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嶄X”的詞匯化及詞義演化

趙博文

摘 要：“嶄新”是現代漢語中十分常見的一個詞，與之同構的還有像“嶄晴”“嶄齊”“嶄勁”等詞語，卻往往被人們忽視。“嶄”在古漢語中最初單獨當作形容詞來講，但又經常與一些性質形容詞組合，其語法地位發生了變化，由詞衰退成為構詞成分，詞義也伴隨著發生虛化，由表示具體的性狀意義演變成表示抽象的程度意義。在現代漢語中，“嶄”已經不能單用，但還存在著“嶄X”結構，這屬于歷時演變中的殘留在共時平面的體現。從歷時的角度來看，“嶄X”經歷了由非詞形式到詞的過程，本文通過分析來描述“嶄X”的形成歷程并給予一定的解釋。

關鍵詞：“嶄X” 詞匯化 詞義演化 動因

一、從“嶄”說起

（一）古漢語中的“嶄”

一般認為，古漢語中的字相當于今天的詞，所以我們今天使用的很多詞看似是一個凝固的單位，其實內部包含著一定的理據性。如果不從歷時的角度來觀察，很難發現其中的奧秘。例如，現代漢語中的“尋常”大致就是由并列短語經過歷時演變形成的，類似的還有“方案”“其實”等等。本文探討的“嶄X”是否也具有這種成詞特點呢？

既然是“嶄X”結構的詞，就有必要先來考察一下“嶄”在古漢語中的用法和意義及其演變過程。就我們檢索到的古漢語語料來看，“嶄”字組合共有266個①。其中最早的見于戰國時期的“楚辭體”，一直持續到民國時期。但在歷時的發展過程中，“嶄”的用法和意義有不同的層次。例如：

（1）山氣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嶄巖兮水曾波。（西漢·淮南小山《招隱士》）

（2）山乃嶄巖郁山聿，路必黨莽崎。（六朝《全梁文》）

（3）颶風狂浩浩，韶石峻嶄嶄。（唐·元稹《送崔侍御之領南二十韻 并序》）

（4）山之嶄矣，海之深矣。（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5）奈兩岸嶄削，無容足之處。（清·《海國春秋》）

就“嶄”的詞義來說，《說文解字》并未收錄，但《玉篇·山部》中記載為：“山石高峻也”。《康熙字典》《集韻》等均有所涉及，其本義為“高峻”貌。以上例句中的“嶄”字組合，“嶄”多與名詞、形容詞共現，可以作定語、謂語。與“嶄”組合的名詞多為山石道路等具有高峻、陡峭等可描摹性狀的處所名詞，與之組合的形容詞也多是高峻類的，與“嶄”同屬一個意義范疇。所以，基本可以認為“嶄”在古漢語中作形容詞。既可以與形容詞并列共現，還可以單獨使用，還可以修飾名詞作定語。在“嶄”字組合中，各部分的獨立性很強，有的還能獨立使用（包括重疊用法“嶄嶄”）。這說明在歷時的演變中，“嶄”表示“山石高峻”的基本義項在組合使用中還未真正演化成詞。

另外，除了表示基本義項的使用情況，還有下面這些使用情況：

（6）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惟百愿淫矣。（六朝·《全梁文》）

（7）牛曰：“嶄然超出佛祖。他日起家，一麟足矣。”（南宋·《五燈會元》）

（8）看我不出五日內，著你表里一嶄新，看比這個俊不俊？（清·《聊齋俚曲集》）

（9）幾百個壯丁，一陣紛紛滾滾，已嶄齊地歸了隊伍。（民國·《明代宮闈史》）

以上“嶄”字組合，明顯不再表示與“山高石險”有關的基本義。例如，“嶄絕”形容杰出，“嶄然”表示煥然一新，“嶄齊”表示十分整齊。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嶄”字組合中，各部分的獨立性也已經大大降低，而且內部組合相對緊密，不能隨意增刪改換其中的部分。此外，在“嶄”的引申義發展過程中，其基本義的用法逐漸消失②。根據語料推測，“嶄”字組合中，“嶄”的基本義和引申義一開始便呈現出相互競爭的動態發展模式，伴隨著前者逐漸消退，后者成為顯著用法，并且固定下來。這同時也體現了“嶄”的語義的虛化過程。“嶄”字組合演化成詞應該是在清代，但其表達基本義的形容詞用法仍然存在，具有不同的層次，后來逐漸統一。這也反映了“嶄X”結構詞匯化的過程伴隨著“嶄”的意義的演化，是一個漸變的連續統。

