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在 建筑誕生之前,這個世界原始的天際線 由樹冠和山巒的迤邐構成。建筑打破了這種原始性,橫平豎直的線條讓天空大驚失色。
想當初,建筑師要在純自然的空間里豎起一根直線條的柱子、椽子、房梁或一面直直的山墻,肯定不為那個空間所容。要將一種前所未有的立方體塞進原始形態的社會,還要讓這個立方體的生硬輪廓占據天際線的顯要位置,成為彼時的地標,這么做的建筑師,身上若是沒有野蠻習氣,不會爆粗口動拳頭,估計很難達到目的。你是要用你的房子搶占樹屋與洞房的市場份額,通常這會引發一場火星飛濺的貿易戰。我說建筑帶有暴力傾向,說建筑師內嵌了暴力程序,其中的邏輯就是這些。
假如我有一個建筑師朋友,假如他愿接受我的采訪,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崇尚暴力么?”
我不喜歡暴力,但我喜歡建筑師。我沒理由不喜歡。沒有他們的工作,人住不上房子。人以前是樹居或穴居,至多就是半人半獸。住上了房子,人才邁進文明,有了體面。這是建筑師的功勞。
我還喜歡梁思成林徽因,因為他倆也是建筑師。多年前,曾經有個機會,我是可以偶遇梁林的,可惜被我浪費了。八年抗戰,大概有五年時間,梁林蝸居在四川一個小村子里。天下村子千千萬,但這個村子你不會記不住,它叫“月亮田”。月亮田離李莊很近。李莊很大,號稱長江第一鎮,那一年,我就是被這個名氣吸引到李莊去的。這是個值得一去的古鎮。坐在一條粗糙的寬板凳上,我吃了一盤蒜泥白肉。一張土紙卷上煙葉然后叼在嘴上吸是當地老人的習慣。我要了一支,辣得夠嗆。街道不寬,鋪著碎石,一個纏著頭巾的山民扶著一根大竹筍站在小路當中,他應當叫賣啊,但他不出聲,就是靜靜地立在那兒,一手扶竹筍,另一手捏著一支土煙。竹筍足有半人高,這引起我的興趣。問多少錢,答十塊,不免吃了一驚。在街上亂竄,竄進一家造酒坊,裸著上身的幾條好漢正在翻攪發酵池里的酒糟。酒名老白干,我用一只發黑的碗盛了一點,倒進嘴里,如同吞下一團火。歸納一下吧,那次到李莊,收獲都和吃有關。于是心滿意足,揮手告別。直到有一天,看到月亮田的資料,那種悔意和失落,真疼。
吸兩支煙的工夫,大概就能從李莊走到月亮田。糊著紙的長窗里,木頭桌上放著繪圖儀器和《營造法式》,一疊拆開或將要寄走的書信,有中文,有英文,林徽因臥在床上輕咳,梁思成端坐在小油燈前寫作。房前屋后,草是野草,花是野花,貓狗鼠也是野貓野狗和野鼠。現在流行說這是野趣,當年卻是艱難困窘與掙扎。天蒼蒼野茫茫,“野”的面積過于大,“趣”的成分又過于少。只恨我當年外出信奉隨緣,不做功課,途中所遇的有趣事,幾乎都和吃喝玩樂有關。否則,尋到月亮田梁林的故居,至少,我可以觸到窗欞上的民國塵土。回頭檢討,當年到李莊,真的不是滿載而歸。
后來到山西看應縣木塔,才算和梁思成有了一次交集。梁是將應縣木塔推向世界的第一功臣。這座塔被評為世界最高木塔,但來此的游客卻寥寥。我沿著梯道一直爬到頂層,每一層都有麻雀被我驚飛。這些小生靈從塔內各種復雜的木結構中鉆出來,箭一般沖向窗口。上世紀三十年代,梁思成來應縣考察,曾經站在木塔的窗口做了一件非專業的事:數樹。經過仔細清點,梁思成發現整個應縣一共有“十四棵不很高的樹”。現在的應縣,樹影早已婆娑。剛剛從塔里飛走的麻雀大抵都躲在附近的林子里避著風頭。對于這些麻雀,樹是臨時客棧,木塔才是它們永久的家。
梁林在月亮田的故居,門窗上能否拾到幾粒當年的紅塵只是我的猜想,可是在應縣木塔,隨便用手一拂,都能惹起浮塵。這和梁思成的印象一致。塵土依舊,只是多了些綠植,這樣的評語可以概括應縣將近百年的變化么?
