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屠岸
與屠岸先生相識,因為他是我的領導。
1982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那時他是這家出版社的常務副總編輯。一年以后,社長嚴文井退休,總編輯韋君宜改任社長,屠岸便接任總編輯,同時兼黨委書記。社領導分工,韋君宜堅持要退居二線,由屠岸主持日常工作。所以,屠岸實際上就成了出版社的老板。
說他是老板,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見過他的人,都會一眼認定他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人文社是高級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但是在眾多知識分子之中,屠岸尤顯風度翩翩,一向是以儒雅著稱的。與人交往,他永遠面帶和善的微笑,目光炯炯,神情專注,時時顯示出對人的關切,使人如坐春風。對我們這些剛出校門的年輕人來說,遇到這樣君子式的老板,不需交往,就有幾分親近的感覺。
最初我只知道他是翻譯家,而且功夫很“硬”。因為我父親是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讀過他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父親說,在英文中,莎士比亞作品較一般文學作品難譯,因為它已然是古英語;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又因為使用了古音韻和極其嚴格的格律,就更加難譯。這是一般翻譯家不敢涉足的領域。屠岸能做系統的莎詩翻譯,至少說明他的英文和中文都是一流的。
對屠岸這方面的天賦和成就,出版社里也常有人夸贊。那時人文社的編輯部藏龍臥虎,名聲顯赫的大家學者,可以數出一長串名字,真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我們初來乍到的小編,最愛聽的就是老編們那些牛人牛事。
說到韋君宜,大家津津樂道的是她兩次“勇闖中南?!?,為莫應豐的《將軍吟》和張潔的《沉重的翅膀》這兩部打破當時思想禁錮的長篇小說的出版創造條件,最終這兩部小說都獲得中國當代小說的最高獎勵“茅盾獎”;
說到聶紺弩,大家尤其愛說他的豪放不羈和特立獨行。他的作品《散宜生詩》出版之前,胡喬木主動表示要為他作序,稱他的詩是“作者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而他還不太買賬,好像老大不情愿的樣子;

李昕與屠岸(2016年)
說到牛漢,大家常講一個細節,就是1955年他被作為“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第一個被逮捕。那天他剛打完球,在單位院子里被帶上警車,手表和鋼筆放在辦公桌上都不準取回。但牛漢拒不認罪,始終不肯在逮捕證上簽字。
至于說到屠岸,大家時常提起的,是他和郭沫若叫板的事。上世紀50年代,郭沫若根據英譯本翻譯了波斯詩人奧馬爾·哈亞姆的《魯拜集》,在人文社出版后,屠岸發現其中有些地方有硬傷,是誤譯,便去信商榷。一次與郭偶然相遇,又當面質疑。最后郭迫不得已,給編輯部寫信說:“我承認屠岸同志的英文程度比我高……”
但后來我才知道,屠岸不僅僅是翻譯家,和人文社眾多的老專家相比,屠岸的特點恰恰在于既博又專。他自稱是一只“三腳貓”,意即能作詩,能翻譯,還能寫文學評論。其實他自己也忘記了,他還有第四只腳,能從事繪畫創作。前幾年,中國現代文學館為六位“邊寫邊畫”的作家舉辦了一次“六人畫展”,屠岸便是參展者之一。所以說,多才多藝才是他的真實寫照。
不過對我來說,屠岸首先是編輯出版家。他和韋君宜,以及幾位曾對我耳提面命的老編,對我走上編輯道路,可謂啟蒙開悟之師。
那時出版社非常重視青年編輯的培養。在我入行的最初幾年,韋君宜、屠岸等老編輯都曾為我們講課,或者舉辦青年編輯座談會。韋君宜講當編輯第一不要想賺錢,第二不要想當官的話對我如醍醐灌頂,而屠岸談到的一些理念和觀點,也都令我永生不忘。
我記得,那時王蒙在《讀書》上發表文章,談當代作家的“非學者化”傾向,主張作家要讀書,要治學。屠岸便對我們講,編輯也要學者化。腹中空空的編輯是無法編好書的。他強調,編輯的作用不是把書印出來,而是要幫助作者提高圖書的質量。如果編輯只做一個“二傳手”,把作者的稿子直接送到排版廠,那么出版社就該關門大吉了。