（二）“嶄”字意義的認知分析

這里主要從認知的角度來簡要分析“嶄”的詞義演變動因。隱喻和轉喻是人類大腦思維的重要特征，在語言的發展和演變中也發揮著很大作用。從語義方面來看，隱喻和轉喻是詞義引申的基本途徑。一般認為，隱喻是基于概念結構的相似性從一個認知域（源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目的域）的投射。例如，人類的身體有眼、耳、鼻等部位，在語言發展中，人們往往“近取諸身”，根據相似性將其投射到其他認知域中，進而就有了“山頭、山腳、泉眼、”等說法。

關于“嶄”最初的意義，我們大致可以從它的字形中推測出來，“山”作為整個字的形旁規定了其表意范圍，在使用過程中也多與山石道路等自然地理事物共現，上文對此已經做了詳細的說明。而在詞義演變過程中，由“山石道路”這一認知域投射到其他認知域也遵循著隱喻的相似性原則。從基本義來看，“嶄”可以形容自然地理事物“高峻險怪”貌，不與一般同類事物相同，也可以形容人物、作品、建筑等某些方面與眾不同、出類拔萃，表示某種程度。這顯然是由于二者在認知域上的相似性，因而屬于隱喻造成的語義變化。“嶄”的詞義演變過程是一個歷時變化，這種變化也符合人類從具體到抽象、從個別到一般的認知模式。

二、現代漢語中的“嶄X”結構分析

以上是從歷史發展中對“嶄”的語義梳理和分析。在歷時的發展中“嶄X”逐漸具備了固化成詞的條件，即“嶄”的意義不斷虛化。這種結果在現代漢語中仍有所體現。朱德熙在研究現代漢語形容詞時曾指出，“霎白、冰涼、通紅、鮮紅、魆黑、噴香”等形容詞與一般的復合式形容詞不同。首先，它們的重疊式不是“AABB”式，而是“ABAB”式。比如，我們可以說“霎白霎白、冰涼冰涼”，而不大說“霎霎白白、冰冰涼涼”。其次，認為前一個音節已經基本失去了原來的意義，近似于前綴的性質，由此得出它們往往可以轉化為后加成分[1]。例如：

霎白—白霎霎 冰涼—涼冰冰

通紅—紅通通 噴香—香噴噴

朱先生并未舉到“嶄新”這個例子，但后來又有學者提到這個例子[2]，并把“嶄新”歸入“通紅”等這類形容詞當中，而在現代漢語中“嶄新”也確實可以轉化為類似的后加形式——“新嶄嶄”。例如：

（10）高樓拔起的新城，新嶄嶄明晃晃的電梯公寓，如今看上去，汕頭與任何一座普通城市并沒有多大區別。（《澎湃新聞》）

（11）河彎里多了一片新嶄嶄的屋舍，還有樓房和那冒著青煙的高高煙囪……（《人民日報》）

在“嶄新”這個詞中，意義的中心是“新”，“嶄”的意義不明確，同時“嶄”又可以通過重疊的形式附著在“新”的后面構成后加形式。在“新嶄嶄”中“嶄嶄”基本上是后綴，因為“BAA”式是由“AB”式轉化過來的，由此我們認為“嶄新”一詞中“嶄”的詞匯意義不明顯。同時，現代漢語中還存在其他“嶄X”的形容詞。例如：

