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水所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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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打算寫一篇以苦夏、洪水、城市為背景的小說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點燃一支煙，在腦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些與此有關(guān)的地方，還沒等最后一縷煙霧散盡，我就選擇了武漢。身在武漢或?qū)ξ錆h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如果沒有炎熱的夏天，武漢的知名度至少要減少三分之一，如果沒有洪水，它的知名度又會減少三分之一，另一個三分之一我不說你也知道，武漢作為中原內(nèi)陸的特大城市，其交通的發(fā)達和重要，商業(yè)的繁華和便利，足以在中原內(nèi)陸屈指稱霸。

我要講的故事所強調(diào)的背景大致就這些，我的故事中的人物馬上就要走進你的視野了。我選定一個九月初的早晨作為故事開始的日子，你大概能猜出我的用心，因為九月初的武漢雖然余熱猶在，但已經(jīng)有了微涼的秋意，一些早衰的梧桐葉子開始緩慢的飄落，秋風(fēng)開始像口哨一樣不緊不慢地吹起來，這種背景會讓讀者產(chǎn)生浪漫的詩意感覺，不至于一開始看我的小說就把讀者熱得大汗淋漓，昏暈過去，達不到我想讓你一直往下看的企圖，這絕對不是我希望的結(jié)果。另一個原因，是這個背景和我的小說的主人公有關(guān)——九月是學(xué)生入學(xué)的月份，和其他學(xué)生一樣，一個名叫林寧的18歲少男在這個時候入學(xué)，他和他的農(nóng)民父親各提幾樣行李，怯生生地走在大街上，一眼都能看出來這是父親送孩子上學(xué)的架式。他們向一所大學(xué)的大門走去，少男林寧過分靦腆拘謹?shù)纳袂椋屢粋€在門口擺攤賣冷飲的下崗少婦看得非常入神，林寧的神情對見慣了城市中油滑的少年的下崗少婦來說，無疑是一道純潔無暇的風(fēng)景，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目送父子倆走進校門，隨口喊了一聲：“雪糕，冰棒雪糕啊！”

少男林寧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火辣辣的城市，雖然他不太滿意這所像高中般大小的普通大學(xué)，但他喜歡大城市中的一切。林寧和許多剛剛進入大城市的大學(xué)生一樣，開學(xué)后的第一個學(xué)期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互訪老同學(xué)的新學(xué)校，結(jié)伴游逛大型商場超市和風(fēng)景點，結(jié)識新老鄉(xiāng)或參加各種各樣的集體活動上。我的主人公林寧比別的同學(xué)更愛好到各所大學(xué)去參觀，即使沒有老同學(xué)在某所高校，他也會約一兩個相好的同學(xué)去游覽一番，到特別著名、特別大的大學(xué)去玩，比如去武漢大學(xué)，他們有時候會迷路，如同在迷宮中穿行，等到達校門口時候早就過了吃飯時間，他們買一瓶礦泉水或者干脆在水龍頭旁喝幾口水，就算吃了中飯，一點都不覺得餓。林寧的另外一個愛好說出來也許讓一些男孩子替他汗顏，他喜歡逛商店。武漢三鎮(zhèn)的各大型商場超市他幾乎逛了一遍或幾遍，逛的目的也許讓許多城里人不齒，他只想目睹一下各大商場超市的繁華景象，看看那些貴重商品到底有多貴，俗稱“掛眼科”，如果你想知道他口袋里面有多少錢，那讓我坦白告訴你，最多不超過十塊。有一次逛了一天回學(xué)校，發(fā)現(xiàn)口袋里僅剩下一塊五毛錢，他心里一驚，幸虧在某輛公汽上，粗心的售票員忘了讓他買票。當(dāng)時的公汽上都還沒裝刷卡機，乘客一般都是先上車后買票，每輛公汽上配有一個女售票員，售票員大多是三四十來歲的嫂子，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身上汗津津的，在擁擠的車廂里擠來擠去收票錢，一張票一塊錢。林寧為主動買不買票猶豫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售票員根本都沒注意到他，才將捏在手心的一塊錢松開，把汗?jié)竦氖謴目诖锩婺贸鰜恚ピ谝慰勘成稀Ｒ钱?dāng)時主動買了那張票，最后只剩下五毛錢怎么再搭車回學(xué)校啊？他覺得對不起公汽售票員，又慶幸售票員的疏忽，他抿嘴笑了一下，下嘴唇微微向上翹起，這樣笑的時候更顯示出他的靦腆和憨實，讓人想起某個以靦腆憨實著名的電影明星。