有件事令我感動不已。1986年初,我被確診為乙型肝炎。此病在當時屬疑難病癥,不僅傳染性強,而且難以根治。因此我只能脫離工作,回家去靜養,同時精神極度悲觀頹唐。不幾日,忽然接到一封來信,拆開一看,竟然是屠岸寫來的。信中他鼓勵我既來之則安之,囑我安心養病,還以他年輕時患肺結核的經歷,現身說法,要我和疾病作斗爭。信寫得很長,感情充沛,語氣誠懇。完全不像是上級對下級,長輩對晚輩在講話,倒像是老朋友在和你談心。要知道,在當時,我僅僅是一個剛剛在編輯部工作三年的青年編輯,而屠岸卻是日理萬機的出版社主要領導人,而且差不多比我年長30歲!更加讓我慚愧的是,我在患病前已經得知,屠岸多年前已治愈的焦慮癥最近復發了,嚴重影響他的睡眠和休息,但他還在堅持工作,拖著搖搖晃晃的腳步來上班,其情狀使同事們感到憂慮。對于這樣一位令我敬重的老領導,我并沒有說一句話或寫幾個字去慰問他,卻先已接到他寄來的慰問信。
捧著屠岸的信,我淚流滿面。
有人評價屠岸先生這一生,是“被自己的美德”耽誤了。
我覺得,此說法頗有道理。屠岸的美德就在于,他并非那種所謂的正人君子,但他既是正人,又是君子。如果他不是一向正直敢言說真話,他便不會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受牽連,從而“進步”可能快些;如果他不是習慣于低調做人,不是永遠在人前謙虛和禮讓,換句話說,如果他不是那么君子氣十足,以他的才能和水平,他或許可以擔任更高的職務,享有更高的名望。
他生于1923年,1946年加入中共地下黨,也算是老革命了。作為詩人,他13歲即開始寫作,早早就發表作品,40年代已小有名氣;作為翻譯家,他17歲開始譯英文詩,1950年,已經在國內出版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作為文學評論家,50年代他擔任《戲劇報》編委兼編輯部主任,撰寫過不少理論文章,有時還要為報紙寫社評。按理說,他政治上可靠,業務上過硬,有這樣好的條件,應該是前程似錦,一切都順風順水。
然而他的路并不平坦。1955年,他因受“胡風集團”案牽連受審查,被撤銷黨內職務,經多次檢查勉強過關;1957年,他在“大鳴大放”中直言批評一些黨員干部不懂文藝,作風粗暴,主張領導干部要由民選產生,再報上級黨委批準,這種言論在當時實屬“極右”,他遭到猛烈批判后,才在田漢等人的保護下僥幸過關;1966年“文革”來了,他因為在1957年發表過“大量的、系統的”反動言論,被認為是“浸透了資產階級靈魂的知識分子”和“政治上反動”的“漏網右派”,于是又被批被斗。這一路,近二十年時間,可以說是磕磕絆絆,跌跌撞撞。

“文革”期間,屠岸與家人
更加令他不堪忍受的其實還不是自己挨整。他是一個崇尚本真,單純善良的文人,但政治運動來了,有時真話不能說,卻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在政治運動中有時也難免會傷害到他人。他發現,這種運動就是一架絞肉機,自己在其中,向左向右都難以招架。因為在挨整的同時,也要揭發批判別人,這是運動的游戲規則。屠岸實在無法適應這種生存環境,不堪忍受精神折磨,于是從1955年起,他便患上了焦慮癥。“文革”中被抄家和批斗以后,在焦慮狀態下,他想到要自殺。他設計了跳樓、投河等幾種方案,經過比較,他決定上吊。繩子掛起來,脖子已經進了繩套,危急時刻,是小女兒驚異的眼神阻止了他的最后一蹬。
“文革”過去了,屠岸已是身心備受摧殘。他以善意的包容之心,原諒了那些在歷次運動中整過他的人,但是卻不能原諒自己說過的一些錯話。比如他也曾在會上發言,批判過幾位同事和領導。他抱著懺悔的心情,真誠地給那些人道歉。可是,有時他去給人家道歉,人家會莫名其妙,不記得發生過什么。但是他總是痛切地自責,特別是對于曾經有恩于他的田漢先生,在“文革”期間含冤而逝,使他沒有機會當面道歉,令他遺憾終生。其實,在大家都信口開河胡亂上綱地批判田漢的時候,他認真研究田漢的思想,準備了批判發言,還曾經得到田漢的表揚,說是“孺子可教”呢。

屠岸速寫(1943年)
他就是這樣一個誠懇的人,從良知出發,律己極嚴。這也便注定了他淡泊名利的人生態度。他“文革”后期調入人民文學出版社,評職稱時,幾位副總編都在第一時間評上編審,可作為總編輯的他卻放棄參評,還說這樣便于對那些牢騷滿腹的群眾做思想工作。他的住房,至今仍是50年前他在《戲劇報》工作時單位分配的破舊樓房,按國家規定的標準,面積遠未達標。后來的人文社領導無一例外都比他住得大、住得好,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到出版社爭過房子。他曾仿劉禹錫風格,為自己的家戲作一首《斗室銘》:
