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某個夏夜,一場暴雨協同驚心動魄的雷聲,制造著一夜的恐怖。雷雨聲劈開草甸莊的沉寂,勞作一天的村民紛紛爬出夢境。呼嘯的風聲,狂暴的雨聲,尖銳的雷聲,堅硬的斷裂聲,讓他們戰戰兢兢,神情怵然。
次日一早,雷雨說收就收了,天上居然隱約現出太陽的面影。社員照常出工,學生照常上學。一切秩序依舊。只是,人們幾乎同時看到,隊部的磚瓦房塌了一面墻,傾斜的山墻上,領袖的畫像、懸掛的草帽以及屋內書記的辦公桌、會計的賬本,一目了然。這是雷雨的罪孽。人們唏噓不已,心生莊嚴的疼痛,甚至由此生出諸多聯想——對于天災,政府無法可想,總不能扯到“專政”上去;要是人為,那就不好說了。
野菱放學回來,一進門就說,大隊部的房子塌了。那是公家的事,小丫頭不要多嘴。母親靈芝制止說。妹妹蒲草捏著母親的衣角,翹著嘴角等姐姐說出更新鮮的事。天一晴大隊準去修房子,由著它哪成?父親王金山從嘴里拔出燒了半截的煙卷,十拿九穩地說。王金山一住口,蒲草跳起來。野菱說你高興個啥?蒲草說不跟你說。靈芝嗔怪道,不跟你姐說,那跟誰說。蒲草說哪個都不說。靈芝叉開五指,在蒲草頭上拍了一下,笑道,褲襠沒縫幾天,一肚子鬼心眼。我可說清了,不許出去亂跑。小丫頭不學好,長大連婆家都難找。
數日后,靈芝匆匆趕到村小學直奔野菱的教室,一把拽起野菱就走。野菱茫然地看著母親。靈芝黃著臉說,還愣著做什么,趕緊跟我回去,你妹出事了,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的,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條命。
鄉衛生院。簡陋骯臟的病床上,蒲草深度昏迷,鼻孔里插著輸氧管,鹽水瓶斜掛在吊瓶架上。床沿上坐著父親王金山,還有大隊的守窯工黑三。
野菱摸著妹妹蒼白的手,眼淚和哭聲洶涌而出。野菱聽母親說,隊部正在修房子,蒲草和幾個瘋丫頭趁人家收工時爬上腳手架,人家孩子都好好的,偏偏蒲草倒了霉。不知哪輩子造的孽,讓禍找上了門。是你黑三叔報的信,把三兒馱到衛生院。母親淚涔涔地扭過臉,低聲喚著蒲草的乳名,三兒啊,你可不能走在你大你媽前頭啊,聽到沒,三兒?你聽到媽的話了嗎,三兒?聲聲呼喚如泣如訴。
病房里彌漫著痛楚與悲切。
是夜,蒲草幼小的生命終結在病房里。靈芝哭得呼天搶地。王金山抓著床單,試圖抓住一條虛無的生命。妹妹的意外夭折,野菱感覺有一種重物凌空砸下來。野菱張著嘴,她想像母親那樣淋漓盡致地哭一場,但那張平日活躍的嘴此刻是空洞的,無聲的,那攜帶悲傷的極具爆發力的哭聲被某種東西攫了去。
一直雙手捂臉悶聲不語的黑三猛地拿開手,站起來,孩子就這壽數,趕緊回家埋了吧。這個三十歲還沒輪上女人的男人,成了這個家庭大事面前的決策者。野菱看著這個跟自家不曾往來的守窯人,心里有了一分親近。
黑三是個生意人,用驢車把本地的大米拉往山東,不久又拉回一板車玉米,草甸莊上的莊戶人拿稻子去兌換,莊上家家戶戶吃的玉米無不出自黑三之手。后來,黑三改變了經營方式,將本地莊戶人的大米集中起來,按戶名和重量登記在冊,從山東回來再按兌換比例將玉米分給各家各戶,從中賺取差價。黑三還倒賣過布票糧票。那簇新的中山裝,挺括的的確良褲子,還有精神飽滿的驢叫,無不昭示著一個生意人的精明和富有。黑三生意上的破產如一場急病突然而至。據說是一次去山東販玉米途中一車大米遭到洗劫,欠下了幾十戶人家湊起來的兩千多斤大米。黑三販玉米的營生徹底終結,討要大米的聲浪包圍了他。
