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脈

趙紹龍，筆名少龍、老辰、抱璞山人， 江蘇省鎮江市人。一生從業于新聞媒體，先后任揚子晚報和新華日報副總編輯、高級記者。兼修文學和書法，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和書法家協會理事，江蘇省直書法家協會主席、名譽主席。1995年榮獲國務院頒發的具有突出貢獻的專家特殊津貼。出版散文集《藝林紀事》《最初的月亮》《抱璞含英》和個人書法集。書法作品為國內外多家博物館、紀念館收藏。

人 本乎祖，水本乎源。人在年紀尚輕時， 滿腦子想的是到外面闖世界，浪跡天涯；一旦進入老年，更多的是思考人文初祖，是追問我從哪里來，尋根意識越來越濃。

一

我家老大和老二建國前便投奔革命，戎馬大半生，直到離休。其他幾人除老巴子一直在父母身邊外，也都早早遠走高飛，各奔前程。十年前，兄弟姐妹相聚鎮江，紀念先父先母百年誕辰，并感慨于葉落歸根，提出要排一排家譜，追溯本家族世代繁衍的發展淵源。

我們的老家在東鄉大港，鎮上絕大多數人都姓趙，祖祖輩輩延續了上千年，其間產生過數位聞名于世的歷史性人物。與我們家族惠德堂相毗連的東邊一片老屋，是辛亥革命先驅趙聲（伯先）的故居，我們小時候常到他家中玩耍，其時趙聲已為革命慷慨捐軀，他的遺孀年事已高，頗受政府優待和百姓尊敬。還有一個旅法抽象派繪畫大師趙無極，也是從大港走出去的名人。巧的是他爺爺趙紹甫，竟是趙聲青年時期在江南水師學堂的同學好友。在我們老家對面，遠遠往南看去，可見喬木山的一片蒼松，那是子禠公墓地。據傳是宋太祖趙匡胤后人，也是我們的老祖宗。

對于窮鄉僻壤的老百姓來說，這些事在他們口口相傳中，都不失幾分榮耀，也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然而續家譜卻并非易事。由于年代久遠，歷經戰亂，又遭文革破壞，家譜也在掃蕩之列，能保存至今已是鳳毛麟角。沒有老譜，如何續得新譜？

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得到一冊新編的《大港風情》，從中讀到兩件史實。一是關于趙氏源流。傳說趙氏源于公孫姓，黃帝之孫高陽氏顓帝之裔。后因其子孫大費佐禹治水有功，賜姓為嬴。傳至造父，伐徐有功，被周穆王封于趙城，于是又易嬴為趙。這么說來，往根子上說，我們確系黃帝子孫無疑了。二是關于趙氏隹城。據《趙氏宗譜》記載，北宋末年趙匡胤六世孫趙子禠，字志南，靖康末（公元1126年）隨宋室南渡金陵，后遷京口。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定居鎮江東鄉大港，成為大港趙氏始祖。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加授朝散大夫，賜田百頃，用代食邑。死后葬喬木山（古稱仙墓山）北。墓前牌坊龍爪盤柱，上書“趙氏隹城”，碑銘“大宋朝散大夫諱子禠字志南趙公之墓”。

這兩件史料非同一般，它喚起我許多兒時的記憶。好像有一股波濤在我胸中涌動、碰撞，激起陣陣浪花。我的情緒跟著這波濤產生巨大的沖動：我要回故鄉去，回到生我養我的土地，到那里尋找家族的血脈，尋找我的根。

深秋時節，我在親友陪同下回到故鄉大港。相隔半個世紀，家鄉的巨變使我感到陌生了。我童年生活的那片老屋不見了蹤影，只有趙聲伯先故居孤零零立在寬寬的公路旁，公路由南向北直通江邊。從前生活在老屋的鄰居搬進了另建的居民小區。我一家家探親訪友，在紅臘子酒店與鄉親聚會，一杯杯美酒，濃濃的，在碰撞中溢出鄉情。而歲月的流逝卻化作一絲莫名的惆悵，揮之不去。在交談中得知，我原來熟悉的近親故舊多有作古，他們所藏家譜，有的已化為灰燼，有的不知去向。所幸經老鄉趙金柏引見，在趙萬順家目睹了他所珍藏的一套家譜。