室不在大,有書則香。人不在名,唯德可仰。斯是斗室,唯吾獨享。隸篆依次立,水墨籠三墻。談笑有知己,往來無大亨(讀滬音hāng)??梢蚤喩?,聽肖邦。無聲色犬馬之累,無追名逐利之忙。京都老虎尾,海上緣緣堂。豎子曰:彼此彼此。
詩中以魯迅北京故居中加蓋的“老虎尾”和豐子愷早期在上海的簡易宿舍“緣緣堂”自況,這境界和心態,令人景仰。
盡管屠岸凡事謙讓,頗有與世無爭的姿態,但領導上還是賞識他的才干,將他推上了人文社總編輯的崗位。他覺得這個“官”不好當。選題要創新,業務要開展,出版社既要管理又要經營,責任重大。此外,更為棘手的問題在兩個方面:一是必須時時小心謹慎,防止政治上“觸雷”;二是需要應付改革時代不斷生發的各種新的人際矛盾。
我記得,人文社第一次以“獎勤罰懶”的名義發獎金是在1984年底。社里年度人均獎金的標準是73元。要求各部門拉開檔次發放,不準吃“大鍋飯”。當時我在的理論編輯組設了三個檔次,為78元、73元、68元。這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改革舉動,也給他惹了不小的麻煩。我曾聽說,就是為這5元錢,有一位中年女同事對他說了又說,磨了又磨,直說到他眼皮打架,疲憊不堪,身體幾乎要倒在座椅里。最后,屠岸伸手從自己衣袋里摸出5元錢,說:“這是我的獎金,你拿去吧。”那女同事才不好意思地悻悻而去。
“防止政治上‘觸雷’”的責任也讓他不堪重負。先是清除“精神污染”,再是批“人道主義”和“異化論”,每每出版界都首當其沖。屠岸作為人文社掌門人,不免要在會上說些照本宣科的話,內心卻充滿困惑和不解。精神壓力使他有些撐不住了。我記得1985年,有一次在出版社的樓道里,我看到他臉色蠟黃,詢問何故?他說是因為失眠。他告訴我近來夜夜難眠,常常睜眼到天明。即使成眠,也是接連噩夢,夢境通常是復現“文革”場景,醒來大汗淋漓。這時我意識到,他的焦慮癥又復發了。
1986年6月,屠岸身在病中,請求離職,并獲得批準。
對此,他強調自己早就說過:“在舞臺上跳舞時,燈光照著我,我可以跳單人舞,但是如果滿臺都是燈光,我就暈了?!边@意思是說,自己不適合做總編輯,不能擔太大的責任。不過我覺得,屠岸舊疾復發,主要不是因為“滿臺燈光”的照耀,而是再一次進入了“因政治而驚心,因政治而違心”的環境之故。
我知道,如果在編輯家、出版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詩人等眾多選項中,讓屠岸選擇一個他本人最為看中的稱謂,那一定是“詩人”。但是他卻不給自己掛上詩人的頭銜,退休后,他重新印制了名片,只寫自己是詩愛者、詩作者、詩譯者。他認為“詩人”的稱號是神圣的,是至高無上的,自己還不夠。
他與詩有緣,與他有緣的人也便愛詩。他的終身伴侶章妙英曾寫過這樣的詩作:
早歲識君詩,清新如其人。
嫁人還嫁詩?白首猶未明。

屠岸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手稿
于是屠岸帶著老伴皓首窮詩。不僅如此,他們全家三代十幾口人,在他影響下也都是愛詩人。他以外孫“晨笛”的名字命名了一個“晨笛家庭詩會”,從2003年起,逢周末或節假日舉行活動,連續堅持數年。這種形式的家庭聚會,至少對我,是聞所未聞的。千萬不要望文生義,以為這種聚會只是詩歌朗誦而已,他們的活動,專業水準蠻高。后來的詩會,干脆進入了學術研討層面,要求每一場都有重點,有專題,有人專門準備做主講。從魯迅、徐志摩、郁達夫、戴望舒,到艾青、田間、臧克家、魯黎,一直到莎士比亞和濟慈,都曾是專題的內容,全家人輪流上陣,儼然個個是專家,人人有心得。特別是他以“常州吟誦”的方式朗讀中國古典詩詞,更是詩會中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須知,“常州吟誦”在今天,已經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屠岸和趙元任、周有光一起,被作為這項遺產的三位“代表性傳人”呢。
如果要客觀地評價屠岸的詩歌成就,那么有人說他是中國新詩史上連綿不絕的高峰中的一座,絕非溢美之詞。我相信,取得這樣的成就,得益于他的左右開弓,連創作帶翻譯,兩者齊頭并進,互補互利。在這方面,他有點像馮至和穆旦。他創作的《屠岸十四行詩》,備受當代詩壇推崇,老詩人牛漢就曾對我談起屠岸在這種文體上的創造值得重視。
