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煒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南京 210013)
兼語結構是漢語里一種特殊的動詞結構,是指“由前一動語的賓語兼作后一謂語的主語,即動賓短語的賓語和主謂短語的主語套疊,合二為一,形成有賓語兼主語雙重身份的一個‘兼語’”[1]。兼語結構在結構上的特點是:結構中的某一成分同時具有賓語和主語兩種屬性,可以用符號表示為:V1+OS+V2,OS既是V1的賓語,同時又是V2的主語。
前人對漢語兼語結構V1的分類,主要立足于動詞的語義差異。向熹《簡明漢語史》把兼語句的第一個動詞分為使令類、勸誡類、封拜任免類、稱謂類、有無類和愿望類六大類。[2]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展》將兼語式的語義關系分為使令、封職任免、勸誡、命名(稱謂)、褒貶評論、有無、“以……為……”固定格式、兼語做受事主語等八種。[3]590-607董治國《古代漢語兼語句型新探》一文,根據V1的語法作用和意義的不同,將其分為使令類、封拜任免類、有字類和稱謂類四種。[4]張玉金《西周漢語語法研究》將兼語動詞分成使令式、勸誡式、命名稱謂式、封職任免式、有無式等五類。[5]各家分類雖有差異,但“使令類”兼語結構在各種分類中都有分布,使令類兼語結構是漢語兼語結構的基本類型。
何樂士、楊伯峻《古漢語語法及其發展》對“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V1的定義是“含有使令、派遣、致使意義的動詞”[3]589。我們選擇上古漢語、中古漢語、近代漢語的代表性著作作為研究語料,以《左傳》《齊民要術》《世說新語》《祖堂集》《朱子語類輯略》《三朝北盟會編》《元刊雜劇三十種》《原本老乞大》《金瓶梅詞話》和《兒女英雄傳》為主對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的動詞進行研究。
根據語料檢索,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V1的使用情況是:
《左傳》使用了14個使令類動詞,分別是:使1、使2、命、俾、率、令1、令2、助、請、驅、待、禁、遣、召。
《世說新語》使用了19個使令類動詞:使1、使2、令1、令2、遣、命、請、喚、引、敕、呼、集、召、驅、任、待、教1、容、要。
《齊民要術》使用了10個使令類動詞:令1、令2、使1、使2、命、任、驅、容、引、助。
《祖堂集》使用了36個使令類動詞:請、令2、乞、教1、教2、命、放、任、許、待、令1、要、敕、喚、遣1、讓、使1、屈、差、詔、發、俾、交2、助、催、降、憑、遣2、容、使2、致、敕令、發遣、勞煩、容許、致使。
《三朝北盟會編》使用了23個使令類動詞:令1、遣1、使2、請、命、差、令2、引、容、煩、乞、許、呼、教1、使1、要、逼、教2、敕、憑、任、招、發遣。
《朱子語類輯略》使用了17個使令類動詞:使2、教2、令2、教1、令1、遣1、請、喚、命、任、差、發、乞、屈、容、致、使得。
《元刊雜劇三十種》使用了33個使令類動詞:交2、教2、請、交1、要、著、使2、喚、任、乞、放、差、許、催、道、叫3、遣1、央、教1、令2、聽、輪到、分、呼、憑、容、說、依、招、催逼、遣差、召募、招捉。
《原本老乞大》使用了6個使令類動詞:教2、著、教1、請、叫3、叫喚。
《金瓶梅詞話》使用了49個使令類動詞:教1、請、使1、教2、打發、叫1、叫2、令1、差、分付(吩咐)、交1、交2、讓、使2、央、喚、放、叫3、令2、乞、許、要、容、著、派、攛掇、勞、教3、命、煩、逼、求、催、呼、憑、遣1、催逼、邀請、邀、召、督催、生受、央煩、央求、央托、囑、囑咐、呼喚、縱容。
《兒女英雄傳》使用了35個使令類動詞:叫1、叫2、請、讓、打發、叫3、求、派、教、差、催、吩咐、容、許、教2、勞、使2、令2、著、遣1、命、教1、逼、任、放、煩、勞動、交1、囑咐、憑、邀、攛掇、招呼、呼、喚。
從《左傳》到《兒女英雄傳》,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使用有以下特點:
第一,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數量逐漸增加。從《左傳》到《兒女英雄傳》,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數量呈現逐步增加的趨勢,至近代漢語明清時期,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數量比之上古漢語時期,有很大的增加,其在口語中的使用也日益頻繁。