嶄晴：天氣特別晴好。

（12）第二天，又是一嶄晴，連個云采絲也沒有，天空顯得又蘭又高。（李曉明《平原槍聲》）

（13）那一天嶄晴的天，陽光下的外婆是那么溫暖，讓我淚眼朦朧說話哽咽。（《搜狗微信》）

嶄齊：規范整齊。（有“齊嶄嶄”）

（14）忽見一派嶄齊蓬勃的桐林間，遺世獨矗著一株高得多、粗得多也闊得多的巨桐。（《人民日報》）

（15）短短的頭發，在耳后一嶄齊，雜著幾根半白的發絲，顯得又莊嚴又精神。（茹志鵑《靜靜的產院》）

嶄亮：閃亮，光亮。

（16）白天街上一道道刷刷冒出來的嶄亮幕墻讓人神滿氣足，有一日千里追上歐美之感。（《讀者》）

（17）遼寧艦刷漆后出塢下水嶄亮如新。（《人民日報》）

限于篇幅，就檢索到的“嶄X”結構的主要詞語進行了匯總，見下表：

我們今天看這些結構在現代漢語中已經可以單說，也很難將其看成短語。這里判定“嶄X”結構的詞發生詞匯化的標準是：在句法上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語言單位（詞）單獨使用，中間也不能任意增刪或替換內部成分。比如“嶄”和“X”都不能單獨被修飾，“嶄X”整體的意義也不僅僅是“嶄”的意義與“X”的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有所變化后融合在一起。大部分的“嶄X”結構詞的使用頻率雖然不都像“嶄新”那樣高，但從詞的形式和用法中我們不難發現，“嶄X”結構基本上是形容詞詞性。從它外部來看，它的前面往往沒有進行限定或修飾的成分；從內部來看，“嶄”基本上位于詞首，不表示明顯的詞匯意義，意義中心在后。“嶄”在詞的內部主要起著修飾限定后一個語素的作用，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修飾性成分。我們可以認為“嶄X”結構是偏正式的。另外，“嶄”還有一定的能產性，位于詞首，類似于前綴，但它還有明顯的修飾義。

三、“嶄X”格式形成的原因

上文從歷時的角度梳理了“嶄”的語義發展和“嶄X”結構的詞匯化歷程，并在共時層面進一步印證了歷時發展中的結果，即現代漢語中存在的“嶄X”詞語是古漢語中“嶄X”的延續。下面就“嶄X”結構演變過程中的原因、條件等進行分析。

（一）復合詞中的粘合

所謂的“粘合”就是指原本幾個獨立的要素受語言線性順序的影響以及語言使用的制約而形成的一個新的語言單位。造成這種粘合的原因一方面由漢語特定的韻律所決定，另一方面還要受到語義等因素的影響。從歷時的發展來看，“嶄”與“X”具有處于相鄰線性序列的情況，這為兩個獨立的單位固化成詞提供了可能性。馮勝利認為漢語中雙音節音步的形成有一個歷史過程，大約建立在漢代[3]。比如，我們一般不常單用“新”“齊”“亮”，但根據表情達意的需要，往往加上與所要表達的“X”意義相關的成分。上文指出“嶄”在其本義的基礎上引申出了表程度的意義，這就很容易與“X”類的形容詞連用，久而久之就粘合成詞了。成詞后的“嶄X”結構并未改變“X”的詞性與詞義，而是使其在表情達意上更加靈動，更符合語言交際的習慣。

