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我曾無數次感到模糊地帶的存在。
那一天,我又在食店的柜臺前停留了。我打量著玻璃壇子里頭的炸蠶豆。蠶豆是新放進去的,一粒一粒全炸開了花,上面沾滿好聞的淀粉香料。昨天還沒有,所以一定是剛放進去的。炸蠶豆邊上是腌楊桃、腌梅子,下面一格是回餅、杏子餅,還有蜜棗。外面結冰了,行人都冷得哆嗦著。柜臺后面的三個營業員在幽暗中圍著一爐小小的煤火。他們離柜臺很遠。忽然,我聽到他們當中的一個說了這樣一句話:“高原上蘑菇啊,木耳啊,多得撿不完!我要他別錯過……”
我竭力想象高原,可什么也想不出。他們三個人還在說,聲音低了下去,什么都聽不清了。
外面是白茫茫的世界,寒風刮著,我的口鼻都凍僵了。
還有一回是夏天,我將竹床放到樹蔭下面午睡。真舒服啊,南風吹在身上,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熱烘烘的氛圍令我老是夢見在太陽下長跑。我出汗了,我身上的汗怎么也出不完,我要換衣服。瞧,那扇門可以打開,讓我去那邊吹吹風。啊,門又關上了,我真熱。有人在我耳邊反復說:“媽媽,你把糖罐蓋好了嗎?小心那些螞蟻……”我記得我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是醒著的,我還用昏沉沉的目光打量過樹干上流下的樹漿。我還記得小孩們在院子的另一頭挖蚯蚓,他們離我遠遠的。我翻了兩回身,聽見那人還在說:“媽媽,你把糖罐……”那是誰呢?我多么困啊。睡夢中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人?
我醒來后,用困惑的眼睛仔細打量著周圍。我睡覺的地方遠離人們,不要說我待的這個角落,就是整個院子都沒有人。大人上班去了,小孩上學去了,幾只鴨子在冬青樹下睡覺。能聽得到的聲音只有風??墒俏业拇_聽到那個人在說糖罐的事,他站在房間的窗口向外說,老是重復同一句話,當然,“媽媽”并沒有出現。
我是伴隨著生活中的這些模糊地帶長大的。起先是害怕,后來漸漸轉化成好奇心。有一次我去找我的朋友玩,朋友的媽媽在房里罵人,我聽出來那母親在罵我,是的,每一句都在罵我,雖然沒提名字。我立刻站在外面不敢動了。她看見了我,還繼續指責我,說我唆使她家小孩干壞事,我還站在那里不敢離開。突然那母親叫我的小名了,我全身發抖。
“你怎么這么久不上我家來了?。俊彼τ卣f。
我心中的石塊落了地,但我一點兒都轉不過彎來。那天我在那一家看圖書,我老是偷偷打量那位母親。她是多么的深不可測啊。
揭示這些模糊地帶的真相就是解開我自己的生活之謎。這項工程是如此的浩大。工作令我無比的振奮,也給我帶來無限的快感,對于我來說,最好的事情是,越揭示得多,模糊王國的疆域越擴展,挑戰性也越大。
風雪天里街口的食店內陳列的炸蠶豆,永遠在那里誘惑著我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