,貨物運輸全靠馬拉,越南內地無法對北部邊境山區的日常用品所需進行補給,而中國邊防部門也不允許越南邊民過來互市,于是許多越南邊民在入夜時偷偷到邊界線一側的中方親戚朋友家中取走自己所缺的物品,雙方還約定下一次見面交貨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久而久之在中越邊界線上出現了一些相對固定且隱蔽的清晨或入夜時的小交易點,一些有經濟頭腦的中國邊民悄悄購買越南土貨拿到內地市場賣;越南邊民還一再交代中國這邊的親戚朋友,要他們不要去越南自己的家中,以免被越南公安抓到,或被人告密惹上麻煩,而中國邊民也告訴越南邊民,女人和孩子相對弱小、沒有威脅性,過界的風險相對較小,但男人就不要過界了,以免被當成特務。
以上事例深刻表明,“利他主義”從來不是中越邊境孤立的個案,是邊民從小習得的基于本民族歷史傳統的族群文化慣習,當生存已經成為第一要義時,源自于內心深植的同源民族之間的根骨情節作為一個重要的特殊需求,并不會因為死亡的威脅而連根拔除,甚至在特殊時刻迸發出耀眼的光芒。馬斯洛研究的落腳點強調的是個體,而中越邊民的特殊需求是基于具有特殊文化和政治內涵的群體,他們地處邊陲這一特殊的區位,國家賦予了他們“守邊戍邊”的職責,決定了他們跟內地民族之間的交往不同,既有對內的向度也有對外的向度,這一類群體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有著自身的特殊性和情境性,對國家的政治需求更有其獨特的話語與表達方式。邊民的特殊需求構架起中越邊境生產生活的常態,影響著邊境社會有序秩序的生成。
三、邊民的特殊需求主導著中越邊境社會的穩定與安全
當前學界新興的“邊疆中心論”改變傳統的“中心—邊緣”研究模式,為全面立體多維度地研究邊疆提供新的視角與思路。大江大河以及高山峽谷往往成為一種文明向另一種文明延蔓的阻礙,而中越兩國的陸地邊境線以橫亙兩地的主要山脈作為劃分國界的基點。“一山兩國”“一村兩國”“一井兩國”“一田兩國”“一家兩國”這樣的事例在中越邊境線上并不少見,也是兩國邊民熟稔的慣常。現在的中越邊境不再是國家建設力量忽略的邊緣地帶和薄弱環節,國家意志能夠更為暢通地在邊地最大化顯現,中國的邊境大會戰、興邊富民行動加速了邊境經濟與社會發展進程,而越南也是以側重建設邊境的實力、提速經濟發展、實惠趕上甚至略優于中國邊境政策等政府行為,提高和改善了越北邊境城市和農村的生存環境,盡可能地強化和激發越南邊民的國家意識和愛國熱情。分居國界線兩側的邊民共享著歷史上同源民族的根骨情節,認同和延續著族群血統起源、生產慣習、生活起居方式、精神信仰、歲令習俗、節日慶典、經濟交往、社交規則、生存智慧和知識等方方面面,比如山居的瑤族、苗族、彝族,他們與本國居住在水田周圍的民族雖然也互通有無,但跟國界線另一側的同源民族交往交流的頻度更高、意愿更深。盡管國家政治力量在鍛造和形塑國民屬性,也將中越邊境視為一個區域整體,對其中各民族的“民族共同體”意識進行雕琢,但也無法消弭歷史上同源民族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心理對族群個體的培養與塑造,徹底切斷跨界同源民族的情感牽掛。
例如中越邊境的“老苗”“老瑤”(其他民族對他們的稱呼)并非當地的原住民,他們古代時受到封建帝國政治迫害,或在與其他族群的生存博弈中失勢而四處流徙、自動避讓,定居下來后自我縮小交流空間而封閉族群邊界。許多越南的瑤族只知道自己的祖先從中國內地遷徙而來,但他們的先祖具體遷居過哪些地方是不甚清楚的,只知道“無山不瑤”“瑤族最受苦”,這些難以磨滅的族群受難記憶無時無刻不在強化族群個體與異族之間的差異,使得自給自足的生存模式更為和封閉牢固,也難以割舍與國界線另一側同源民族天然的根骨情節。