下面要寫到我自己了。我算是林寧的老鄉(xiāng)，同一個村子里的人，但沒親緣關(guān)系，我家住村頭，他家住村尾，兩家的交集不是很多，他爸農(nóng)閑時會找我退休在家的父親聊聊天，下下象棋，問問我在大城市工作的情況。我比林寧大十來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靠好運氣留在大城市工作，做那種既瑣碎無聊又被村里人羨慕的“吃公家飯”的工作。林寧按老家人的稱呼，叫我叔伯。

我能想象出來林寧的父親替兒子辦理大學(xué)入學(xué)手續(xù)時候是多么麻煩，對于從來沒有去過大城市，從來都沒有辦過那么多手續(xù)的鄉(xiāng)下人來說，他們多么需要我的幫助，他們是多么希望到武漢一下車就和我聯(lián)系上，好讓我為他們助一臂之力，并將他兒子托付給我，讓我對他兒子有必要的照應(yīng)。林寧后來告訴我，他們下了車，拿著我父親給他們的電話和地址，打電話沒人應(yīng)，在大街小巷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們找我的時候的迷茫和疲憊讓我深感愧疚，林寧的學(xué)校在武昌，而我的的工作單位卻在漢口的某個比博爾赫斯的迷宮還復(fù)雜的小街上，記得我去單位報到時候在它的門口幾乎轉(zhuǎn)了大半個小時，才發(fā)現(xiàn)它就在離我五米遠的巷子口。他們找不到我其實只能怪我的自私，我那時剛剛就業(yè)，覺得自己都還在城市中飄蕩，哪兒有能力有精力為其他人負責(zé)啊，為了不讓太多的親朋好友鄰里鄉(xiāng)親來托付他們的侄子侄女外甥外孫，我只留給我父母我單位門房的電話號碼，而我知道我們單位的門房是全世界最不耐煩最不負責(zé)的門房，給門房打電話幾乎就等于撥空號，可見我這人是多么不近人情又多么虛偽。

林寧在九月末的一個下午快四點鐘的樣子找到了我，看見他靦腆的笑，好像看見了我十七八歲時候的模樣，一下子讓我喜歡上了這個來自故鄉(xiāng)的少男。在我記憶中還是他三四年前的模樣，個子小小的，衣服土土的，笑容靦腆但過于拘謹，和其他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樣子差不多，可這回見面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個頭好像比原來高了一倍，笑容雖然還有些拘謹，但靦腆而陽光，衣服是那種很合體的運動裝，無論男女，穿上運動裝衣服就顯得有朝氣吧。我把他從傳達室領(lǐng)走，他跟著我走，邊走邊說，叔伯，我和爸爸報名時候找過你。我虛偽地說，是吧，可能我這里太難找了。林寧說，是啊，好難找，我早上8點多出來，到現(xiàn)在才找到你呢！我把他領(lǐng)進我那個像鳥窩的寢室，發(fā)現(xiàn)他手上還提了一袋子?xùn)|西，好像是水果。他一時不知道把袋子的東西放在哪才好，我接過袋子，隨便放在靠窗的辦公桌上。他坐下來，把上學(xué)時候他和他父親身上發(fā)生的各種事情給我講了一遍，雖然可能由于初次在異地見到我有些激動和緊張，講得有些疙疙瘩瘩，但那些故事里的各種尷尬和有趣也讓我感同身受，它似乎也提示了我的不近人情。他在講的時候，我意識到他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可能都沒吃東西，心里很過意不去，在寢室里找了個遍，只找到兩包方便面。他推說不餓，我泡給他吃的時候，卻吃得稀里嘩啦，狼吞虎咽，看來為找我的確把他餓壞了。吃完面，他的臉上冒起豆大的汗珠來，看見他一臉的汗，我在心里感慨，還是年輕好啊，吃點什么都立竿見影，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直冒氣！他用手抹一下汗水，接過我遞給他的紙巾，說，叔伯，我爸爸來送我報到時候，本來給你帶了幾斤腌熏魚，可總是找不到你，被我們寢室的同學(xué)拿到學(xué)校旁邊的餐館蒸熟吃了。說話的時候他有些羞愧的神色，我心里卻想起了我的虛偽和不近人情，連說不客氣不客氣，他卻很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轉(zhuǎn)向了一邊。我們雖住同一個村子，但我家和他家還隔一段距離，對他家的情況并不是那么熟悉，我只記得他爸爸特別會打魚，他媽媽特別會熏魚，所以做出來的腌熏魚絕對能讓我直流口水。我們在一起談了些有關(guān)學(xué)校的情況，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他一些事情，算是不辜負他父母的囑托，很快就到了要吃晚飯的時間，我打算帶他上館子撮一頓，也算盡地主之誼，彌補一下我的過失，可他說晚上7點學(xué)校要點名，怕遲到，來不及吃飯，我只好給他十塊錢，讓他自己去買，他推辭了一會兒，接受了。走的時候我對他說，街上車多，過馬路要小心。他回頭笑笑，很輕快地走過了斑馬線，看著他一晃就消失了，我感慨現(xiàn)在的小孩子融入城市真快啊，哪兒像我當(dāng)初，大半學(xué)期還不敢出門上街！他提來的東西是一兩斤蘋果，不大不小的，沒精打采。這是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走親戚非得帶點什么才能進家門，他一個小孩子哪需要這樣？他哪里有錢給人買禮物啊？