（二）形容詞性狀義的主觀化

我們通常把漢語形容詞分為性質和狀態兩大基本語義類型。最初作為形容詞使用的“嶄”具有明顯的性狀義，主要表示一般事物的高、險等性狀。而性狀這一概念，往往涉及到主體對性狀修飾對象的評價、態度、視角等內涵[4][5][6]，所以具有很強的主觀性，這也就很容易出現由具體實在的性狀義虛化為表示抽象程度的意義。性狀是具體的，因為它可以通過人類視覺感官被觀察到，同時性狀又是抽象的，因為我們可以通過聽覺感官捕捉到他人對性狀的描寫而進行心理上的解碼，進而添加聽話人自己的理解。而主觀程度則是一種抽象的心理活動，沒有外在的表現形式。所以，用性狀來表示主觀程度既包含了轉喻，也包含了隱喻。張國憲在討論現代漢語形容詞的典型特征時曾指出，形容詞的這種詞匯化現象帶來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表示程度的量的固化，從而影響了性質形容詞和一些狀態形容詞外部特征形式的顯化[6]。例如“雪白、慘白”，當然“嶄X”結構的詞也屬于這種情況。沈家煊也認為形容詞的性狀范疇在英語里主要靠它出現的句法位置來體現，而漢語雖然作為形態不發達的語言，但在表示形容詞的性狀范疇時除了直接體現在句法位置上，還可能體現在（廣義）形態上。性質形容詞大多是簡單形式，而狀態形容詞大多是由性質形容詞派生而來的復雜形式[7]。

（三）形容詞的韻律特征

已有的研究證明漢語的詞匯從古至今按照雙音化的趨勢發展。詞匯的雙音化不僅僅是韻律或者語音上的問題，它與句法和語義都有不同程度的關聯。從歷時的角度來看，今天大多數雙音節形容詞中的構詞方式基本上是過去句法中的殘留，例如“雪白、渺小”等狀態形容詞，它們與現代漢語中的偏正式狀中短語“非常小、相當好”等具有同構性。這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過去的句法相當于今天的詞法。前面我們梳理了“嶄X”格式由短語固化成詞的過程，即“嶄”和“X”本來均可以獨立使用，且二者都為單音節，而在發展過程中固化成了雙音節的“嶄X”形式。這反映了韻律對漢語構詞機制的制約，二者的雙音節組合為詞匯化創造了條件。董秀芳也曾明確指出只有雙音的句法單位才有可能詞匯化[8]。這里討論的“嶄X”受到韻律的約束，從單獨的性質形容詞發展成為形式復雜的狀態形容詞。從語義上來看，這種音節形式上的變化也使語義產生差異。就“嶄X”結構來說，它比單獨的“X”增加了一個抽象的程度修飾義。

四、結語

“嶄X”結構雖然有一定的能產性和類推性，但并不像現代漢語中名詞性“所”字結構那樣由句法結構變為雙音詞，比如，“所有”“所以”。在“嶄X”結構中，“嶄”并未發生語音上的弱化，我們認為這是由偏正式短語演變為詞的過程。而在“嶄X”結構詞匯化的過程中，居于詞首的“嶄”由表示具體意義的獨立的詞演變成為表示抽象意義且具有一定能產性的固定成分，這其中也包含著“嶄”的語法化。從“嶄新”一詞引出了一系列的同構詞語，提出了“嶄X”的結構形式，并分析了該結構的詞匯化及詞義演變過程。但在歷時領域中，它的發展演變可能是復雜多樣的，演變的方式和原因也可能是綜合的，還可以在方言的背景下探討“嶄X”的詞匯化及詞義演變的問題。

注釋：

①主要源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其他語料主要源自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人民日報全文檢索、部分來自網絡。

②《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收錄了“嶄”的兩個形容詞義項：①高峻、高出；②優異、好。前者屬于基本義項，用于書面語中，后者屬于引申義項，主要存在方言用法中。就這兩個義項來看，并不能涵蓋“嶄新”這類詞語中“嶄”的意義，而應該另立“表程度”的義項。

參考文獻：

[1]朱德熙.現代漢語語法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2]邵靜敏.現代漢語通論（第二版）[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3]馮勝利.漢語韻律句法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4]董秀芳.主觀性表達在漢語中的凸顯性及其表現特征[J].語言科學，2016，（6）.

[5]張國憲.形名組合的韻律組配圖式及其韻律的語言地位[J].當代語言學，2005，（1）.

[6]張國憲.現代漢語形容詞的典型特征[J].中國語文，2000，（5）.

[7]沈家煊.不對稱和標記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8]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