一場運動席卷了草甸莊“五類分子”。批斗大會上,被批斗的隊伍中,黑三赫然在列,罪名是“投機倒把分子”。吃過黑三玉米的群眾斗爭熱情異常高漲。十一歲的野菱,第一次對這個她稱為三叔的草甸莊的“壞人”有了印象。
大隊興辦集體企業,在隊部南首一塊墓地旁盤起一座磚窯,燒制碗盆瓦罐之類的家用器皿。斷了營生名聲不佳的黑三被差去做了一名守窯工。野菱夏天去磚窯處割豬草,黑三見這孩子可憐,家里的盆盆罐罐不是缺邊就是少沿,水缸的腰身也都鋦過,像縫合的傷口,就送給野菱一只盆口走形的瓦盆。野菱自是喜不自禁,帶著這一收獲跑回了家。
二
冬去春來。
冬天的村莊卑微而丑陋,村莊里所有的希望和念想都被寒冷封殺。屋檐上的冰溜堅硬而鋒利,如兵器里的劍戟,挑著冬天的凜冽與肅殺。春天里的村莊卻截然不同。春天撤去屋檐上的劍戟,驅走村莊的卑微和丑陋,經過一番精心布局和修飾,村莊如頭上盤著發髻的婦人,一顰一蹙盡是妖嬈。一簇桃花,一叢修竹,一圈柳樹,幾聲燕語,營造著村莊的美麗,絢爛了一切生命的表情。
野菱家門前的汪塘一池春水泛著淺綠。村莊是綠的,空氣是綠的,水是綠的,野菱的心也是綠的。塘邊幾棵苦楝樹、榆樹俯身水面,葡萄樹繞著它們,枝條低垂,夏天一到,魚兒一伸嘴準能摘取懸掛的葡萄。水面上浮著菱角細小的葉片,還有鏡面大的荷葉,塘邊淺水處伸出幾叢水芹,如裊娜的舞女。這些自生自滅的水生植物,成了春夏里野菱和同伴們的向往。
野菱本名王葉玲。因為性格潑辣,言談舉止間透出幾分野性,爬樹游泳摘菱角,身上劃出道道傷痕,手指讓菱角刺的鮮血淋漓,還是笑呵呵的不見一滴眼淚。這些不必說同齡女孩不能望其項背,就是一些男孩也不可企及。不知是奚落還是敬慕,野菱最親密的玩伴米香指著汪塘里的野菱說,你不是王葉玲,你是漂在水上的野菱。這個就地取材的名字取代了“王葉玲”,外頭喊慣了,王葉玲的父母竟也受了感染,叫起了野菱。人家叫我野菱,你也叫我野菱,野菱能吃,我又不能吃。野菱調皮地對母親說。
這一年,野菱剛讀完小學,就要考初中了。野菱有個哥哥叫蒼耳,在鄉中學讀初中。靈芝認為家里供養一個兒子讀書就夠了,決定不再讓野菱讀書。靈芝說出這個決定后,緊接著又說出一件重要的事情,靈芝說,野菱子,土地包產到戶了,不像往天那樣集體種地。現在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家里需要人手。蒼耳一人念書就夠了,你來家吧,不能種地,做飯喂豬也是好的,讓我騰出手種好幾畝地吧。父親王金山不同意靈芝的主張,王金山說,蒼耳是你生的,野菱就不是你生的嗎?一碗水要端平。靈芝知道王金山存心護著野菱,——野菱可是他的親閨女啊。省吃儉用供蒼耳念書這老東西心疼。
你偏心!野菱奪門而出,一宿不見蹤影。母親急紅了眼,質問野菱的玩伴米香和櫻桃。怎么,莫非野菱讓我倆給收起來了?米香鼓著眼說。這丫頭,我沒打她沒罵她,我就勸她在家幫我干點零活,我好騰出工夫種地,這還沒說幾句,咦,你猜怎么著?一頭鉆出去沒個影,也不知死哪去了。靈芝起伏著胸脯說。
你不讓野菱念書不是毀了她嗎,她成績在班里可是數一數二的呢。米香說。
她就是考個頭名狀元,這書我也不讓她念了,念書念書,書能當飯吃?地也分到手了,再不上心,都喝西北風去!