第二,使令類兼語結構V1以單音節形式為主。從《左傳》到《兒女英雄傳》,使令類兼語結構V1都是如此?!蹲髠鳌肥沽铑惣嬲Z結構V1共14個,都是單音節動詞?!妒勒f新語》中19個使令類動詞和《齊民要術》中10個使令類動詞都為單音節動詞?!蹲嫣眉肥褂昧?4個使令類動詞,其中單音節動詞29個,雙音節動詞5個,雙音節動詞占14.7%?!度泵藭帯肥褂昧?3個使令類動詞,只有1個雙音節動詞,占比4.3%?!吨熳诱Z類輯略》使用了17個使令類動詞,只有1個雙音節動詞,占比5.9%。《原本老乞大》使用了6個使令類動詞,出現1個雙音節動詞,占比16.7%。《元刊雜劇三十種》使用了33個使令類動詞,出現5個雙音節動詞,占比15.2%。《金瓶梅詞話》使用了49個使令類動詞,出現13個雙音節動詞,占比26.5%。《兒女英雄傳》使用了35個使令類動詞,出現6個雙音節動詞,占比17.1%。
從以上統計數據可知,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中使令類兼語結構未出現雙音節使令動詞,雙音節使令動詞于唐代始出現,在之后各個時期均有所使用,至明清時期雙音節使令類動詞的數量明顯增加,但在使令類兼語結構中占主要位置的仍是單音節使令類動詞。雖然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數量在逐漸增加,但總的來說,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V1仍是一個封閉類,其發展變化是緩慢的,數量也是有限的。
“使”是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使用時間最長的一個V1,《說文解字》釋為“令也,從人吏聲”。《左傳》使令類兼語結構中的“使”已分化為“使1”與“使2”,且“使1”“使2”也是《左傳》使令類兼語結構中使用率最高的V1?!蹲髠鳌肥沽铑惣嬲Z結構共1248例,“使1”在《左傳》中使用了752例,占60.3%,“使2”在《左傳》中使用了411例,占32.97%,“使1”“使2”的使用在《左傳》中占到了絕大多數?!笆?”在《左傳》中表“命令、派遣”義,“使2”在《左傳》中表“致使”義,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讓”“叫”。各時期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使1”與“使2”的使用情況見下表:
表1 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使1”“使2”使用數量統計
從上表“使1”“使2”的使用情況來看,上古漢語中“使1”的使用最為普遍,其使用率高于“使2”。自中古漢語始,《齊民要術》和《世說新語》中“使2”的使用率均遠遠高于“使1”。這種變化,一方面,說明中古漢語時期“使2”的“致使”義已蓬勃發展;另一方面,具有“命令派遣”的“使1”之所以在中古漢語時期逐漸式微,是因為其“命令派遣”義已由其他動詞分擔,比如“令1”“命”和“遣”在《世說新語》中已經占據“命令派遣”的語義位置。之后的《祖堂集》因為是一部禪宗燈錄,其命令性的言辭較少,故《祖堂集》中“使1”“使2”的使用都極少。而宋元時期的語料檢索結果顯示,“使1”的使用率極低,“使2”的使用率遠遠高于“使1”。這進一步說明,至近代漢語,“使”的“致使”義的使用已經非常普遍。但是,明代《金瓶梅詞話》比較特殊,“使1”的使用又異軍突起,《金瓶梅詞話》中使令類兼語結構共3351例,“使1”使用了445例,占13.28%,占《金瓶梅詞話》使令類兼語結構V1使用的第三位。而在清代《兒女英雄傳》中,“使1”卻無用例,“使1”在明代《金瓶梅詞話》中的復興與《金瓶梅詞話》世情白話小說的性質相呼應,說明在這一時期的口語使用中,“使1”的“命令派遣”義非?;钴S,而清代《兒女英雄傳》中表“命令派遣”義的“叫1”“打發”“派”“差”和“吩咐”等的使用已逐漸普遍,故“使1”在清代《兒女英雄傳》中不再使用。
令,《說文解字》釋為“發號也,從亼卪”?!傲睢痹凇蹲髠鳌分惺褂脴O少,但也已分化為“令1”和“令2”,“令1”6例,“令2”1例。如:
(1)二師令四鄉正敬享,祝宗用馬于四墉,祀盤庚于西門之外。(《左傳》襄公九年【傳】)
(2)令諸侯三歲而聘,五歲而朝,有事而會,不協而盟。(《左傳》昭公三年【傳】)
(3)無令輿師陷入君地。(《左傳》成公二年【傳】)
例(1)與例(2)使用的都是“令1”,例(3)使用的是“令2”。
各時期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令1”和“令2”的使用情況見下表:
表2 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令1”“令2”使用數量統計
