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來 到工地,婉秋就一頭扎在男人堆里。男 人抬石頭,婉秋甩開膀子,就抬。一天下來,也不喊累。
男人下溝掏粘糊的黃泥,婉秋三腳兩腳趟進泥溝,就掏。一天下來,更不叫苦。
男人們看不下去,有人對著她說:“婉秋,不用抬石頭,也不用掏黃泥,往后做飯。”
婉秋對眾男人笑笑,說:“做飯吧。”
男人們覺得,干完活回來,有現成的飯吃,也不虧。男人們還覺得,畢竟婉秋是女人,暗地里幫她一回,值。
婉秋覺得,自己再不用抬石頭再不用掏黃泥,也不虧。
做飯也不輕松。做飯就得早起。婉秋起得比男人們早。一起來,就圍著工地臨時的灶臺邊轉悠。天一亮,婉秋就喊開飯了。男人們起來拿著碗筷過來吃。
晚上,男人們洗完手腳就上鋪睡覺。婉秋把那些碗洗得叮當響。有的男人就在那叮當響的洗碗聲中,慢慢來了鼾聲。婉秋看看那些倒在通鋪上的男人,嘴里就嘆一聲:“男人也不容易。”
工棚不大,住處就更緊了。男人們睡通鋪,婉秋睡單鋪。
工地上沒有茅廁,拉尿就在工棚近處,拉屎就尋遠處的樹叢。半夜里,銅鎖出去撒尿,夜一靜,聽得見尿落地的聲音。天一亮,男人堆里就有人說,誰誰昨晚上一泡尿好長,像落了一場雨。
那天早上,銅鎖讓男人們笑紅了臉。
那天早上,銅鎖走近婉秋,輕聲告訴她:“在地上放把草,晚上拉尿在草上,聲音就輕了,不然,男人們會拿你拉尿當笑話說的。”
夜里,婉秋果真憋了一泡尿。起來撒,她怕撒出聲響,就在地上墊了一把草。一泡尿撒完,沒一個男人聽到響聲,也沒一個人笑話。
一下雨。工地上干不得活。男人們就窩在一起打牌。打完牌,就等飯吃。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婉秋覺得閑。就在鎮上買了毛線和針打起毛衣。
婉秋窩在男人堆里打毛衣。
男人們打牌打得興頭高,婉秋在男人面前一針來一針去。
有個男人拿她開玩笑:“婉秋出來打工最劃算,得了空,就打毛衣。”
這話一出口,男人們這才覺得婉秋占了便宜。銅鎖不說話,兩眼死死地盯著那個說話的男人。那男人讓銅鎖的目光逼得低了頭。
過了秋天,天氣轉涼了。天一涼,老板給民工發了一個月工錢,讓民工們買衣服。有了錢,男人們就到鎮上買衣服。花花綠綠地買回來一大堆。
沒買衣服的只有銅鎖。
銅鎖見男人們挑衣服去了,就把老板發的錢朝婉秋衣袋里塞。銅鎖說:“婉秋,我的工錢,你管著。”
婉秋也不拒絕,說:“我替你管著,要錢的時候盡管來拿。”
工地離鎮上不到三里路。聽鎮上人說,鎮上有休閑的屋子,男人拿了錢可以在屋里短時間休閑、短時間享受。
時間一久,男人們管不住自己。有的男人就往鎮上跑。有的男人回來說,鎮上的女人如何如何。
沒有去鎮上的男人只有銅鎖。男人去鎮上,銅鎖不問,也不打聽。
天一冷,再出去干活,身上就得添衣服。
沒衣服添的只有銅鎖。
早上出門,男人們在身上都加了衣。沒加衣服的只有銅鎖。男人們就笑他:“銅鎖,你他媽在上個工地那么不老實,這個工地上你老實了,為啥?”
銅鎖爆一句:“啥也不為!”
男人們出門,銅鎖走在最后。婉秋跑出來,一把扯住銅鎖,一件嶄新的毛衣就往銅鎖胸前塞。
銅鎖停了腳步。
銅鎖穿上了婉秋織的新毛衣。
男人們在山腳下抬石頭,砌石墻。銅鎖站在靠山的那邊。
突然,山體滑坡了。沒跑出來的只有銅鎖。銅鎖的身子被擠在了石墻和山土中。
男人們眼看著銅鎖斷氣的。銅鎖說不出一句話,只剩頭露在外面。
婉秋趕到工地時,銅鎖已經斷氣。幾個男人在不停地挖他身后的土。
銅鎖平躺在地上。婉秋坐在他的身邊。
婉秋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銅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解開了他胸前的扣子。
男人們發現,銅鎖身上的那件毛衣干凈整潔。
護送銅鎖回家的是婉秋。
五天后,婉秋再回工地,像換了一個人。
有人問婉秋,魂是不是讓銅鎖帶走了?
婉秋搖頭不答。
那以后,男人們中再沒有人往鎮上的休閑屋跑了。
雪落下來之前,工地上的活干完,跟老板結完賬,婉秋在銅鎖出事的地方放了一掛鞭炮,燒了一疊紙。一陣青煙,讓寒冷的風吹向靜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