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古人有“晚來橫吹好”“老去詩篇渾漫與”之說,都表達了一種進入老境時的心態、手態。經過幾十年的磨煉,人生閱歷豐富,手上技能熟練,可以任心信手了。一個人的心態進入最佳時段——很安逸、平和,什么都見過了、參與了,也就不關注書壇上喧鬧,對于創作也不那么講究籌劃、講究效果了。而創作中的另一種氣息滋漫起來了——自由的、散漫的、樸素的、淡逸的,每每彌漫于紙上。
此時心態上、手態上已經沒有什么負擔或者壓力,而內心的自我注重,成為首要。這很像萬千江河赴海,一路喧嘩騷動,日夜兼程趕路。當它們匯入大海之后,也就變得深沉而平靜了。我們欣賞這樣的境界,它是持久修煉的產物,是以時間作為代價的,此時滿頭霜雪,或稱:人書俱老。怎么解讀老?從生理的、心理的、藝術的各個方面都可以解讀。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優秀的書法作品的生命比書法家更為久長。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這些書家已經逝去千百年,卻不時為人所提起,因為作品成了他們精神的外化形式,不可磨損。從這個方面解讀老當然是優化的狀態。如果從相反的方向解讀,則不少作品之老是老舊、粗糙、僵化的,又很讓人深思,為何執筆一生還是不能老而優,肯定是有很多障礙,心理的、手上的,未曾得到解決。
古代書法家群是一個延年的階層,時日之長支撐了藝事的久長,甚至同時段的人都去世了他還健在,使藝事之修為至于圓滿。明人文徵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壽考且作品眾多,致力于精,非王寵這般英年早逝者可比。相對而言,王寵就像一朵花還沒有打開就戛然而止了;而文徵明則盛開到極致,有足夠的時間全面展開,在這樣的時光里,他如何表現都很充裕、從容。

文徵明《跋右軍十七帖》
“晚來橫吹好”“老去詩篇渾漫與”,表明書法家已經超越具體的技能制約,自由起來了——此情閑,此意遠,對于一位書法家,信手成了必然。“晚來橫吹好”。本來是豎吹的,中規中矩,現在橫著吹,不僅毫不遜色,還別有韻味。“老去詩篇渾漫與”——本來是字斟句酌,韻腳綿密,如今信手,韻腳了然于胸,出手似不經意,有如兒戲,細讀方知什么都在散散淡淡之中了。林散之與啟功晩來之作有很大不同:林越發放手、放墨,一幅之中盡是隨情任性了,春水潤澤,氤氳滋漫,有的字只余輪廓,妙不可言;啟功依然一筆一畫地交接,橫平豎直送到末端,皆合矩矱,不越常軌,可謂活到老嚴謹到老,毫不茍且也毫不輕松。啟功還是可以拓寬表現域的,多一些隨意,甚至隨便,把規矩渾化了就上一層境界了。由此可見老而不同,美而有異。但是一個人的青年、中年、晚年時段還是與創作態相關的,如果沒有變化,數十年如一,倒是令人無從思量了。青年如朝陽升,中年如日中天,晚年如日之斜,每一段光景都有與之相符的筆法、筆調。就如同什么樣的季節,自然界的植物就會有什么樣的長勢。人筆合一,隨時日而進展,亦如同天生天養之植物,最自然地體現每一個生長周期的特點。逆時間的創作方法當然也不少,年少功夫無多,卻也思“橫吹”,結果是有聲嗚嗚咽咽然,不成其調,時候未到也。這種超越時段的想法,它的不切實際的緣由就是急于求成,企圖由一個低級階段、低級能力直接跨越而至高級,由于精神儲備不足,功力儲備不足,而時間儲備也不足,只能收手。明人安磬曾談到這種轉變:“少日讀此不解,中歲以來始覺其妙,意在言外,神交物表,偶然得之,有天然之趣,所以可貴。”為什么差異如此之大呢?因為時光過往,帶動起人的審美感覺的遷變,日新,又日新,不斷遞進,以致有今是而昨非的說法。