如果要問屠岸,作為愛詩人,他在古今中外燦若群星的詩人中,對誰情有獨鐘?他一定會說,是英國浪漫派詩人濟慈。這中間的原因,除了詩人精神氣質、思想情懷和藝術風格的吸引以外,還有一點人們意想不到,那是一個不幸的巧合。屠岸和濟慈都在22歲時染上了難以治愈的肺結核,濟慈死于25歲,他曾認為自己也活不到26歲。因此他對濟慈抱有了一種特殊而奇異的感情,使他把濟慈當成自己異國異代的冥中知己。他時時感覺自己與濟慈心靈相通,讀濟慈的詩,他百讀不厭,可以一直讀到熱淚盈眶、聲音哽咽。對濟慈的崇拜和神往,曾經是他的精神支柱。在“文革”住牛棚的日子,他茫然無所依靠,然而心中有濟慈,就有了溫暖。苦悶中,他一遍一遍,默默背誦濟慈的名著《夜鶯頌》《希臘古甕頌》《秋頌》,這使他昏暗的內心照進了一縷陽光,從而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勇氣。所以說,濟慈的詩,曾拯救他走出深淵。
同樣,詩歌也幫助他從身心疾患中獲得解脫。焦慮癥使他長期失眠,為此他看遍了中醫和西醫,都得不到有效醫治。不堪忍受之際,無奈無助之時,他嘗試睡前背詩,以此緩解情緒的緊張,安神助眠。每晚躺在床上,他都在心中默念杜甫的《北征》《秋興八首》,白居易的《琵琶行》《長恨歌》,或者莎士比亞、濟慈的英文詩,此法頗為靈驗,使他漸漸進入夢鄉。于是,這個習慣,他保持了幾十年,故而才有“詩魔伴我眠”之說。
如此說來,屠岸可謂一生受益于詩歌。所以到了晚年,他對自己做總結說:“我沒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詩歌是我的宗教?!?/p>
他又說:“我不能放下手中的筆,我仍在路上?!倍遥瑫r至今日,“還有一點瘋,那就是,繼續向前,一頭撞去!絕不回頭,絕不氣餒!”
我對屠岸先生的了解,是在離開人文社以后才進一步加深的。
1996年底,我到香港三聯書店任職。1999年夏天,屠岸率領“中國作家協會詩人訪問團”赴臺訪問。行前,他給我打了電話,說這個訪問團途經香港,希望在此逗留3天,問我能否接待。我為他們安排了住處和在港的日程。我知道屠岸年輕時曾到訪香港,于是我用了兩三天時間,陪同他舊地重游。
我們邊游邊談,從早到晚,海闊天空,無話不說。這是我第一次與他長時間面對面地敞開心扉交流思想,于是他給我的印象,便不再是原先那樣觀念保守、言辭拘謹的出版社領導,而是思想活躍敏銳,善于獨立思考的文人學者,思想觀念既開放又不失原則性,令我信服。
講到80年代的一些文壇舊事,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提到當時意識形態領域的一位領導人。他認為此人作為黨內權威理論家,一直是很有水平的。改革開放之初,此人也呼喚思想解放,對促進學術發展和文藝繁榮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后來,從清除“精神污染”和批“人道主義”、“異化論”開始,此人又壓制不同意見,批這批那,惟我獨左,這便遭人反感。所以屠岸很敬佩老友牛漢,在一次獲獎后,頒獎儀式安排這位理論家為牛漢頒獎,但牛扭過臉去,拒絕和此人握手。
屠岸順帶還講到70年代中期的一個小故事。那時人文社的地位很高,中南海里面舉辦文藝問題報告會,屠岸作為出版社編輯室主任,也被通知去聽會。會上,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等都坐上主席臺,上面提到的這位權威理論家也在前排聽眾席就坐,從這位置判斷,想來是已被“解放”,但還沒有官復原職。報告中間休息十幾分鐘,大家都走出會場,只有少數人留在屋內。這時,屠岸看到這位理論家走到主席臺前,迎著即將出門的江青,與之攀談。談了一會兒,只見理論家與江青握手微笑,然后退出屋外。屠岸注意到,理論家不是轉身向外走,而是一臉陪笑,一步一步倒退著走到屋外的。于是便想,以這位理論家的革命資歷和理論水平,他根本不必對江青如此謙卑呀。
屠岸告訴我,從這一個細節,他了解了這位權威理論家的性格。
這次香港之行后,他常常與我通信,每每憶及香港三日的點點滴滴。
2001年春節過后,我收到屠岸的一封信,信封鼓鼓的。我拆開,發現里面除了屠岸寫滿3頁紙的信件以外,還有一份復印件,細看才知道,這竟然是1986年3月我患肝炎時寫給屠岸先生的復信。前面說過,他當時給我的慰問信令我淚流滿面。接信后我立即復函一封,與他交流我的病中感想。沒想到我這個青年編輯的信竟然被他收藏15年,而且在今天復印寄回給我!
