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磊
襯衫,顧名思義,是通常穿著于內外衣服之間的上衣品類,也常單獨穿用。據文獻記載,我國自宋代起就已開始使用襯衫的名稱,當然那是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式襯衫。現在一般所指稱的其實是西式襯衫,即一種前開襟、有領有袖、袖口帶扣的薄型服裝,19世紀40年代就已傳入中國。然而,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時,對于不少連溫飽尚不能滿足的城鄉居民來說,要想穿上一件正規得體的襯衫,簡直是一個奢侈的愿望。這對于如今的年輕人來說,或許是很難想象和理解的。
記得那是1964年5月下旬,學校在廣播中通知,在慶祝六一兒童節的典禮上,我們年級的同學將全部戴上紅領巾。班級里提前選舉產生了中隊干部,我以47票光榮當選,將佩戴“二道杠”的袖標。這對于正在讀小學二年級的我來說,這是何等榮耀,心情何等興奮!可是,學校要求在授予紅領巾的儀式上,每個同學都必須身穿白襯衫藍褲子。這使我們不少同學憂心忡忡,因為家里有白襯衫藍褲子的實在不多。有的同學上有哥哥,還有“剩貨”可以調劑。我卻沒有這種便利條件,父親的襯衫太大,自己的服裝大都是母親手工縫制的,最多也是買了棉布到街道的縫紉服務站加工,襯衫也總是軟軟踏踏、皺皺巴巴的。
那幾天,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放學后神差鬼使地去到南京路時裝公司了解了襯衫的價格,竟然要5元4角!我心里明白,這些錢差不多相當于我們全家五口人幾天的伙食費!傍晚,我吞吞吐吐地把這些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為我的成長而高興,絲毫也沒有猶豫,爽快地掏出6元錢,讓我自己去買一件白襯衫,剩下的錢,再去拍一張戴上紅領巾的照片。于是,當天晚上,我便再次趕到了時裝公司,買回了那件看中了的上海牌白襯衫。襯衫領口上蓋著的印章格外醒目,至今仍歷歷在目:樹脂平挺復合領——直到20多年后才知道,這是上海新光內衣染織廠獨創的一種新工藝,上海牌就是原先的“SMART”(司麥脫)。
戴紅領巾的那天,看著自己身上嶄新的襯衫,在鮮艷的紅領巾映襯下,比同學們的襯衫顯然白了許多、挺了許多,盡管硬梆梆的領子實在不習慣,甚至有些硌人,可心里卻還是說不出的樂滋滋。
是啊,我不到十歲就穿上了正規合格的襯衫,可當年許多成年人還從來沒有穿過呢!記得上世紀60、70年代在市民中流行的是“假領頭”,穿在外衣里面,看上去仿佛穿了完整的襯衫,其實只是一條領子和胸前的一小片前襟,價格只有1元多錢。據實說來,“假領頭”的名稱并不確切,理應叫作“假襯衫”——領子畢竟是真的,襯衫卻是假的。如今想來,這樣的記憶,實在有點辛酸、有點苦楚!
陰差陽錯,襯衫竟然會與我最初的職業生涯聯系起來。1973年,我中學畢業后被分配進了上海虹藝服裝廠,這是一家毛麻絲綿、春夏秋冬各個門類服裝都做的出口服裝全能加工企業。在學徒當縫紉工的三年里,我做過軍裝、棉襖、西服、大衣、卡曲、茄克衫、羽絨服、連衣裙、阿拉伯大袍等,也做過各種各樣的花色襯衫,以及類似襯衫的獵裝。在實踐中,我體驗過做襯衫領子的各種專用工具,也深深地感受到襯衫尖尖的領子很難做得盡善盡美。在這個階段,我自己穿的襯衫都是自己買了的確良零頭布,親手裁剪制作的,又便宜又合身。
1980年,我有幸調入上海市服裝集團,雖然并不直接從事服裝業務,但由于少年時代的經歷,在全公司85家企業中,對十來家襯衫專業生產企業尤為關注。尤其是我工作了八年的虹藝服裝廠,并入了生產鉆石牌襯衫的第四襯衫廠,我時而前去聯系工作、看望朋友。看著寬闊的廠房、先進的襯衫生產流水線,以及各種專用設備,上千名工人分工有序,布匹很快就被裁成衣片,又被逐漸縫合、機器鎖扣、整體熨燙,包裝成可以直接銷售的襯衫商品,心想,這可以滿足多少人對襯衫的需求啊!