直到現在無論是中方一側還是越方一側的瑤族,除非是在互市點與其他異族交易交涉多一些外,他們還是傾向于越過國界線找同族的村子交談交流或尋求幫助,這種族際交往上的特殊需求在婚姻嫁娶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國界兩側的瑤族村屯寧可舍近求遠地促成“瑤+瑤”的婚姻模式,也不愿意就近與異族締結姻親。再如在邊民戍邊以及扶貧開發措施上,與越南“一家愿搬遷,修路到家門”的不惜成本不一樣的,是中國更側重以整村異地搬遷來鞏固邊防,瑤族、苗族、彝族等山居民族與逐水田而居的民族交錯雜居后,他們積累的原有的山居生產生活經驗喪失了用武之地,雖然他們鼓起了放棄過去、創設新未來的勇氣,也在努力探索和調整在新的生境下更好地生存下去的方式,但更多人表現出與過去生活的依依不舍,懷念山上的林地以及飛禽走獸,更記掛著山那邊(國界線一側)的朋友。現在甚至還有少量的山居民族在越南的山頭擁有自己的林木,究其原因是父輩曾在對面墾荒種林,雖然林地歸屬越南,但林間作物屬于中國邊民,除非以后子輩不再種植,才由越南邊民自行處理。這一些規定沒有以文字形式記載下來,全靠口頭商定,但這種父輩間的約定在子輩這里依然有效,人情的代際流動儼然是中越邊民在悠久歷史的生產生活互動中形成的傳統和特殊需求。有部分山居民族在整村搬遷后,甚至放棄政府已經幫他們建好的房屋和改造好的旱地,重新回到原來的生計方式中,這在政府和他族看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趨利避害、追求更好的生存環境從來都是不假思索的道理,但他們卻忽視了傳統的生產生活慣習以及祖輩積累下來的生計經驗對個人和群體提供多大的安全感,遠離國界線對面的親朋在心理上要承受著失去依賴的痛苦,以及在新環境面前他們對未來的無法預測和不敢嘗試、害怕做錯的畏縮和茫然。與之相比,在國境線另一側的越南村屯,于二十世紀初期,許多年輕人帶著自己年邁的父母深入越南南部平原謀求發展,以致一個村屯二十多戶人家只剩下七八戶居住,但現在其絕大部分已經由越南內地遷回邊境,這不僅跟越南政府致力提供邊境發展的優惠政策有關,而且與越南邊民對傳統生計方式產生的自信感和依賴感以及與中國邊民的交流互動所帶來的安全感和滿足感有關。中越邊民的特殊需求決定著邊境社會有序秩序的生成,主導著邊境社會的穩定與安全。針對這種邊民在生計方式上的安全需求,需要政府部門在實際工作中再調整思路,以幫助他們尋找和習得更優的生計方式,獲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鑒于國際敵對勢力利用邊民問題或跨界民族問題制造事端的態勢愈演愈烈,邊民問題、跨界民族問題日益成為國家不得不面對、學者不得不關注的重大現實問題。中越邊民并未因宗教信仰或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激發邊民群體暴動,相對于西北邊境,的確實現了“和平跨居”,但這種“和平跨居”的表象未必完全都是中越邊民心理的真實反映,或許點燃暴動的引線就埋藏在這種“和平”的表象之下。“和平跨居”是一種有條件的、動態的、相對平衡的狀態,它時常面臨被打破的風險。由于邊民自身的特殊需求而導致的非傳統安全問題通常具有隱蔽性、長期性、非官方性等特點,其作用于沿邊地區的底層,通過長期滲透、腐蝕,從而蔓延至高層社會,最終打破“和平跨居”這一相對平衡狀態,引發動亂。在地緣安全場域、利益安全場域與社會心理安全場域等邊疆安全場域日趨復雜的特定情境下,中越邊民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的具體情況和特殊性以及差異性都需要細致地分析,在特殊情景下有可能突破國家認同>民族認同的框架,一反國家認同置頂的常態而出現斷崖式跌落。因此,在越方經濟水平緊緊追趕,又實施了比中國更為優渥的邊民政策的時候,通過實證研究,了解和掌握國界線邊民的特殊需求,解讀這些特殊需求對文化認同、民族認同、社會認同、國家認同排序層次的影響,是具有緊迫的戰略意義的。邊疆安全關乎國家構成體的各個民族的生存安全、發展安全以及人的安全,不僅涉及軍事、政治、外交等傳統邊疆安全領域,還涉及生態、資源、人口、糧食、衛生、教育、信息等非傳統安全領域。只有將非傳統安全領域內的參照項目轉化為邊民個體或群體的具體需求時,才能回歸到邊疆安全最終追求的目標——“人的安全”。