嬸子,你莫急,野菱是你閨女,也是我倆的姐妹,我們和你一塊兒找。櫻桃斜過眼示意米香說。
其實,昨晚野菱去了櫻桃家。櫻桃又叫來米香,三人裹在一個被窩,嘰嘰喳喳說了大半夜,天快明了方入夢境。櫻桃和米香故意領著野菱母親房前屋后繞了一圈,而后轉進櫻桃家的院子,靈芝一眼瞧見野菱騎在一棵桃樹的樹杈間看書。靈芝很生氣,像樂隊指揮那樣,伸出手點著野菱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你能上天啊?快下來!野菱是被靈芝押著回去的。你就死了念書這條心吧,左鄰右舍你去訪訪,有幾戶種地人家的閨女把書念到底的?
三
秋冬時節,民便河清淤筑堤完工后,王金山身體就不行了。老中醫拖著尺把長的胡須出出進進,成了野菱家里的常客。中藥熬了一壺又一壺,王金山的病也不見好。王金山病在下身。王金山總說那里冷。村里組織實施的民便河清淤工程持續了半個月,王金山天天站在民便河里撈淤泥,冰冷的河水一點一點吸去下身的熱量,河水的涼氣盤踞在骨髓里。靈芝似乎明白了什么,每次用熱毛巾為男人擦完腿,毛巾窩成一團擲在臉盆里,忿忿地說,千刀殺的,害人哩;害人哩,千刀殺的。野菱已經十五歲了,不明白父親得的什么病。王金山很能吃,覺也睡得香。但能吃能睡不等于王金山沒病,王金山不說,也瞞不了靈芝。王金山的病招惹了靈芝。靈芝的眉宇間潛著憂愁。
入夜,野菱時常聽到隔壁房間母親似有若無的嘆息;甚至,母親靈芝還會罵人。靈芝說,千刀殺的,害了男人,也害了女人。那個千刀殺的是誰呢,野菱像演算算術題一樣怎么也算不出結果。王金山說,會好的,會好的,慢慢來。
老中醫完成問詢、把脈、包藥、收錢一整套程序后,提起藥箱臨出門時說,這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只是有些事該忍則忍,不能急于求成,兩口子過日子不全在這件事上。
野菱更琢磨不透了。
這年麥口, 靈芝把黑三領進家,開宗明義地說,金山扛不了這個家,蒼耳念書,野菱不當勞力使,又顧家里又顧地里,我一個人總不能劈成兩瓣。這些日我琢磨來琢磨去,得找個幫手。黑三兄弟沒有妻室,隊部的磚窯早就封口了,不用去守窯了。人又精明,從今往后就讓他幫幫咱,咱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家人不作兩樣待。靈芝的想法由來已久。那年黑三把蒲草背到鄉醫院搶救,盡管沒留住一條命,黑三還是王家的恩人。靈芝對黑三心存感激。王金山患病以后,靈芝就有把黑三領進家門的想法。外人就是有閑言碎語,也塌不了天。靈芝是這么認為的。
野菱曾經受過黑三的恩惠,對黑三本沒有反感,再說家里添一個勞力沒什么不好。靈芝的決定對王金山是一個不小的刺激,王金山在這件關乎個人和家庭聲譽的事情上,拿不出主見,也做不出選擇。事已至此,王金山捏著尖細的腔調說,走一步是一步吧。
黑三以一個助手的身份介入這個家庭的勞作與生活。收麥打場,犁地插秧,整個農忙季節,他像一支出征隊伍的首領,出色地完成了各項農事。黑三是種地的好手,類似于當年的經營。比如插秧,大塊的水田,插上的稻苗間距適中,縱橫成行,施了肥,一地蔥綠,不僅給人一種美感,還昭示出不錯的收成;比如揚場,一把木锨上下翻飛,金黃的麥粒如一把展開的折扇騰空而起,又簌簌而落,麥粒與草屑各分一處,絕無混雜。這一場景如一場盛夏的表演,攫取了眾人艷羨的目光。靈芝拿毛巾為黑三拭去額上的汗水。黑三興奮的面孔有麥子一樣的成色。
黑三干活不遺余力,讓野菱家的農活井然有序地往前走,拿汗水和勞苦換來野菱一家人的器重和依賴。不為外人所知的,是成年以來,未曾親近的女性角色,填補了黑三生活的空白。