1984年,城市經濟改革掀起熱潮。以生產海螺牌、綠葉牌襯衫馳名的上海第二襯衫廠,通過改革和科學管理,有效地提高了職工的積極性,經濟效益明顯增長,成為企業改革的一個典型,廠長王炳均也被評為“上海市十大青年企業家”。我奉命到第二襯衫廠深入調查采訪。一周之后,王炳均廠長審閱了我寫就的長篇通訊初稿,稱贊了解得深入細致,寫得富有真實性、生動性,當場授予我“海螺名譽職工”的稱號,并讓辦公室主任拿來兩套淡藍色的襯衫工作服——這在當時算是相當高的禮遇了!
80年代中期,電影界的元老孫道臨給媒體寫信,說是由于外事工作的需要,他走遍上海,都沒有買到從前穿慣了的康派司襯衫,希望能糾正“文革”中的極左思想,恢復一批中華老字號品牌。這封信在上海《文匯報》發表后,上海第六襯衫廠聞風而動,立即將天平牌恢復了康派司的老牌子,之后索性將廠名也改為康派司襯衫廠,在上海一時傳為佳話。
80年代的中國襯衫行業風起云涌,步鑫生及所帶領的浙江海鹽襯衫總廠曾是一顆燦爛的改革新星,當時可謂無人不知。然而由于經營不善,幾年后,海鹽襯衫總廠陷入了債臺高筑、資不抵債的困境。康派司襯衫廠聞訊后主動伸出援手,派出精兵強將,以聯營的方式接管經營管理,很快就幫助海鹽襯衫總廠走出了困境。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要反映改革中的企業和企業家,選中了這個典型。康派司襯衫廠廠長周冀平親自開車陪同我們到海鹽實地采訪。我從而了解到,康派司襯衫廠工人的單產達21.3件,而海鹽襯衫總廠的單產不到10件——這巨大的差異,揭示了步鑫生最終受挫的根本原因,也為康派司襯衫廠奠定勝局提供了可靠依據。之后,我和作家蔣志和撰寫了《步鑫生免職以后》,被收入報告文學集《希望在肩上》一書。
整個80年代,我都在上海市服裝集團工作,對襯衫的了解也日益深入。第一襯衫廠的箭魚牌、海燕牌襯衫,第三襯衫廠的紅雙喜絲綢襯衫,第五襯衫廠的吉士牌襯衫,在海內外都形成了良好的口碑,一度供不應求。國際著名的ARMANI、BURBERRY、VALENTINO等品牌襯衫,其實許多都是在上海的襯衫廠家生產的。值得一提的是,第七襯衫廠首創的風箏牌脫卸式棉襯衫,容易沾污的領子和袖口可以輕松卸下,單獨洗滌,一時仿冒成風,形成了市場熱點。南洋襯衫廠最早形成特色的高潔牌絨布襯衫,如果放到現在,就會成為萬人矚目的“網紅”。
市場經濟的春風也給傳統的襯衫市場帶來了生機和活力,一大批民營企業、合資企業、海外品牌紛紛進入,杉杉、雅戈爾、男士令、金利來、ZARA、UNI QLO(優衣庫)等眾多品牌令人眼花繚亂,也形成了襯衫市場的激烈競爭。引人注目的是1886年誕生于日本的CHOYA(蝶矢)品牌歷來享有良好的聲譽,1994年在上海設立合資公司,選用日清紡SSP全棉防縮、防皺面料和特殊加工工藝,CHOYA遂成為國際首例100%全棉免燙襯衫。
近幾年,襯衫也進入了信息化、網絡化的新時代。我曾經到JIM BROTHERS品牌在上海的網點訂制襯衫,先是選擇面料,待營業員量體登記后,僅僅三天時間,就收到了從無錫快遞來的個性化襯衫,與體型高度吻合,全不像買現成的襯衫那樣寬松肥大,而且袖口上還繡有一串特定的字母,再不必擔心會搞錯了。
前年,上海紡織集團和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聯合開發了三維襯衫自動測量儀,我趕去試用了一回。站在圓臺中央,只見一個測量儀圍著周身轉了一圈之后,就顯示出了我的身材數據,隨即訂制了PROLIVEN(普洛利文)的襯衫,也算親身享受了一次“智慧+時尚”襯衫的科技成果。
從我穿上第一件正規襯衫到如今,已經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其間,我做過襯衫,當過襯衫廠的職工,在展銷會上賣過襯衫,寫過關于襯衫的前世今生,也穿過以上提到的絕大部分品牌的襯衫。可以說,小小襯衫與我真有情緣,陪伴我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也從一個側面見證了中國社會發展的軌跡,尤其是整個改革開放的全過程,既反映了人民生活水平的顯著變化,又折射出當今時代的巨大變遷。
(作者單位:上海紡織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