我的工作一般時間都比較忙，但某些時段也相對閑一點，比如這段時間就比較閑，周末也不用加班，我偶爾會想起林寧，我覺得應(yīng)該去看看他了，于是就去了。我事先沒有給他打招呼就去了，有些在校的讀者可能就會說，給他先打給電話很簡單啊。是的，現(xiàn)在當(dāng)然簡單了，但我可能忘了告訴你這個故事的發(fā)生時間，這件事發(fā)生在1997年的秋天，你就可以原諒我的大意了。那時候一般大學(xué)的寢室里面沒裝電話，學(xué)生買手機也是一件罕見的事情，所以嘛，沒給林寧打電話預(yù)約就情有可原了。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想，意外見到我去林寧一定會非常開心的，他特有的靦腆的笑容一定非常燦爛，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瞬間。大學(xué)生都好像喜歡某個熟人去拜訪他(她)，并且最好是比他(她)年齡大的男人，又不是大得像他老爸那樣的男人去看他(她)，“今天有個大叔來看我啦！”——大學(xué)生好像都有這種想法吧，可能那樣會顯得自己比同齡人成熟，比同齡人酷！正如你所預(yù)料，林寧不在寢室，他和同學(xué)們?nèi)デ镉稳チ恕Ｎ矣行吲d，但也沒那么失望，說實話與其在我那個像個鳥籠子一樣的單位宿舍呆著，不如到大學(xué)里面走走看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看美麗如畫的校園，看看那些情竇初開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不過林寧的校園的確不大，但整潔干凈，綠化很好。我信步亂走，東游西逛，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面墻報上有一篇署名林寧的文章，我下意識的斷定“他”就是我的主人公林寧了。“我的故鄉(xiāng)有一條小河，從我家門前流過，春天河水是嫩綠色的，水面上有花朵飄過。夏天的時候，河水是灰黃色的，水漲了，但不是很大，我和小伙伴們在河里游來游去，像一群快樂的小魚，秋天的時候，河水是天藍色的，透明的河水能照見天上的云彩，冬天的時候，河水卻只剩下一小股，細細地流著，像是在冬眠的蛇，等待春天再次把它叫醒。”怎么樣，林寧的文筆不錯吧，因為我的故鄉(xiāng)有山有水，所以寫起文章來也山清水秀的，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相信，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可惜我到城市快十年了，那些采自故鄉(xiāng)的靈性好像都蒸發(fā)散失了！林寧的文章讓我重新溫習(xí)了一次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讓我感覺這次拜訪雖然不遇，但收獲也不小。我再次去他寢室，看他現(xiàn)在回來沒有，寢室里面只有一個病懨懨的留守學(xué)生，我請他告訴林寧，說我來過。他問，你是誰呢？他叔叔，他武漢的叔叔。我把給林寧在外邊買的幾斤水果交給他，走了。