《齊民要術》與《世說新語》中表示“致使”義的動詞都已占使令類動詞的大多數,《世說新語》“使2”的使用最多,《齊民要術》“令2”的使用最多?!洱R民要術》中表“命令”義的“令1”極少,僅15例,而表“致使”義的“令2”,共834例,占《齊民要術》使令類動詞使用總數的80.9%。商務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中“令”字義項未見收入“致使”義的解釋,而在中古漢語的實際使用中,尤其是在《齊民要術》中,“令”的“致使”義的使用已相當普遍,這可看作是《齊民要術》使令類動詞的一大特點。究其原因,應與《齊民要術》的農事性質有關,《齊民要術》使令類兼語結構中的兼語多為“無生命”的物而非“有生命”的人,因此由“令”構成的兼語結構表達“命令某人去做某事”的語義少,表示“致使某物怎么樣”的語義多。而《世說新語》作為一部筆記小說,主要記載了東漢至劉宋初期名人雅士的傳聞逸事和言談舉止,其涉及人物言行的“使令”的發出就較多,因此中古漢語時期,《世說新語》“令1”的使用較“令2”多,而《齊民要術》“令2”的使用較“令1”多。唐宋元時期的語料檢索均顯示“令2”的使用較“令1”多,雖然明代《金瓶梅詞話》“令1”的使用大大多于“令2”, 但清代《兒女英雄傳》中“令1”卻無用例,這一現象和“使1”與“使2”在《金瓶梅詞話》中的使用情況相類似。
太田辰夫說:“‘教’在《廣韻》中有平聲和去聲,但意義上似乎沒有區別,但唐詩等作品中使役意義的‘教’讀平聲,在宋代以后的解釋破讀的著作中也讀作平聲,恐怕是為了把使役意義同原義區分開來而讀作平聲的吧?!獭谔拼矊懽鳌弧?,但‘教’出現在先,它變為平聲,然后再用‘交’,這是沒有疑問的?!盵6]在我們研究的語料中,“教”作為使令類兼語結構的V1使用最早見于《世說新語》,僅有1例,例如:
(4)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許,蓋頭上提“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復何疑?”(《世說新語》捷悟第十一,2)
“教”在《世說新語》中表“命令”義,記為“教1”;至《祖堂集》,“教”分化為“教1”和 “教2”,明代《金瓶梅詞話》,“教”又有“呼喚”義,記為“教3”。從中古漢語始,各時期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中“教1”“教2”和“教3”的使用情況見下表:
表3 中古漢語至近代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教1”“教2”“教3”使用數量統計
“交”作為使令類兼語結構V1使用,最早見于唐代《祖堂集》,僅2例,如:
(5)進道先須立自身,直交行處不生塵。(《祖堂卷八·龍牙》)
(6)師舉云:“努力此生須了卻,莫交累劫受諸殃。”(《祖堂卷十·長慶》)
“交” 在《祖堂集》中表“致使”義,記為“交2”,至《元刊雜劇三十種》“交”分化為“交2”和“交1” 。從唐代始,各時期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交1”“交2”的使用情況見下表:
表4 近代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交1”“交2”使用數量統計
“叫”作為使令類兼語結構V1使用,最早見于元代的《原本老乞大》和《元刊雜劇三十種》,《原本老乞大》中僅1例,《元刊雜劇三十種》中3例,如:
(7)到那里,教那彈絃子的謊廝每捉弄著,假意兒叫幾個“舍人郎中”早開手使錢也。(《原本老乞大》)
(8)不用你!叫劉封聽吾將令。(《諸葛亮博望燒屯》第二折)
(9)得了些癥候,看看至死,不久身亡。叫張屠孩兒來,我想一口米湯吃。(《小張屠焚兒救母》楔子)
(10)怕你兩口不信,叫孩兒出來你看!喜孫出來!(《小張屠焚兒救母》第四折)
例(7)《原本老乞大》中的“叫”是“命令”義,即“叫1”,《元刊雜劇三十種》中例(8)(9)(10)的“叫”是“召喚”義,為“叫3”。 從元代始,各時期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叫1”“叫2”和“叫3”的使用情況見表5。
據表5的統計,可發現“叫”在明代已分化為“叫1”“叫2”和“叫3”,其中“叫1”和“叫3”的使用比例遠高于“叫2”,而清代《兒女英雄傳》“叫1” 和“叫2” 的使用則多于“叫3”。
表3至表5對“教”“交”“叫”的歷時使用情況統計顯示,“教1”于中古萌芽,從唐代至元代,“教1”與“教2”的分化發展已完成?!敖?” 萌芽于唐代,但宋代式微,至元代,“交1”“交2”的分化發展已完成,并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達到使用的鼎盛。從語料的檢索結果來看,也印證了太田辰夫的“教”先于“交”的說法?!敖小泵妊坑谠?,“教”“交”“叫”于元代共現。至明代,“教”發展分化為“教1”“教2”和“教3”,“叫”也發展分化為“叫1”“叫2”和“叫3”, 由語料發展軌跡來看,“叫1”和“叫2”在“叫3”“召喚”義的基礎上逐漸發展出使令義,而“教”在元代已完成了“教1”和“教2”的分化,從語義發展的規律來看應無法分化出“召喚”義的“教3”,之所以出現“教3”的用法,是因為此時“教”在語音上與“叫”相似,從而造成混用。如:
(11)西門慶出來外邊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金瓶梅詞話》第十五回)
(12)連忙教他長姐過來,“與三位娘磕頭遞茶”。(《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四回)
(13)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九回)
以上3例中的“教”均為“召喚”義,“教”與“叫”在明代開始出現混用的情況。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其語音相似,在俗文學上造成了混用,原因在于:首先,“教3”僅在《金瓶梅詞話》兼語結構中使用了9例,而“叫3”使用了181例,這說明在《金瓶梅詞話》中,擔當“召喚”義職責的主要還是“叫3”。其次,至《兒女英雄傳》,“教3”的用法已不復存在,而“叫1”“叫2”和“叫3”的用法均得到了保留,且“叫1”“叫2”是《兒女英雄傳》中使令類兼語結構使用頻率最高的兩個V1,“教1”和 “教2”在此時完全式微。因此,在《金瓶梅詞話》兼語結構中僅使用了9例的“教3”,應屬于俗文學創作中的偶爾混用。
表5 近代漢語元代至清代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叫1”“叫2”“叫3”使用數量統計
在“教”“叫”與“交”的歷時使用與更替上,最早出現的是“教”,中古漢語時期已萌芽,次早是“交”,于唐代萌芽,“叫”的出現最晚,于元代萌芽。元代,“教”“叫”與“交”共現,“交”的使用率最高;明代,“教”“叫”與“交”共現,“教”出現了與“叫”在“召喚”義上的少量混用情況;清代,“教”與“交”逐漸退出兼語結構的使用,“叫1”“叫2”和“叫3”達到了使用的鼎盛。
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V1在每個時期都會發生沿用和更替的現象,沿用時間最長的使令類兼語結構V1是使2、令2和請,這三個詞從上古漢語一直沿用到近代漢語末期。從更替發展來看,近代漢語唐代、元代和明代,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新生能力是最強的,出現了相對豐富的新詞。例如唐代新出現的“放”,張美蘭指出,“‘放’作為使令,同‘給予指令’的意義有關,‘給予指令’即‘放任、同意、聽從’,不給指令即不放任、不同意;從‘使令’到‘允讓’再到‘聽任’,這是一個非常清晰的語義的弱化過程,唐宋時期多用”[7]。“放”從《祖堂集》開始使用,在之后的發展中,元明清的語料中都存在使用的情況。再如“遣”,在唐代之前都是“派遣”義,而《祖堂集》中有1例為“致使”義:
(14)時時勤拂拭,莫遣有塵埃。(《祖堂卷十八·仰山》)
因此,“遣”在這一時期分化為“遣1”和“遣2”,但唐以后未見此用法。
使令類兼語結構雙音節V1在歷時發展中更替性更大,從《祖堂集》開始出現雙音節V1,如“發遣、勞煩、容許、致使”,但宋代《三朝北盟會編》和《朱子語類輯略》中都未見用例,《三朝北盟會編》沒有出現雙音節使令類兼語結構V1,《朱子語類輯略》只使用了一個新的雙音節使令類兼語結構V1“使得”。元代《元刊雜劇三十種》中雙音節使令類兼語結構V1既沒有承前沿用,也未啟后。明代《金瓶梅詞話》中的雙音節使令類兼語結構V1發展相對豐富,但至清《兒女英雄傳》也只沿用了“打發、吩咐、攛掇、囑咐”四個。
我們將各時期使令類兼語結構的V1與上一時期的V1比對,統計出其使用的更替情況,見表6:
表6 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V1更替情況統計
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重疊形式只出現于元代,《元刊雜劇三十種》中出現了V1與兼語OS的重疊形式或V1前狀語與V1形成重疊,并只出現在V1是“交”的情況下,且V1前的狀語或V1后的OS均為單音節形式。這體現了元雜劇的演唱特點。如:
(15)交他交他精神喪,綺羅叢血水似鑊湯。(《關大王單刀會》第三折)
(16)休顯的我言而、言而無信,你便是交人、交人評論。(《公孫汗衫記》第一折)
(17)我將他拖到宮中便下牢,我這里先交、先交他省會了,把他似打家賊并排押定腳。(《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第一折)