四、邊民的特殊需求與國家利益之間鏈接與博弈的平衡
學界在研討國家與地方社會關系時存在 “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種思維范式,單純采取一種視角都有自身的局限性,過于強調國家宏觀整體的制度設置,或堅持“邊民主義”為中心,都難以產生“上”“下”之間的良性互動、形成耦合。國家政令能否在遠離政治圓心的邊陲得到有效實踐,最重要的一點是國家對邊民社會的預判是否準確,即邊民社會是否已經具備了國家在施政前與之相套嵌的秩序匹配。這需要研究者將“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種視角結合起來,規避以往運用“自上而下”的單一視角來分析問題、制定政策所帶來的局限性。從邊民自身的特殊需求來關注邊境社會的現實問題,本身就是一種結合深描、實寫、深解、新解等優勢的跨界民族研究新范式。中國原創性的解釋范式,絕不是西方理論在中國的驗證與應用,這是解決跨界民族問題的核心取向。如前所述,歷史上,雖然歷經中國封建帝國政權的多次更迭,但中越邊境都沒有成為帝國國家建設的重心,缺乏與封建帝國制度相互呼應的社會傳統;進入民族—國家時期后,也沒有成為國家政權建設的熱點,中越邊境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發展滯后,生活在這一區域的民族更多的是呈現文化特征的標簽,思維上缺乏制度模塑,邊民社會缺失相應的制度土壤。因此,國家在設計邊境的治國理路上,必須考慮邊民社會的傳統,當國家政治文化和制度觀念在邊民意識中累積到一定程度時,國家在邊境的制度設計才能扎根于邊民傳統社會的土壤,實現邊民的特殊需求與國家利益之間鏈接與博弈的平衡。
在多重安全時空交疊之中的中越邊民特殊需求也是多維度的,由特殊需求引發的邊民文化認同、民族認同、社會認同、國家認同之間層次排序的變化,特別是中方一側和而不同、由和而同、因同而和、不同不和等四種類型 [7 ]的跨界民族社會認同對邊疆民族關系的影響就更是復雜。必須要從歷史淵源、權力結構、發展差距、社會融入、精英意識和國際關系等維度對中越邊界兩側同源跨界民族內部以及中方不同跨界民族之間特殊需求的產生進行發生學分析。中越邊境地區處于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多重安全時空交織交疊中,除軍事、政治、外交等傳統邊疆安全領域外,還需要從邊民的特殊需求這一角度去重新解讀 “文化戍邊”問題、“三非”問題、戰爭遺留問題、艾滋病蔓延問題等非傳統安全問題。
例如,在邊境地區的扶貧開發上,當地政府在種養項目的扶持上已經是花了相當大的力氣,但卻被不少邊民認為是“不懂情況的瞎指揮”,還有前面提到的山地邊民村寨整體搬遷難以融入新的環境且難以累積新的生計知識,這些試錯成本不僅要政府來買單,同時也稀釋著邊民對政府執政能力的信任。在邊疆民族地區,國家權力一般是經由地方權力的“代理人”而作用于邊疆,這個“代理人”由一個或幾個“鄉土領袖”(本土精英)擔當。“鄉土領袖”在邊民中有很高的威望,他們對政府的態度直接影響著邊民對政府的態度。“試錯實踐”疏離的不僅是政府與邊民的關系,同時也削弱了“鄉土領袖”在邊民中的威望。當政府決策與“鄉土領袖”的意愿一致時,試錯成本風險降低;當政府強迫“鄉土領袖”違背個人意愿去執行策略時,實踐效果大打折扣;當“鄉土領袖”在行徑上背離或扭曲國家意志時,榜樣的“失范”會造成普通邊民的盲目效仿,致使邊民社會秩序失序。