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閑
我初次抵達那片海灘時,像走進了一個夢,所有人都來去匆匆,轉眼隱于城市的街道間。只有我走得太慢,被遺忘了,卻找到了自己。
在這里,時間是靜止的,但每時每刻景象千變萬化。我可以任由溫暖的沙粒圍裹著軀體,感受太陽的濃香滲透眼皮,感受著爆裂的色彩、金黃的音符,所有瘋狂自由的夏日元素在體內蘇醒奏響。但很快,我又會平靜地佇立著觀海,望著那些涌起的歡樂泡沫和暗藏的波瀾起伏。透明的海,碧藍的海,深不見底的黝黑的海,就像我與生俱來純真赤裸的靈魂,尚未被塑成語言的思想,無數淚與笑匯成的回憶。在這里,我看見碎片雜物被沖刷到淺灘上,隨即它們被睡夢精靈悄然帶到城市的大垃圾箱里。有一些無法降解、拒絕離去的碎片就成了海灘的一部分。在沙灘上呆立的時候,我看見自己的幽默、傷感和激動從身上飛離而去,化作點點晶瑩斑斕的海水,再變成了一條條魚,有時它們和平相處、歡暢遨游,有時互相撕咬。每次我來這兒探索這片大海,都能發現無窮的奇景、永恒變更的奧秘。
但隨著年歲漸長,我每次待在海底的時間也變長了。有時沉溺其中,有時卻好像被困在那里,我感受著自己藍色的孤獨燃燒著,卻無法脫身。童年時筑的沙雕城堡早已坍塌,魚群消失,破碎的貝殼散落,灰蒙蒙的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我在疼痛中長出了鰓,手指間連成了蹼,似乎已經不能再回到空氣中了,即使我仍會想念遠處城市的喧鬧繁華。無形的水草纏繞著我的肢體,冰冷咸澀的海水溢滿胸膛,我絕望地、無聲地喊叫,卻動彈不得。海面已冰封千里,雖然我能聽見岸上有腳步聲經過,卻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和這世界之間已經形成了多么厚的屏障。我幾乎絕望到窒息。
卻是在一瞬間——或許是本能的自救,或許是上天賜予的一道陽光,冰面破裂了,接著碎成了一塊塊晶瑩剔透的寶石。我像個孩子般感激地撲進天空的懷抱,緊緊抓住海浪的肩膀不讓自己再沉下去。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我竟有這么愛充滿陽光和氧氣的生活。像是得到命運的原諒,我一遍遍向自己許諾,不再遠離現實,不再沉溺于自我,再熱愛大海,也不要游得那么遠、潛得那么深。
我做到了。之后我只在淺灘游動,觀察漂亮的熱帶魚或抓抓小螃蟹,其余時間都認真打理沙灘。日復一日,這里漸漸長出身姿挺拔的椰子樹,而潔白干凈的小沙丘、海天一色的大片蔚藍、燦爛卻不灼人的陽光更是令人興奮。傍晚,紫色的繁星點點的夜空像一床溫暖的被子擁住我的心,不時還有海鳥低鳴著飛過……這些景象足夠美好,終于也讓我有點驕傲,可以邀城里的朋友前來游玩。有時我也回到城里,和他們欣賞新年的煙火,吃著山里的美食,盡情地游樂閑逛,不停地說笑以填滿一天的空虛。我的生活變得從未有過的豐盈有趣。不再思考,沒有時間思考。也不再孤單,沒有空間孤獨,我甚至可以忘掉自己。大家在一起都熱鬧歡騰,我所害怕面對的未來似乎永不會到來。
但沒過多久,我就感到迷惘了,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我多久不曾仰望過海上的星空?多久不曾在沙灘邊自由奔跑?多久不曾關注海里的那些小生命?多久不曾坐在篝火邊,靜靜聽著木材噼啪燃燒,認真思考自己要的是什么,做一個關于未來、理想和愛的夢。我所有的朋友,我愛的城市里的一切,其實從來不曾走近我的心,因為我自己都忘記了,如何游向最深的海底、最遠的天邊。
我終于回到了海灘,回到我最初的夢里。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向我走來,她眉眼彎彎,笑容盈盈,純真的樣子像極了曾經的我。她指著海邊停泊的一艘船問我:“那是你丟失的船嗎?”
我沒有什么船,更不認識她,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想探索海的邊界,去看看真正的日出。似乎是命運安排,這個小女孩恰好會駕駛它。她熟練掌握羅盤使用方法的時刻就像是在心無旁騖地搭沙子城堡。
和她一起我擁有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赤子之心被一點點找回來。我重新記起游泳的快樂,學會了為一個海洋生命的凋零而哭泣,為來之不易的一頓晚餐而歡呼雀躍。我告訴她,童年的我多么喜愛追逐太陽;而她也多么渴望未來能達到彼岸,尋找另一個城市,在那里看不一樣的夕陽。
偶爾,我也會懷疑這段旅程是否值得我拋下過去的一切。我常常在煩躁的睡夢中驚醒,面朝星空,我感到黑夜包裹的巨大的恐慌和迷惘。烈日炎炎時,視線所及之處都褪去色彩,僅余煩躁和焦灼。我已然厭倦了漂泊,厭倦看見一成不變的風景,厭倦了無法和世俗之人交流,而我身邊只有一個越來越像我的女孩,我害怕有一天她也會后悔。冒險于我已變得索然無味,我只愿早日結束旅程,我曾經年輕活躍、精力充沛的靈魂被時間磨損了,我似乎只是從某處奔向另一處,一半為了尋找,一半為了逃離。
但我又那么不甘心一無所得就歸來,我依然向著未知的日子前進。日久天長,我也發現了比從前更美麗的沙灘、更富饒的島嶼、更繁華的城市。在海上,我也認識了和我更志同道合的探險家,和他們成為朋友,只是我們雖都是“夸父”,卻有著不同的目標,相識不久便各奔西東。一切趨于平淡,我日益成熟,不再需要彼岸和同伴的支撐。
一生也如白駒過隙一樣飛逝而過,我已垂垂老矣。厚厚的一本航海日志已被記滿,我確信這將成為我給后世留下的唯一禮物。
不管如何,現在我終于回到了陸地,小女孩已變成青春的我,給城里的朋友們繪聲繪色地講述海上冒險故事。我卻找不回以前那幫朋友了。我終于過上了不必動蕩、流浪的生活,閱盡千帆,回歸身安之處,卻不確定這是不是生活真正的樣子,我不確定它是不是來得太遲。
只是有一點,我現在才明白,你選擇了理想,或許就會失去世俗的繁華;選擇了流浪,就得放棄安穩的生活;你選擇追求自我,也許就是選擇了一生的孤獨。人心永遠欲壑難填,就像我終其一生探索深海,追逐太陽,長路漫漫,獨自求索,只能從沉溺其中、為其拼搏奮斗的過程中尋取幾多歡樂,卻始終不能明白這世間的秘密、生活的意義,它們于我依然像幻變的夢一樣難以解析。
現在,我累了,我只想沉沉睡去,再做一個迷幻的夢。我能追到太陽嗎?海有沒有邊界?我似乎又回到童年最天真好奇的時刻,開始變成了結束,未來變成了過去,夢的嘴咬著夢的尾巴。我從海里來,又回到海里去,世界是一個循環。我蜷縮成嬰兒的形狀,在時間的絲線上倒退爬行。
我相信,一切會在另一個夢里得到解答。
(福州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