在漢語使令類兼語結構動詞V1前做狀語的實詞有副詞、能愿動詞、名詞、形容詞、代詞、數詞等,副詞做狀語多于其他詞語,主要有時間副詞、否定副詞、范圍副詞、情態方式副詞、語氣副詞和程度副詞等。
《左傳》使令類兼語結構V1前做狀語的時間副詞只有4個,至明清時期,《金瓶梅詞話》中有17個時間副詞修飾V1,《兒女英雄傳》中有15個時間副詞修飾V1。《祖堂集》中開始出現雙音節時間副詞,至明清時期雙音節時間副詞的使用已十分普遍。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時期,使令類兼語結構V1接受時間副詞的修飾較少,近代漢語中能受時間副詞修飾的V1的數量逐漸增多,至《金瓶梅詞話》和《兒女英雄傳》,分別有22個和24個使令類兼語結構的V1受時間副詞修飾。在V1前做狀語的時間副詞在數量上逐漸增加。
(18)君盍嘗使諸周而察之?(《左傳》成公十七年【傳】)
(19)婦人知他今日晚必來,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幾鍾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門虛掩。(《金瓶梅詞話》第八十三回)
(20)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兒女英雄傳》第十三回)
從V1前做狀語的否定副詞的發展情況來看,《左傳》中有否定副詞“無”“勿”和“弗”做V1的狀語。“勿”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否定副詞,從《左傳》始,一直沿用到近代漢語,但隨著“不”的崛起,最終退出了語言的歷史舞臺?!安弧笔鞘褂寐蕵O高的一個否定副詞,從中古漢語一直使用到近代漢語末期。被否定副詞修飾的V1,雖從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呈逐漸增多的趨勢,但每個時期都只有較少數量的V1被修飾。否定副詞主要是單音節形式,雖然在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中出現過雙音節的否定副詞,但數量少,使用率極低。
(21)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左傳》襄公十四年【傳】)
(22)但此事甚易,只如此提醒,莫令昏昧。(《朱子語類輯略》卷之二)
(23)休教人識得不是凡人。(《小張屠焚兒救母》第二折)
(24)應伯爵就在席上開口說道:“東家,也不消教他每唱了,翻來吊過去,左右只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拿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二回)
范圍副詞與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組合搭配極少,從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只使用了統括性范圍副詞“皆”“悉”“都”和限制性范圍副詞“只”,且修飾限制的V1也極少。從元代開始,統括性范圍副詞“皆”不再使用,被“都”取代。
情態、方式副詞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用例,至宋代才開始出現,明代《金瓶梅詞話》和清代《兒女英雄傳》中V1被情態副詞修飾的用例明顯增多,《金瓶梅詞話》中有11個情態副詞、《兒女英雄傳》中有8個情態副詞修飾V1。
語氣副詞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從中古漢語時期起就開始出現,多為表示肯定語氣的副詞,《金瓶梅詞話》和《兒女英雄傳》中語氣副詞數量增多,并出現了表強調語氣的疊詞。
程度副詞與使令類兼語結構的V1的組合搭配極少,只在唐宋時期出現了幾例,其他時期均無用例。
(25)公至,使讓大叔文子曰:“寡人淹恤在外,二三子皆使寡人朝夕聞衛國之言,吾子獨不在寡人。古人有言曰:‘非所怨勿怨。’寡人怨矣?!?《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傳】)
(26)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回)
(27)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在那邊,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金瓶梅詞話》第四回)
(28)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七回)