再次見到林寧的時候，是一個周六的早上，我記得那是我和女友分手之后的第三個周末。你知道，和女朋友分手的第一個周末肯定會很痛苦，第二個周末會很孤單，第三個周末會有點寂寞，第四個周末心情會開始晴朗，云開霧散，第五個周末嘛，就可能蠢蠢欲動，或者干脆開始另外一場愛情，這當(dāng)然是都市愛情的一般情緒周期，我的周期也大體相仿。十點半的樣子我正要出門，想到處逛逛轉(zhuǎn)轉(zhuǎn)，好讓寂寞從腳后跟之下溜走，剛下樓就遇到了林寧，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相一般，穿著普通，不茍言笑的樣子，看得出來也來自農(nóng)村，和林寧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走進了我的寢室。我對林寧說，我看見你墻報上的散文詩了。他刷地一下臉變得通紅，好像做了什么丑事，或者我偷看到了他的情書一般。我知道每個愛好寫作的人最初都把寫作當(dāng)作一件害羞的事情，他的害羞讓我想起我十年前偷偷寫小說時候的情景，那種感覺真的像初戀那樣，純潔而神圣。我說，寫得很好啊，真的。他靦腆地笑了，說，一般，一般，只隨便寫寫。我說，真的還行，不過我們老家的河現(xiàn)在也污染嚴重，沒你寫得那么美了。他的臉紅開始消退，他卻不同意我的看法，說，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哪兒需要那么真實啊？他在很認真地反駁我。我卻被他這句話打動了。林寧真的很不錯呢，居然和我談起了文學(xué)理論了，我可是文學(xué)理論專業(yè)的碩士啊！我感覺他真的是那種很喜歡文學(xué)的青年，在這個斯文掃地的時代居然還有這樣的青年，我感到又詫異又迷茫。我不想當(dāng)著他女同學(xué)的面和他談文學(xué)，怕她嫌酸或者莫名其妙，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說，林寧，去過黃鶴樓嗎？沒有。門票太貴，等明年我打工賺錢了再去吧。你喜歡長江嗎？林寧說，喜歡，好大！比我們老家的河要寬一百倍不止呢。就寬一百倍嗎？太夸張了吧。可是太渾了，我原先以為長江很清亮呢。喜歡武漢嗎？喜歡，武漢真大，武漢大學(xué)比我們的整個村子還大！他這句話把他一旁的女同學(xué)都逗笑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知道，林寧上大學(xué)前最遠就是到縣一中讀書，再沒有到過比縣城更大的地方。林寧說，不過，武漢太熱了。十月份我們好多同學(xué)都還墊著席子睡覺，還有，武漢的蚊子太多了，防不勝防。林寧的感覺和我大體一樣，來武漢十來年我也覺得武漢太熱，在我們老家，七、八月份算最熱，但也只是白天熱，晚上比較涼快，睡覺還需要蓋一層被套，九、十月份都要蓋厚被子睡覺了。林寧問我，叔伯，你會游泳嗎？我說，不會。林寧有點詫異，說，游泳太簡單了，等夏天到了我教你，保證你學(xué)會，學(xué)會了就一起去長江里游。我說，我笨得很，我學(xué)過，但總學(xué)不會。長江里游泳多危險啊。林寧說，不危險，武漢不是每年都舉辦渡江節(jié)嗎？那么多人參加都沒事兒，我都想明年報名參加。我說，那些參加的人都是高手，等你教會我了，成了高手中的高手，你再報名吧。林寧停了半秒鐘，說，好，我聽您的。我們倆談得很起勁，卻看見他的女同學(xué)好像有些坐不住的樣子，就問，你們今天有什么事嗎？林寧說，我和她想逛江漢路，順便來玩玩，想借點書回去看。什么書？有沒有關(guān)于詩歌方面的書？我很抱歉我現(xiàn)在幾乎不讀有關(guān)詩歌方面的書了，而林寧卻喜歡，這讓我感到驚喜，無論詩歌現(xiàn)在被多少人遺忘，年輕人總是需要的，詩歌是年輕人的血液，這句話真的沒錯。我給他找了一本《徐志摩詩選》，一本朦朧詩《五人詩選》，一本《海子的詩》，給了他。我想留他們吃中飯，他說我們還沒有去江漢路，逛街時候隨便都可以買點什么吃，不麻煩您了。好的。我隨他的意思，讓他們走了。