《禮器碑》(局部)
書壇新舊交替,墨不磨人人自磨,許多晚年之作給了我們驚喜,“不擇筆墨”“不計工拙”而意筆橫生。每一個時段都有其表現方式,都需要表現到位。雖然說“晚來橫吹好”,但是此前的扎實鋪墊,先做好了再說。
黃庭堅是一個觀察很仔細的人。有的人蘭蕙不分混為一談,但黃庭堅卻看出二者的不同來了:“蘭蕙叢生,初不殊也。至其發華,一干一華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黃庭堅又對它們的品性做了比較:“蘭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那么黃庭堅為何能細分呢?是因為他“放浪江湖之日久,乃盡知其族性”。
世間之物形制分為兩種:巨大與細小。巨大之物便于觀看,甚至在遠處便可觀之。細小之物的觀察則須貼近,甚至還得用放大鏡方能看清,所謂細小有時超出了一個人的視覺能力,只能借助儀器。學習書法必先摹古,點畫觀察不準,下筆離形甚遠,也就此也不像彼也不像。莊子曾在《知北游》中談到一個奇怪現象——“視而不見”,一般說來,人是很相信自己的視覺的,以為能捕捉其細小,而事實上并不那么可靠,往往許多細節如指縫之沙被漏掉了。指腕靠視覺觀察到的信息來表現,那么筆下當然差之千里。許多人總是寫不像,就像俗常人說的“沒看到”“看不清楚”,許多筆下的誤差由此起。因此一個人學一家法,真要學到其中的細小之處,絕不是易事。那些細微的筆調、筆畫、游絲或者是不動聲色的一個暗示、一個斂藏,譬如藏鋒,都是對人的視覺的挑戰。讀帖的作用在于以視覺確定其形,使指腕的表達有依據,視覺失去作用,實踐也失去方向,這也使人可能把柳體寫得像顏體,《禮器碑》寫得像《乙瑛碑》。

同一類型總是有其相近處,譬如植物之形,廣防風就相似于金錢草,廣藿香相似于薄荷。五谷不分也有它的道理,因為有很多相似,不通過稼穡實踐有人還真的分辨不出來。《呂氏春秋》認為:“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黃庭堅能分辨蘭與蕙,就是一種細致的本領。一個人廣博地欣賞書法作品,是否能夠發現某些獨特之處,而不是被人們說濫了的那些特點。只有一個人能夠看到一些差異處,哪怕十分細小,也比人云亦云有審美價值。如果沒有新的發現,哪怕是《蘭亭序》這樣的佳作,日日觀月月觀,也會生出厭倦之心。“熟視無睹”——一旦一個書法家的視覺失去敏感的功能,那就等同于一般人的視覺,毫無感覺,視而不見。這也往往是面對一本字帖多年,筆下卻多有舛誤的一個原因。倘若要做到相看兩不厭,也就是要不斷發現新的元素,比別人有更深入鉤沉的本領——目察要細,那些鮮明之處誰都可以獲取,并不需要特別費力,唯有細微之處,有些人是無從察覺的,因為他的情性、行為都缺乏發現的素質,永遠是浮在面上的,關注那些大家都看得到的部分。這樣的人,當然筆下也難以達到帖的要求,往往是這里不太像,那里不到位,臨摹一篇下來,也就漏洞百出了。宋人陸九淵曾贊揚黃庭堅“思致極幽眇,貫穿馳騁,工力精到”,可見黃庭堅是一個很細致的人。具體到每一個人,有人執著于細,大事小情,從文從藝,都如此。因此比別人看得細、手上功夫也下得細,作品也就更趨于完好。藝術追求需要有其相適應的稟賦、天性,既要膽大,又要心細。而更多的人倚重膽大,以為創新之必需,卻因為不細,達不到高境。
細致者必慢。慢體察慢表現,而非以意為之,得意一往。可以發現作品的粗糙都是細節不細,以粗代細。由于持守不了慢,也就無從于細,達不到真。清人袁枚認為:“人悅西施,不悅西施之影。”因為西施是真切的,其影則虛幻。為學之道就是求真入里,不只是約略大概,經不起細察。書法家對于細辨功夫的培養,從臨摹始,以創作終,逐漸加強,終有顯效。清人徐大椿以唱曲為喻:“唱者先設身處地,摹仿其人之性情氣象,宛若其人之自述其語,然后其形容逼真,使聽者心會神怡,若親對其人,而忘其為度曲矣。”學書之道,其理亦同,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