萬順是個十分敦厚的老人，花白的平頭短發，紅潤的面色，微胖的身材，看上去穩重而慈祥。知道我們來意后，毫無保留地從內室搬出了裝有藍布封套看上去已很古舊的十冊趙氏家譜來。我如面對至尊，懷著一種既虔誠又急迫的心情，沐手拜觀。這套家譜全稱“大港趙氏第十七大分大十一公裔下桐煜分譜”，從中見到趙氏源流、大港趙氏始祖像以及祠堂圖、墳山圖、趙匡胤次子燕懿王德昭裔下本支系圖、南渡趙氏始遷大港五世系圖等，如獲至寶，后來都收進了我們的紀念文集《父親母親》一書之中。

遺憾的是，未能從譜中找到本家族的具體記載。自志南公子禠南遷大港，歷八百余年，傳二三十世，子姓之繁已過萬千。而家譜編修，往往以某一行宗為領袖，分支條析，載諸譜牒，諸如桐煜、麟趾、文翕、文定等等，總計大約有百余種之多。不搞準分譜，就無從找到本家族的位置。

二

一晃五年時間過去了。到了2012年春，由于趙聲族譜的“回家”，給我帶來了福音：我之祖輩與趙聲在同一譜牒之中。

趙聲家族歸于大港趙氏第十七大分大十一公裔下文翕分譜。此譜系由趙聲之父蓉曾領銜主編，其費用主要依靠其子從軍后的津貼資助。蓉曾在修譜牒敘中有記：“今者民國初建，兒輩稍立勛勞。次子念伯以少將為旅長，三子光以上校為團長，俸錢所入，節之可為修譜計。”原譜藏北京中國社科院，最初找到它的是臺灣旅美學者彭紹英女士。彭女士經常來往于大陸、臺灣、美國講學，而趙聲胞妹趙芬的外孫周希誠正是彭在臺的鄰居，兩人對研究趙聲歷史都有興趣。彭希望能寫一本趙聲的書，到處收集資料，最終通過她的學生在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找到了家譜，并拷到了電子文檔。幾經輾轉，又回到了現住鎮江的趙聲之孫趙彭生手中。

告訴我這一消息的，正是《大港風情》主編趙增麟先生和一位網名“洪溪小子”的青年趙軍文。軍文在電話中特別提示，他在文翕譜中查到了有關我爺爺的記載：諱樹森，字穆庵，與趙聲之父蓉曾同輩，長一歲，兩家靠得很近，生活中也時相往來。對此，世存趙聲日記也有所佐證。

暮春的一個傍晚，我與增麟、金柏、軍文三位熱心于趙氏文化研究的家鄉人相聚于南京圖書館，同時拷到了趙氏文翕分譜的電子文本。在我尋找家譜的過程中，他們都不遺余力地幫助了我，正應了太祖遺訓中那句名言：“朕族無親疏，世世為緦麻。”

從文翕分譜中，查到趙聲及本家族傳承有序的世系排行，以始遷祖志南公子禠為第一世，以下行字依序為：六七太省壽大忠義善信泰可朝貢宴寵潤有文翕啟佑鐘毓俊英昌達。按此排行，我從毓字輩查出關于趙聲的記載“毓四九諱聲字伯先乃鐘七十公長子也”，“伯先烈士九歲能文，既長以庠生入南洋陸師學堂，才名俱著。時滿清政治益紊，有志者均具革命思想，兩次在廣州起義，群英附之。惜未見功成而歿烈。配嚴夫人飲藥殉夫，遇救獲免，后遂改原名吟鳳為承志。江南光復之初充北伐女軍總司令官，此千古所罕見者也。”又查出我父親“毓百五二諱步锽字洪發號秉儀乃鐘六五公六子”的記載，均系大港趙氏第25世（趙子禠計第一世），也就是趙匡胤第30世孫（趙匡胤不計）。家譜印證了趙聲與我父親確系同宗同輩的本家兄弟。