我注意到,這封信上有三處屠岸的筆跡:一是我原信寫道,我需要結識更多作家,“結識”錯寫成了“接識”,被他按照編輯的習慣順手改出;二是我在信末特地注明,我的肝病可能沒有脫離傳染期,所以這封信,請他看過速速銷毀,而屠岸在旁邊加了一句批語:“已在陽光下暴曬三小時,不毀了!”第三處筆跡更令我汗顏,那是屠岸在我的一段話下面,用粗壯的紅鉛筆畫了杠杠。我那段話,是在當時患病不能工作的狀態下說的:
“我越來越感到,我離不開文學出版社,離不開那份我曾經常常抱怨的工作,離不開那一大堆退不了也發不成、給我們找了無數麻煩的書稿。我真希望早點上班去呀!”
我知道,他想用這段話提醒我,要兌現前言,調回北京工作呀。我頓時感到羞愧難當。
根據組織上的安排,2005年初我回到北京,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任職。我仍然常與屠岸先生聯系,有時也會專程去看望他。作為編輯,我很想為他做一點什么,但是三聯很少出版文學類圖書,詩歌更是基本不出,故與他合作的機會較少。2008年,作家李晉西和何啟治在整理出版了牛漢的口述回憶錄《我仍在苦苦跋涉》以后,提出要為屠岸也編撰一本,與我商量,我們一拍即合。
屠岸一生的經歷實在是太豐富了。李、何二人到他家里為他做口述錄音,每天7個小時,大約錄了11天,故事仍未講完。然后,他們又閱讀了屠岸上百萬字的日記。在此基礎上編撰出的回憶錄書稿,往桌上一擺,厚厚一大摞,將近四十萬字。李晉西問我有何意見。我表示,這本回憶錄屬于一套叢書,叢書的體例要求,字數控制在30萬左右為宜。

于是屠岸便親自做刪改。一方面核查史料,糾正訛誤,一方面壓縮內容,刪減篇幅,將書稿刪去5萬多字。再交稿時我們一看,他略去的大多是對于自己個人經歷的記述,而將那些回憶友人和文壇歷史的文字盡量保留。結果一本個人回憶錄,寫別人的文字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到一半。他強調說,這本書是要留給歷史的,但是對于歷史,書中涉及的那些文壇和學界名家,比他自己更重要。他那謙虛的態度,克己的性格,使他固執地堅持己見,一定要按照這樣的修改定稿。見到他如此處理文字,我感到頗有些后悔。
出版前,他把書名定為《生正逢時》,這顯然是受了吳祖光的影響。吳祖光一生經歷坎坷,歷受磨難,到了晚年,有人說他“生不逢時”,他卻一定要說自己是“生正逢時”,每每給人題字,必寫這四個字,故而很多人包括我的家里,都有幸收藏他這四字墨寶。屠岸覺得,這四個字也道出了他的心聲,因為經歷了這樣歷史變遷的時代,度過了這樣滄桑的人生,對于一個人來說,也的確是積累了與眾不同的閱歷,這可以說是一筆財富。我想起90年代我在人文社做編輯,曾出版過命運多舛的老畫家彥涵的傳記,傳主執意要將書名定為《感謝苦難》,其中的含義,大概與屠岸采用《生正逢時》之意相類似。我以為,無論是吳祖光、彥涵還是屠岸,他們能以如此達觀的態度看待自己辛酸與甘甜參半的人生,這本身就表明,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活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