梁思成怎么看都是個遠離暴力的孱弱文人,可他一輩子所做的兩件大事,共同點都是在和暴力打交道。
兩件大事,都是為了保護北京城的古代建筑。一是北京解放前,繪制精確地圖,提醒攻城部隊,不要亂開炮,將古都炸成廢墟。這次交道打得很成功,野戰軍的大炮筒齊刷刷瞄準的都是碉堡而不再是雕梁畫棟。解放后北京搞大拆大建,就是拆城墻造馬路。這么個拆法會將北京的城市風格拆毀了,梁思成慌了,連忙上書請愿。讓他想不到的是,他能勸止大炮卻攔阻不了推土機。這個回合,梁思成輸得很徹底,干勁沖天的推土機幾乎是在歡天喜地的伴奏曲中將阻礙馬路伸展的一切絆腳石——城墻、牌樓、胡同、廟宇和四合院——掃進了歷史垃圾堆。
相信推土機的破拆聲傳到梁思成的耳中要比炮聲響。
相信彼時梁思成的內心戲多得像連續劇。
但我們還是敬佩這個失敗者。敬佩他的情懷。
歷史也是有情懷的。歷史名人堂的壁龕,有一些就是專門留給這些偉大的失意者的。
有一個經典定義,說建筑是凝固的詩。我有不同的看法,凡凝固了的東西,就既不是詩,也不像詩。詩魂是自由的。一切建筑不是實心立方體,建筑的靈性源于它是開環系統。除了門窗孔洞,還有隱蔽、預埋的構件、管路與裝置,猶如無數根毛細血管,讓建筑和外界維持著一種共生互動的關系。因為是開環系統,建筑才有呼吸吐納;因為有了呼吸吐納,建筑才有溫度;因為有了溫度,建筑才具有表情和感情,建筑才是活潑的生命體。呼吸吐納的實質是交流置換,自然的行云流水,都市的光怪陸離,臺風預警,股市跌宕,中美打起口水仗,乃至今天恰逢法定節假日,外部環境理化數據與政經形勢的改變,都能讓建筑內部的小環境產生畸變或共振。環境中還有人,人依賴建筑而生存,人又不斷地和建筑較量,試圖讓建筑更合吾意。人的出現大大豐富了建筑的表情包。建筑的表情肌很發達。說建筑是凝固的詩,等于說建筑是生硬的、呆板的、僵直的、緊繃著臉像早期版本的機械姬,我不喜歡這樣的比喻。建筑的一切好處(也許還夾雜有壞處吧)都是在與人的互動中顯現出來的。對凝固物體,我們其實沒什么話好說。
建筑因為如下原因:它的超穩結構,它與地層的牢固連接,它消耗的金屬非金屬物料,它的巨大體量,它的高聳入云……常常讓人自覺渺小。這也是一些建筑讓我們覺得不親切的原因。但,一個好的建筑師卻能想出辦法,讓嚴肅的建筑變得親切。這就是入世。建筑要入世,建筑師就要有胸懷出世的慈悲,還要熟諳人間煙火,才能抵達這個目標。
城市需要建筑,但建筑不能隨便往那一撂,建筑需要“安放”。這個溫柔而又嚴肅的動作,我們還用來對待自己的靈魂。靈魂也需要安放。安放是對時空的高級訴求。歲月如何靜好,就是我們將自己安放得好。路很長,照亮這條路的燈卻不需要一樣長度。有了幾個安放自我的成功瞬間,人這一生也就算是光明行了。安的起點是尋覓、是思辨、是不停走動,然后才能站穩腳跟,守住方寸,融入環境,有尊嚴地和左鄰右舍打招呼。糟糕的建筑師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只會流放建筑。
輕蔑對待建筑的人,建筑也輕蔑地對待你。建筑是放大鏡,能夠放大你的美,也能放大你的丑。當建筑師有個好處,不必經歷上臺述職的過程,自吹不好,自貶不好,尷尬得很。豎在地面上的不同建筑,是優秀建筑師的粉絲團,也是平庸建筑師的曝光臺。
通常,建筑師是城市生態中說話較多的一群人。他們的作品是建筑,交流對象是城市。一座城市與一個建筑師,不是一個數量級,要讓對話平等有難度。搞不好,對話就成了一言堂,而建筑師也會淪為很不堪的畫圖匠。好的建筑,尤其是地標建筑,不是樹林中自然而然長出來的彩蘑菇,那是對話的結果、磨合的結果、死守底線合理妥協的結果。城市如此威權,能夠面對面與之對話,握有這樣機會的人很少,這是建筑師的榮幸。但這份榮幸也成為這個行業、這個職業的艱難使命。必須對得起這份榮幸還有附加在它身上的所有專業責任與道德操守。