例如,十多年前某地的“鄉土領袖”在政府多次的動員下,改變初衷帶領本村村民上山毀林種植土豆,奈何幾年的努力也擋不住土豆失收而宣告實驗失敗,“鄉土領袖”在村子里的威望迅速滑落,他自己也不再相信政府。于是當有外地老板找到他在國界線幫忙運輸貨物時,他沒有猶豫,幾年下來就通過不正當的運輸而發家致富。“鄉土領袖”的事例刺激著普通村民的心,他儀仗著自己威信尚存帶領著村民們深夜搞走私,自己行為上的“失范”導致周邊地區的村寨爭相效仿,導致當地秩序的失序。
又如,邊民的跨國婚姻問題。從1995年民政部《中國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管理試行辦法》的實施,再到2012年《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這一新辦法的推行,事實上中越邊境跨國婚姻長期處于國家政策允許但流程上不暢通階段,復雜的辦理環節設置以及必須提供各類繁瑣證明的規定,再加之“非法入境人員不予辦理結婚登記”的限定,無異于把絕大多數越南籍婦女推出了合法登記的門檻外,因為從她們沒有辦理任何出入境手續就偷偷地在中國家庭生活的伊始,她們就已經被中國政府劃定為“非法入境人員”,在滯留中國一段時間后,甚至越南政府也不承認其國民身份,一部分人受到了越南公安的罰款,并被越南政府驅逐出境,變成了在兩國都不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在筆者調研過的村屯,絕大多數邊民甚至村干以及部分政府工作人員將“法制流程上的不暢通”解讀為“國家政策上的不允許”。同時,越南的地方政府不愿意越南婦女嫁入中國,他們阻撓女性邊民嫁入中國,抬高各種出具證明的費用,人為設置高門檻,這遠遠超出邊民所當承受的經濟范圍,令許多人知難而退,除非是那些在當地人脈關系深厚者,才可能拿得到越南當地政府出具的同意與中國邊民結婚證明。沿中越邊境自西向東前進,從廣西的防城、東興、寧明、憑祥、龍州、大新、靖西和那坡到云南的富寧、麻栗坡、馬關、河口、金平和綠春等邊境縣,隨處可見由于地雷隱患造成的傷害以及由此影響下的貧窮。以至于邊民發出這樣的埋怨:“打仗時要我們當炮灰,現在我們那么窮,窮到娶不到本地老婆,政府也幫不了,要個越南婆成了家,政府又不給,只能悄悄地自己來。”邊境地區許多村屯的成年男性找不到伴侶,也引發一系列的社會不穩定問題,畢竟生理需求也是一種最基礎的需求,所以不難想象為什么中越邊境會有那么多的地下紅燈區,艾滋病為什么會在這里蔓延開來。筆者在中越邊境地區的調查資料顯示,能夠履行法定婚姻登記的成功案例也僅有極少數幾個:靖西市龍邦鎮其龍村的黃氏小、憑祥市友誼鎮禮茶村的范氏棉、東興市江平鎮澫尾村的阮氏蓮(如今已與中方邊民離婚)。跨國婚姻登記制度在中越邊境跨國婚姻中難以執行,這導致的后果是這種婚姻是無效婚姻,得不到法律保護。邊民產生中越邊民通婚困難是由于政治層面的不允許這樣的誤解,以致當前中越邊境跨國婚姻大都沒有履行法律規定的婚姻登記手續,這是中越邊境跨國婚姻的普遍存在的問題。邊民的認知能力與法制觀念有限,他們習慣于“抱團思維”,一個行政村落里那么多“三非”越南媳婦的存在,無疑淡化了非法跨國婚姻家庭成員內心的不安,同時也找到了群體給予的“力量”,再加上政府宣傳以及幫扶的缺位,以致將國家對待邊民通婚的態度鎖定在兩國關系交惡的階段,想當然地認為“中國政府不允許邊民娶越南人”,大部分人只停留在民間傳統認可的層面,從不主動關心合法的婚姻登記流程,只有少部分人會去咨詢辦理通婚手續的流程,而且還不甚明了。外國人居留、入籍制度在中越邊境跨國婚姻中的越南婦女群體中難以執行,嫁入中國邊境的越南婦女沒有中國國籍,無法取得中國當地戶籍,甚至難以獲得合法的居留資格。實際上,正是由于沒有履行法律規定的婚姻登記手續,中越邊境跨國婚姻中的越南婦女也無法擁有中國國籍和戶籍。