靈芝騰出一間偏房,讓黑三住進去。靈芝取消了與丈夫之外的男人的界線。夜間出來解手,野菱聽到偏房有輕微的響動,母親靈芝在黑漆漆的偏房里說,早點睡,明天還要做事。野菱縮回身,看到一個人影溜進堂屋。
早上,野菱看到父親王金山雙目酡紅。
四
隨著一聲啼哭,一個女嬰在野菱家的土坯房里誕生了。這女嬰填補了蒲草夭折后的空缺。這丫頭肯定找錯了地方。才不對你好呢,你又不是蒲草。野菱無法預測,這個哭起來比殺豬還難聽的丫頭給她和這個家帶來的是興奮還是折磨。
靈芝的強行干預,王金山又人微言輕,野菱由學生變成了農民。她的生活不是散發油墨香味的課本,寫著滿分的試卷,也不是書聲瑯瑯的課堂,踢毽跳繩的操場,而是煙熏火燎的灶房,摩擦碰撞的鍋碗瓢盆,臭味逼人的豬舍,沒完沒了的農事,當然還有貌似戶主的黑三。
野菱不愿意碰到熟人,她害怕別人問及那個叫苜蓿的丫頭。
苜蓿是誰的呢?王金山沒那個本事。野菱不止一次地設想著人們的猜疑。這樣的設想如一記耳光抽在野菱的臉上。這個十五歲的女孩提前介入了男女間的事情,而且,當事人是自己的母親。
靈芝頭上纏著藍色頭巾,捏著乳頭讓苜蓿大吃大喝。黑三像一個侍者,端來的青花碗里,晃著滿滿的紅糖茶,上面漂著蛋花。月里養分源源不斷的輸入,讓靈芝一臉緋紅,上懷更加飽滿壯實。
王金山一腳踢開走來走去的狗,挪動著兩條細腿,出門去了。
米香和櫻桃沒考上中學,這對三姐妹聚會是有益的。
野菱倚著草垛,手里縫著一件小肚兜。米香問,給你妹縫的吧?野菱停了針線,咬著嘴唇不說話。櫻桃說,野菱你千萬別生氣,我跟你說件事,聽人說苜蓿不是你爸的,你爸以前上河工,不能那個——這是真的么?
野菱心上像被什么咬一口,耳根一陣熱,眼淚刷刷地下來了。
苜蓿生下來,村里的女人常過來串門,嘴上夸苜蓿一天比一天添膘,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苜蓿看,那樣子,像在辨識自家混在人家雞群里的母雞。女人們的舉動證實了野菱的設想。沒錯,她們嘴上不說,心里頭怎么想鬼知道。黑三不無得意地附和女人們的評價,對苜蓿的小臉輕輕嘬一口。院子里響起雞群尖叫撲翅聲,一根棍棒撞向墻壁又彈回來哐當落地。父親王金山背著手一臉陰沉。野菱感覺這個家像個玩雜耍的地方,人們的興致指向了它。
家里要上演很多好看的戲呢。
米香說櫻桃你就快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轉而對野菱說,野菱你別聽她胡說,一張臭嘴。櫻桃自知口無遮攔,忙轉了話題,野菱姐,反正我和米香也沒考上中學,正好陪你一起玩,再說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以后找婆家也到一個地兒找,千萬別分開。米香說找婆家由爹媽做主,由不得你,再說也不會那么巧咱三姐妹嫁到一個地方。
野菱彎起胳膊抹去眼淚,抬眼看到一只花花綠綠的鳥落在草垛旁的苦楝樹上,歪著腦袋旁聽三個村姑說話。野菱嗤的一聲,那鳥射入云霄。野菱目光從樹梢上收回來,說,米香,櫻桃,我不想待在家了,我想出去找事做,做啥都行。
蠶房里窸窸窣窣,春蠶完成時日不多的咀嚼后,將在草籠上結滿潔白的果實。那是農家土地之外的收獲。家家戶戶熬紅了眼的女人在守望著它們。
鎮上繭站開磅在即。村干部家家戶戶過篩子一樣通知春繭賣到鎮上去,且要保證銷售任務。穿著警察制服的人,戴著墨鏡,騎著電影里常見的三輪摩托車,在草甸莊橫沖直撞。他們執行著對蠶農售繭渠道的巡查和監督。
野菱家沒有完成村里分配的售繭任務,村干部領著一伙人提著大秤拉著板車,揚言要扒糧食沖抵短缺的春繭。黑三不好出面理論,畢竟名分不夠。王金山見這陣勢不敢硬碰。靈芝聲嘶力竭,指手畫腳,終究阻止不了這伙人進屋。
野菱,你死哪里去了?人家欺負到門上了,你快過來!