拍城市的馬屁,給他撓癢癢、諂媚地叫好,那是對話者的病態表現。
建筑有溫度么?建筑能夠傳遞關切、溫暖人心么?建筑真的具有高貴的自由精神么?切入這個話題有多種角度,我來說說學校建筑吧。學校的建筑風格容易受“教書育人”理念的影響,嚴肅有余,活潑不夠,你看樓,樓的造型是嚴肅的,你看墻,墻的線條是冷硬的,再看回廊、草坪上配置的建筑小品,也是直白的說教腔,等同于一塊戶外黑板寫上名人名言,花的可是購買藝術的銀子。我曾看過一組照片,不同學校的建筑,都是同一個建筑師的作品。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建筑外墻上有一條漂亮的斜線——那是拾步向上的臺階,沿著這條樓梯可以到達屋頂。在設計這個裝置時,建筑師一定想到了學生。以下情景,純屬我的想象。課余午后,學生們沿著臺階緩步而行,不經意間就到了樓頂露臺,教室變小了,遠山從高墻后面冒出來,風跑得更流暢,驚飛了幾只燕雀,而女生的裙邊男生的手臂都隨風張揚起來……建筑師的設計理念,大概是希望借此裝置為孩子們減壓,用高處的不同風光讓他們換一種心情吧。關于這條樓梯,建筑師本人只說了一句話:“希望孩子們看到并加以利用。”他在這么說的時候,內心是憂傷的。學校,再縮小,是教室,里面裝著學生。為什么是裝,不能換個字么,不能換,換了就不準了。在不恰當的教育目標與課業安排下,教室對學生而言形同桎梏,學生的感受是不自由的。常識告訴我們,學校紀律與課業負擔會將學生按捺于教室之內,校園中即使出現戶外樓梯這種建筑元素,也沒有幾個學生會走上去輕松一刻。這條溫暖小徑的利用率不會高。建筑師無力改變教育現狀,這不是他的職守,但他不放棄表達的權力,運用自己熟悉的建筑語言,以物的形態間接但也是無比清晰地表達了他對學生的同情與心疼。附著于建筑外墻上的樓梯,可以視為他的道德觀、他的勇氣、他對社會現狀的批判精神和他的愛心。即便在現階段這條樓梯成為裝飾性的盆景,我們仍要為它擊節贊賞。
這是一個建筑師富有溫度的感人發言。
既然他也感動了我,我就選擇他做我的采訪對象吧。
我的采訪提綱早已擬好,它們是:
建筑一開腔就帶有暴力傾向,你意識到建筑的這種天性么?在你的建筑設計中,你如何消解這種暴力?
當下流行宏大敘事。宏大敘事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時代精神。歌頌時代精神,常常演變為吶喊與擴胸。其實,這是圖解與獻媚。這樣的庸俗美學,你有么?宏大敘事式的建筑作品更容易引起轟動效應。你欣賞這種宏大思潮么?你有這樣做的主觀故意么?
當我們強調小橋流水,其實已暗含了對主流的重新審視。你的建筑作品中,有沒有“小號”的冊頁和扇面?
建筑師都是能寫能畫,你也不會例外。請問,哪些情調、哪些顏色、哪類事物、哪種線條和構圖能夠進入你鋪在畫案上的宣紙?畫完一幅畫,你會蓋上什么印文的閑章?
現實充滿誘惑與陷阱。許多人都掉進去了。你呢?你沒有掉進去?沒有?這真是太好了,為你的清白干杯,并且,我要繼續拷問你,是什么信仰讓你清醒讓你知止讓你不屑于從眾?
……
這個為學校建筑設計了一條斜線的建筑師,他會怎樣回答呢,我無法預期。一切都是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