(29)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梧不住,如張子房是也。(《朱子語類輯略》卷之七)
“可”與“能”是使用率極高的兩個能愿動詞,從上古漢語一直使用到近代漢語末期,其中“能”比“可”的使用率更高?!耙痹诮鷿h語中使用率提高,至明清時期,“可”與“能”已退居次要位置,在使令類兼語結構V1前做狀語的能愿動詞,使用率最高的是 “要”。使令類兼語結構在每個時期都只有較少數量的V1接受能愿動詞的修飾。
(30)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無吠。(《左傳》昭公元年【傳】)
(31)于時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世說新語》崇禮第二十二,3)
(32)咱們還要勸他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合他呢!(《兒女英雄傳》第十六回)
形容詞做狀語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始于上古漢語,至明清時期,形容詞做狀語修飾V1仍是個別現象。
(33)郈魴假使為賈正焉。(《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傳】)
(34)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金瓶梅詞話》第一百回)
中古漢語中時間名詞開始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至明清時期,時間名詞做狀語修飾V1仍是個別現象。
(35)王大將軍執司馬愍王,夜遣世將載王于車而殺之,當時不盡知也。(《世說新語》仇隙第三十六,3)
(36)今日分差兩番使人前來。(《三朝北盟會編》卷五十五)
中古漢語中代詞也開始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至明清時期,代詞做狀語修飾V1仍局限于指示代詞和疑問代詞,用例較少。
(37)如何不教人便從慎獨處做?(《朱子語類輯略》卷之四)
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均無數詞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用例。近代漢語直至明清時期,《兒女英雄傳》中有數詞重疊做V1狀語的用例。
(38)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
在V1前做狀語的短語有介詞短語和量詞短語。介詞短語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情況在上古漢語中就存在,上古漢語至近代漢語唐宋時期,介詞短語多由介詞“以”加上體詞性詞語構成,明清《金瓶梅詞話》和《兒女英雄傳》中修飾使令類兼語結構V1的介詞短語由介詞“從”“在”“把”加上體詞性詞語構成,沒有介詞“以”構成的介詞短語。
(39)反自箕,襄公以三命命先且居將中軍。(《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傳】)
(40)師遂以藥熏其眼令赤,時人號為赤眼歸宗和尚焉。(《祖堂卷十五·歸宗》)
(41)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早從后門打發他去了。(《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九回)
上古漢語、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唐宋元時期均無數詞或量詞短語修飾V1的用例。直至明清時期,《金瓶梅詞話》中出現量詞短語做V1狀語的情況。
(42)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金瓶梅詞話》第七十九回)
從中古漢語開始,使令類兼語結構V1前開始出現多重狀語,但直至明清時期,V1前的多重狀語以兩層狀語為常見形式,三層狀語較少見。
(43)王平子始下,丞相語大將軍:“不可復使羌人東行?!逼阶用嫠魄?。(《世說新語》尤悔第三十三,5)
(44)怎不交我忿氣填胸,乞緊君王在小兒彀中。(《趙氏孤兒》第二折)
(45)恰好梅公子早從城里打發人來打聽。(《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六回)
(46)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