野菱舉起一柄草叉,說,俺家一粒春繭不剩,全賣給繭站了,數量不夠找春蠶要去,憑什么扒糧食?今天哪個拿走俺家一粒糧食,我就戳死誰!野菱讓穿警服的人帶去了派出所。
從派出所回來,一路星星護送,鄉間土路上樹影綽綽,樹葉沙沙,如鬼魅相隨。野菱光著腳,拎著鞋,嚇出一身冷汗,等進了家門爬上床,已是子夜時分。
周末蒼耳回家,母親靈芝教育兒子,在學校安心念書,念不好書對不起野菱,不是野菱出面,家里的糧食早讓村干部扒了。蒼耳問野菱怎么回事。野菱說你只管念好你的書,天塌下來由我擎著。蒼耳說,俺妹,考不上高中,我回家和你一塊兒種地。靈芝剛喂完豬回來,一手提著鐵勺,一手端著豬食盆,聽到這話,鐵勺指著蒼耳說,沒出息的東西,一家人拼死拼活就等你這句話的嗎?一輩子捋牛尾巴,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你要給我把書念成了,王家靠你光宗耀祖呢。
五
收完麥,插完秧,鎮上的糧站就開磅了。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要往公家的糧庫送糧食,當地人叫完糧。土地包干到戶,不管收成好壞,交給公家的糧食一粒都不能少。
這是一年最熱的時候。糧站門里門外到處是人、平板車和驢子。空氣里混雜著汗腥、尿騷和草木氣息。太陽懸在空中如兇神惡煞,熱浪撲打著人和牲畜。驗糧員齜牙嗑著麥粒,鑒定麥子的水分成色,他一句話決定糧食的命運。
野菱和父親王金山還有黑三在烈日下等著過磅。陽光擰出野菱體內的汗水,野菱解開褂領處兩粒紐扣,瞬間,野菱感覺有一種比太陽更毒的光照過來。抬起頭,驗糧員站在對面。你是草甸莊的吧?你抓把麥子讓我看看。驗糧員說。野菱說,要抓自己抓。驗糧員奸笑著說,你想等到月亮出來嗎?野菱很不情愿地抓起一把麥子,攤開手讓驗糧員看。來,手伸過來。驗糧員勾著五指。野菱手沒有伸,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驗糧員趨前兩步,彎著食指扒拉著野菱手里的麥子,扒著扒著就捏住了野菱的手。野菱猛地抽回手,厲聲道,你到底是驗收麥子還是驗收我的手?野菱讓驗糧員出了丑,圍觀者提醒說,丫頭啊,這號人不能惹,手里掌著權哩。當天,野菱的麥子沒有過磅,拉回家又曬了兩個太陽。黑三跟靈芝說,野菱的性子得改一改。
野菱跟米香說起完糧的事。米香說糧站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仗著有個好差事,見到女人就起歹心,聽說站長比驗糧員還騷,哪年完糧時不睡幾個女人。
進了正月,玩花船的就來了。玩花船,踩高蹺,舞龍舞獅,是草甸莊一帶源遠流長的傳統民俗文化,培育不少農民表演藝術家。大集體的時候,工作組一到,大隊小隊宣傳隊的鑼鼓家伙就出動了。女的搖著紅花,男的抖著紅綢,唱著民間小調,踩著輕盈舞步。工作組的人就說王莊大隊文藝工作做得好。花船、高蹺、舞龍舞獅,平日很少露面,只在正月里出場。靈芝早些年就是花船隊的“掌船人”,花枝招展地立于船內,手持花船,踩著鑼鼓的節奏,和著竹笛二胡的旋律,左挪右移,進退自如。那“撐船”人油頭粉面,能說會道,和掌船的靈芝以夫妻相稱,不成想,那撐船人和靈芝把戲演到了床上。靈芝懷了孕,撐船人被推薦上了大學,黃鶴一去無蹤影。靈芝嫁給了王金山和他的三間土坯房。雖有委屈,卻也是一種歸宿。野菱每次提到玩花船的事情,靈芝的心都會下意識地抽搐。
外面鑼鼓一響,人們就坐不住了,村部大院、街道市口,人們扶老攜幼,摩肩接踵,擠擠挨挨圍成一圈。野菱問母親去不去看花船。靈芝說不去。苜蓿揪住野菱的衣角也要去。野菱說,我不帶你去,人山人海會踩死你。苜蓿張開嘴,醞釀半天才噴出哭聲。黑三把苜蓿抱在懷里說,乖,咱不去看花船,花船里有河蚌精,專吃小孩子。野菱心里說,要真有河蚌精,吃了才好。