三

記得小時候在老家的日子里，我父親被人們稱為老九，又叫九爺，我母親就成了九娘、九奶奶。對此我一直稀里糊涂搞不太明白。這回一翻族譜，也徹底搞明白了。原來我父親的爺爺生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又為他生九個孫子，按孫輩堂兄弟排行我父親最小，所以喚作老九。從老大到老九年齡相差六十四歲。其時他年紀輕而輩分高，許多和我們差不多年齡的人都比他低兩輩，便尊他為九爺了。

我不厭其煩，從我父輩一代代往上推，最終排出了從趙匡胤次子德昭到我父親30代祖先的行諱，徹底弄清了本家族的歷史脈絡和發展淵源。

錄以備考：

宋太祖趙匡胤公元960年建宋——次子德昭——次子惟吉——

次子守節——長子世永——長子令郢——獨子子褫——次子伯鐄（六二）——獨子師玵（七一）——次子希辨（太三）——次子與 （省六）——長子孟暄（壽八）——次子由本（大十一）——長子宜安（忠廿三）——獨子順原（義廿九）——四子趙澤（善五六）——獨子愛旋（信廿四）——四子趙宸（泰十一）——次子可用（可廿六）——長子禮賢（朝十九）——五子登瀛（貢四六）——次子游道（宴七五）——長子正樞（寵七六）——長子方榮（潤八五）——次子鴻塾（有十五）——獨子肇鏊（文三）——次子趙廣（翕四）——三子鳴環（啟十六）——獨子耀坤（佑廿六）——三子樹森字穆庵（鐘六五）——六子步锽字洪發號秉儀（毓百五二）

從以上所列，基本解決了我從哪里來的問題。須補充的是，從黃帝后裔易姓為趙到趙匡胤，其間還有漫長的歷史過程。秦統一六國后，趙氏世居涿郡（今河北）傳30余代至弘殷，弘殷生三子，長子即為趙匡胤。因為他是大宋開國皇帝，所以趙氏宗譜的編纂才得到如此重視，至今不斷線。他說：“人本乎祖，水本乎源”，“朕以一人之身傳至千萬人之身，務同我身；以一世之近傳至千萬世之遠，如同一世。”

我這么說，絕無借趙匡胤自炫的意思。俗話說天高皇帝遠，況且遠在千年之前30代之外，絕對圖不到任何實惠沾不到任何光的。

既然如此，尋根何為？

在趙氏家譜中，有兩段文字值得回味：

“譜以立字派，辨尊卑，序長幼，敦孝友，上溯祖宗，下遺子孫，雖世遠代疏，或遷移他郡，皆可得稽核而一秩然，不紊其所系也，豈不重乎”（大港允玉公續修分譜跋康熙辛巳）。立斯譜也，“使子孫歲時瞻禮，則孝思之心頓起，親睦之情咸生，有不孝不悌者知愧而自悔，不友不愛者懷慚而自警，賢才者褒揚誘掖以成其善，愚魯者懲戒教論以歸于純。果能遵此而行之不替，無不淳粹于禮儀之鄉矣。”（大港守崖公修本分宗譜序萬歷壬子）

其實，我們今天不遺余力地尋根問祖，真正意義還不在尋找自己在家譜中的一個位置，乃是在尋找一個家族賴以繁衍興旺的根。一個古老民族不能沒有文化的傳承和積淀，了解我們所扎根的是怎樣一片土壤，知道我們曾經走過了怎樣的悠悠長路，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后代會更加齊心更加努力，讓我們所生存的這棵大樹愈來愈枝繁葉茂，讓這片森林永世昌盛！

公元2013年農歷癸巳年上巳之日，油菜花鋪得大地一片金黃，在春日陽光照耀下分外明亮。我在同族老鄉的陪同下，來到已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子禠公陵寢祭拜先祖。其辭曰：

吾思吾想，故土大港。吾祖吾根，山高水長。薪火相傳，盛世昌昌。護佑子孫，永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