即使發生遣返事件甚至被多次遣返,娘家與夫家在地緣上的直接毗鄰,她們很快又從小路回到中國家庭中繼續生活,這樣的后果往往是導致越南婦女長期處于非法入境、非法居留的境地,而單純的經濟罰款方式對于那些經濟貧困的家庭形同虛設,計生部門對一部分貧困家庭在違法生育子女后強制征收社會撫養費也未果,“三非”越南媳婦“違法成本” 低廉,造成了一系列的惡性循環,危及國家安全以及邊境社會的穩定。而事實上中越邊境地區非法的跨國婚姻又陷入一種悖論當中:如果我們將邊民對邊疆的作用定位在守邊、戍邊的作用上,而嫁過來的越南籍婦女她們自視為中國家庭的一分子,在中國的土地上耕耘勞作,保衛著中國家庭的責任田和山林不受外人的侵占,特別是那些嫁入中國與越南接壤屯的越南婦女,她們阻止自己的同胞越界中國過耕、過牧、過樵、過漁、過獵,客觀上對中國家庭、對中國村寨、對中國土地已經在承擔著守邊、戍邊的作用,特別是打工潮席卷整個中越邊境的山鄉,一大批中青年勞動力紛紛離開邊境去大城市務工時,那些囿于身份的阻礙而不便于離開家庭外出打工的越南媳婦在村莊生產與家庭建設上起到更舉足輕重的作用,守邊、戍邊的重任無形當中轉移到了她們的身上。而限制她們取得合法身份,使她們因身份困境疲于奔命,其實也是限制了她們充分發揮守邊、戍邊的功能。
再如,我們一般說的“邊民”是指邊境縣份管轄范圍內的所有常住且具有本地戶籍的居民,而能夠享受邊民補助的直接與毗鄰國接壤的行政村委會管轄內的0-3公里以內的本地戶籍的居民,由邊防派出所專管他們的戶籍。如果按照每個邊民每月可領取130元的邊民補貼來計算,一年下來,對于一個邊境家庭而言這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對于那些處于同一個邊境鄉鎮但不是與越南直接毗鄰的邊民特別是那些同一個行政村但非0-3公里以內的邊民,他們覺得國家對自己的關懷明顯不夠,因為在對越反擊戰時期,中國邊境遭受到戰火的破壞又豈是區區0-3公里的范圍?那些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的民兵邊民,他們為前線部隊充當向導、送彈藥、背物資、搶救傷員、清理戰場,和平時期卻因為自己所住村屯不與越南直接接壤而領不到邊民補貼而感到不公平與失落,也引發周圍人對國家的不滿情緒。此外,那些多年來處于雷區的邊民,尤其是那些被雷致殘的邊民及其家庭,經常抨擊政府關懷的不到位甚至缺位。在中越邊境甚至有不少邊民還期待出現一些類似于西藏“3·14”和新疆“7·15”的騷亂事件,才足以引發國家上層對中越邊境的特別關注,從而獲取經濟補助。這種負面情緒在邊民中一旦蔓延開,很容易就被境外敵對勢力挑唆和利用而制造大面積的騷亂。因此如何實現中越邊境邊民的特殊需求與國家利益之間鏈接與博弈的平衡直接關系著邊境社會的繁榮與穩定以及邊疆安全的生成。
五、結 論
在當前越南邊境政策與民族政策對中國“安邊、固邊、治邊、富邊”構成挑戰的情境下,中國在進行整體性邊境制度設計以及政策法規的執行和變通中,如何充分理解邊民的特殊需求,尊重邊民自有的行為邏輯,界定多重安全時空交疊之中邊民的特殊需求,并提出能夠上升為政府行動的合理滿足特殊需求的可操作性對策,這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在政策制定與變通上合理滿足其特殊需求或正確引導特殊需求發展的同時,還必須掌握“邊民主義”“跨界民族主義”等新問題的發展動向,警惕“離心主義”的蔓延,嚴控大范圍“政治脫離需求”的出現,促進中越邊境各民族的和睦相處、和衷共濟、和諧發展,維護邊境社會的穩定秩序和邊疆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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