王金山煙袋嘴磕著鞋底說,不出門怕人認不識你?苜蓿縮在黑三懷里不敢出聲。
中考一結束,蒼耳在家等消息,野菱問他考得怎么樣,能不能考上普通高中。蒼耳一把蒲扇橫在臉上,一句話不說。蒼耳像等著判決等了一個暑期,學校那邊也沒動靜。野菱讓蒼耳去學校打聽,蒼耳說我不去,要去你去。野菱強拉硬扯把蒼耳扯到學校,校方一查分數,野菱大失所望。蒼耳泣不成聲。
王金山自知黑三占了自己的地盤,在王家的地位名存實亡,又不敢發作,也無力發作——畢竟,和靈芝并非情投意合才促成這樁婚姻,靈芝不是懷了身孕,肉怎么會落到自己嘴里。蒼耳落榜,正中王金山的下懷。狗日出來的,別人育的苗,長在咱的地上,等著跟老子種地吧。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安慰蒼耳說,考不上學校是命中注定,家里還有二畝地呢,餓不死你。靈芝說,蒼耳書沒念成,農活又不會干,一家老少四五張嘴,就啃那幾畝地還不窮死。啃地也得會啃,要是種不好地,沒個好收成,農業稅、提留款沒錢交不說,就怕連公糧也交不齊。
土地承包幾年了,草甸莊不少人家已建起了磚瓦房,日月領著人往殷實里走。野菱家還是祖上留下的三間土坯房,后墻不是三根木頭頂著,早就墻倒屋塌。房頂上稻草腐朽,風吹雨蝕,雨天墻腳擺滿瓷盆瓦罐,接淅淅瀝瀝的雨水。黑三過來沒幾天,請人把房頂修繕一新。
黑三一向自恃精明,吃穿用度不甘人后。進了靈芝家的門,若無所作為,任由貧困左右,就是失職,不僅對不住靈芝,也有失自己的臉面。黑三和靈芝商議,編蘆席賣,攢了錢翻蓋房子。黑三是有底氣的,父親就是篾匠,給父親打下手時就掌握了父親的手藝。黑三帶著蒼耳出入集市,收購蘆葦,在野菱一家人面前展示手藝。
這一年,在一陣鞭炮聲里,人們看到,草甸莊又一座磚瓦房竣工了。
飯桌上,黑三說了一件讓人振奮的事情。黑三說,我在鎮上賣蘆席時聽人家說,上面下來新政策,公家不再讓種地人完糧了,不僅不完糧,種地還有補助呢。以后收拉耕種都是機械化,年輕人都往城里打工去了。
野菱聽得有些走神。恍惚中,野菱看到一條路伸向遠方。
六
米香到縣招待所做服務員不久,櫻桃去了蘇南一家服裝廠。
米香出門前來跟野菱道別。米香是自己來的。米香說櫻桃也去蘇南打工了,聽說是去了一家服裝廠。米香問野菱知道不知道。野菱說櫻桃沒跟她說。米香說櫻桃真不講交情,至少跟你說一聲。還姐妹呢。
野菱看到米香眼里水汪汪的,說米香你哭什么,能找到一份愜意的工作該高興才是。米香說,野菱姐,我走了,不知哪天才能見到你,心里挺難受的。
野菱說咱姐妹三個年齡不小了,都往二十上去了,各人要走各人的路,又不能老是在一起。
米香說,要不我讓二姨夫也給你介紹到縣招待所吧,他是那里的會計。野菱傷感地說,米香我沒你命好,我哪有頭緒找你那樣的工作,再說家里也走不開。野菱嘴上這么說,心里盼望著也能到縣招待所去。
野菱沒等到米香任何音信。
野菱去了鎮辦的窯廠。
野菱的工種是搬運磚坯。從磚坯生產線上取下的磚坯要經過搬運、碼坯、風干的流程,方可入窯燒制。
盛夏,天地間就是一座磚窯。空氣熾熱而堅硬,把熱量強行輸入黝黑的皮膚,把皮膚里的水分逼出來。窯廠的工人們成了烈日下奔跑的紅磚。男人脫去上衣,決絕地迎戰驕陽;女人們包裹嚴實,任由咸澀的汗水在衣服和肌膚之間奔走。
汗水遮住了野菱的視野,淹沒了她的眼睛。野菱弓腰曲腿,推著沉重的板車,像一把犁鏵在騰起的熱浪和塵土中耕耘。夏天是殘酷的,有時以另一種方式折磨野菱和她的工友。一陣突兀沉悶的雷聲剛剛抵達耳鼓,根本來不及撤離,暴雨如一條河砸下來。來不及遮蓋的磚坯被砸成一灘爛泥。來不及撤離的工人們在暴雨里亂成一團......
