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韻茹
陽臺上,父親昂著頭打電話。他操著一口粗獷的方言,眉尖上挑,時不時爽朗地放聲大笑。我微微皺眉,心疼地望著樹枝上被驚飛的鳥。
父親摁了電話:“當年教我高中的陸老師,今年正好教你們班,想當年……"父親臉上跳躍起零星的光,舒展的眉間流露出青春的色彩。他輕輕感嘆:"陸老師,可真是一位好老師啊!”
彼時,懵懂如我,抱著一種僥幸的態度猜想我會有老陸撐腰,卻沒有想到,后來,我和老陸的相處是那么不愉快。
初見老陸,是在開學的第一節數學課。我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等待,幾絲緊張夾雜著些許期待交織在我的心頭。預備鈴還沒打響,一個個子不高卻走路穩健的黑油頭推門走了進來。教室里霎時安靜下來,講臺前的人表情嚴肅,帶著一種使人無可抵抗的威懾感。"上課!"老陸的第一聲如驚雷,在我們耳邊炸響。我至今仍無法相信老陸小小的身軀竟能爆發出這么大的力量。
老陸并沒有仔細的介紹自己,他熟練的單手握筆,側著身子,直接在黑板上寫下了長串的函數式。那一刻,所有同學幾乎都是兩眼放光,也許就是這一次特殊的啟蒙,讓我從此沉醉于數學的謎海之中。
老陸聲如洪鐘,渾厚的嗓音譜寫成一首交響樂,牢牢抓住我們的注意力。老陸目似利劍,總在我注意力不集中時,投射過來犀利的目光,讓我心頭一緊,不得不集中精神追隨著他。那時,老陸是我們私底下公認的男神,當我們被迎面而來的數學題撞得遍體鱗傷,老陸總能簡單地揮揮筆,智慧便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
然而,老陸的早到遲退,課后大量的提升訓練,尤其是頻繁地占用自習,使我們心頭對老陸的敬佩慢慢減少。少年氣盛的我們開始抱怨、惱怒,暗地里斥責老陸不是一個好老師。其他班級同學的嘲笑更是火上澆油,我們將歌曲改編,暗諷老陸。在匿名意見表中,我們無一不寫上了請數學老師不要拖堂,不要占課。因為這件事情,我和父親有了少見的口角,他嚴肅地批評我不懂事,可那時我只是狹隘又自私的認為自己的時間被占用,固執的認為好老師絕不應像老陸這樣。
老陸卻仿佛從未見到過意見表,反而越來越嚴格。他會在夕陽將落時"吱呀"地推開教室的門,會指出我的卷上如芝麻大小的錯誤,會在我辯解的時候強硬地說"錯了,就是錯了,沒有理由",會撕掉我用彩筆訂正的作業,擰起眉頭警告我只能用黑筆寫。他在巡視了一周后大步走出了教室,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逐漸融入黑暗。而我卻懊惱自己,那時沒有望穿他的苦心。
高中的生活是潮濕的雨,不斷地將我們內心的星星之火淋濕澆滅。那一次月考,我望著滿目的黑白,耳畔是刷刷的做題聲,全都交織在我的腦海。不知是在和誰賭氣,我在試卷上亂畫一通,力度之大幾乎要穿透紙背。在一片喧鬧聲中,成績單張貼到了墻上。放學后,偌大的教室里只剩我一人。我在整張紙的最后發現了我的名字——這個排位是那么的諷刺!
那晚的夜是壓抑的灰藍,像候鳥蒙上灰的羽翼。昏黃的路燈有氣無力地亮著,四周一片闃靜,北風瑟瑟裹挾著我落寞的思緒。那時候,我多么渴望一句溫暖的安慰,哪怕是指責。
臨近期末的日子,老陸將一個又一個成績不理想的同學叫到辦公室,卻獨獨沒有叫我,我內心的不甘與酸澀就這樣浮上來。
我開始拼了命地學習,帶著一股不服輸的恨意。我是那樣怨著老陸,一定要老陸被我的成績打臉。我視黑板上唾沫星橫飛的老陸為空氣,卻將黑板上生硬而枯燥的公式搬進腦海。
蟬鳴聲再次揉碎在光線里,樹影綽綽,夏天夾著雪白試卷而來。黑色的墨水在我筆下生花,走出考場的那一霎那,突然神清氣爽,抬頭,天仿佛從沒有那么藍過,云也沒有那么溫柔過。這一次,我自信地在那張紙的正數找到了我的名字,為高一的生活畫了一個圓圓的句號。
我一身輕快地離開教室,卻在樓梯口碰到了老陸。一絲報復的快感不知為何涌上心頭,我昂起頭想快步走過,卻被老陸叫住。"考得不錯,看來潛力都需要激發的呀!"老陸拍了拍我的肩,我才知道老陸的笑容是那么地好看。
我愣在了那里,直到老陸邁著熟悉的步伐離開。他的背后是綿延天際的火燒云,紅得那樣爛漫,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傍晚,我的心卻有如清風過境。
原來,老陸的心思隱晦婉轉得像那晚的月亮。我所謂的被忽視、被看不起,不過是老陸獨設的教育方式,他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我,只為了讓我變得更好。
那些關于老陸的畫面就這樣闖入我的腦海,如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老陸長期大聲講課而沙啞的嗓音,老陸為了讓我們開闊視野熬夜整理的教案,老陸犧牲休息時間到教室指點我們的功課……我開始明白父親的話:老陸,真是一位好老師!
泰戈爾有詩曰:“謝謝火焰給你光明,但是不要忘了拿執燈的人,他堅定的站在黑暗當中。”老陸便是這拿執燈的人,他為我照亮了前方的學習之路,卻心甘情愿地站在背后,接受我們的不懂事。
如今,老陸已經不再教我;而我,卻因為有過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幼稚叛逆的少女。
我望向遠方幽藍色的幕布,天上的點點繁星,像一盞盞燈火。此時此刻,老陸渾厚的嗓音又叮叮地落在我心里,我忍不住開始思念他的黑油頭,多想他在某一個傍晚踏碎夕陽來到我身邊,再一次指正我的錯題。
我永遠感謝在我的生命中遇到老陸這樣的好老師,卻由衷地希望未來的老陸不要再遇到像我這樣的學生,再讓他費心勞累。
老陸,愿時光仁慈,多年以后,你我還是當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