一個響晴的中午,野菱在搬運途中昏厥過去。一個男工將野菱送往醫院。醫生的結論是:營養不良重度貧血,加之暑熱天氣過度疲勞導致暈厥。
野菱醒來時,看到一個小伙子坐在對面的病床邊。野菱欠了下身子,對小伙子笑笑,笑得虛弱而羞澀。眼前這個年輕人二十多歲,留著寸頭,長得壯實,看上去比較厚道。男工告訴野菱,他叫蘆葦,窯廠附近的人。家里供不上學費,高中上了兩年就輟學了。就到窯廠做工了。
野菱有些惋惜地說,家里要是能供得上,你準能考上大學。
蘆葦主動到野菱的班組,和野菱一起搬運磚坯。下班后,蘆葦帶野菱到鎮上電影院看電影。蘆葦和野菱靠得很近,這是野菱和異性之間最短的距離。電影為彼此間神秘的距離營造出夢幻般的情境。蘆葦溫熱的鼻息撲過來。野菱的心飄蕩在春天的微波里,又似長了翅膀,幾欲飛翔起來。
在窯廠附近的運河邊,蘆葦的目光越過河水,遙望遠方。野菱說蘆葦你想什么。蘆葦說窯廠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一定到南方去。野菱說去南方做什么。蘆葦說去南方打工,不少年輕人都背井離鄉,到南方尋找出路。野菱說我也跟你去。蘆葦笑笑。
從運河邊回來,太陽已經偏西。路過一塊墳地,蘆葦說這兒過去做過刑場,槍斃過犯人。忽然,一只大鳥撲騰著翅膀從墳地飛向樹梢。
野菱撲向蘆葦。
七
幾年后,野菱從南方回來,一臉憔悴,眉宇間凝著愁怨。抱在懷里的孩子是她惟一收獲。
家里又建起兩座偏房,拉了圍墻,院門高大氣派,類似舊時的牌坊,與主房構成四合院的格局。汪塘邊的柳樹上掛一木牌,上書:王家客棧。野菱忐忑不安地走進院門,狗熱情地迎上來,舔著她的鞋子,用這種忠實和熱情的方式迎接這個不幸的主人。
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讓母親靈芝怒不可遏。靈芝說,既沒媒人提親,也沒辦婚禮,連個證都沒有,孩子就生下來了,人家問起來,你讓我怎么跟人家說?農村婚喪嫁娶的規矩你不懂嗎?野菱說,孩子又不是沒有主,他爸說很快回來補辦婚禮。靈芝說,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等著丟人現眼吧。
靈芝的話戳到了野菱的痛處。野菱和蘆葦去的是江南一家電子配件廠,開始野菱住在女工宿舍,蘆葦在城中村租了間民房,讓野菱搬過去住。野菱說沒結婚住一起不合適,蘆葦說你是我的人,有什么不合適。經不住蘆葦軟磨硬泡,野菱和蘆葦住到了一起。
野菱懷孕了,讓蘆葦回去和她結婚。蘆葦說孩子生下來再說。
后來,蘆葦從那家企業的生產車間轉到了銷售部門。往往是,回到租住房不是醉的爬不上床,就是不怎么想和野菱搭話。野菱問蘆葦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蘆葦說不要捕風捉影。孩子生下來,野菱問怎么辦。蘆葦說,你帶孩子先回家,這邊事情辦完我就回去和你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