現(xiàn)在我又要說到我的壞毛病了。我一般不喜歡別人隨便拜訪我，特別是那種沒有預(yù)約的拜訪，特別是那種突然還帶來一個陌生人的拜訪。這么說來，實際上林寧這次拜訪開始有點讓我掃興，我得承認，有一點點吧。不過，和林寧談文學(xué)、談詩歌、談長江卻令我愉快，我天生就喜歡和別人談這些浪漫的事物，但他那個女同學(xué)其貌不揚，又好像對文學(xué)還沒有發(fā)蒙，讓我有些不舒服。我想，那女孩不會是林寧的女朋友吧，一進校門就交了這樣一個女朋友？這好像不是我希望的。但愿不是吧。

接下來就是放寒假了。林寧打電話說，我們學(xué)校放假了，叔伯，您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我們單位春節(jié)最多放假一周，你先回去吧。他說，我想在這里打打工，然后回去。我說，寒假這么短，能打什么工，趕緊回去，要打工也暑假再說。他停了一會兒，說，好，我聽您的，然后他就回家了。

寒假我只見過林寧一面。聽我媽說，他來過好幾回，我還沒回來，我臘月二十七才回家。見到林寧，是他來請我去他家吃飯。我又忍不住要說說我的壞習(xí)慣了，我習(xí)慣放假回家哪兒也不去，就呆在家里睡覺嗑瓜子看書看電視，左鄰右舍說我到了大城市工作，都不認識他們了。也不怪他們這么說吧，其實這是我的壞習(xí)慣造成的惡果，如果他們知道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姑姑舅舅姨媽那里一般都不去，只到姐姐姐夫家和一個表哥家去玩玩，他們也許會改變看法。對不起了，我的老鄉(xiāng)們，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是我太懶于禮尚往來了。林寧父母來請了好幾回，我不得不去了。

林寧的父母對我熱情有加，他妹妹在我印象中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幾年不見都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了，有點像電影明星許晴年輕時候的樣子。她剛從外地打工回來，和她哥哥有說不完的話。他父母問我林寧在武漢的表現(xiàn)，我說還好還好，除了必要的客氣說還好還好之外，其實也是我對他的真實的評價，我覺得林寧真的是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孩子，尤其是在這個時代還真心喜歡文學(xué)，讓我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他父親說，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該說的就說，該打的就打，在你身邊，讓弟弟你費心了。我說，不用不用的，他很聽話。我看了一眼林寧，他只低頭吃飯，好像不敢看我的樣子。我想，林寧是不是在擔(dān)心我會說他帶女孩子到我那里去玩的事情？這在我們老家是絕對不允許的。林寧，我怎么會說呢？我肯定會站在你一邊，知道吧！我說，林寧吃菜。林寧抬起頭笑笑，夾了一筷子青菜，他妹妹給我夾了一塊熏魚，我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他們家里的熏魚的確風(fēng)味獨特，酸辣適中，一下子都讓我滿口生津了。吃完飯，林寧就和妹妹到里屋談天去了。他爸爸和我圍著火爐談一談收成，談一談兩個孩子。他爸爸說，林寧他脾氣犟，賭氣時候都幾天不理我呢，他妹妹性格好，不像他。我說，男孩子都這樣，長大了就會好，我像他那么大也經(jīng)常和父母鬧別扭的，現(xiàn)在不是好了嗎？我這么說的時候是不是在自夸？有點吧。不過，可以告訴你一點我的隱私，我昨天晚上還和我爸爸爭執(zhí)了幾句，我爸爸說你都這么大了還不結(jié)婚。我說，你急什么？女朋友那么好找？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我這樣說是不是明顯在氣我老爸？當(dāng)然了，這些事情只能告訴你，在林寧和他爸爸面前我還是要當(dāng)?shù)赖驴５睦病?/p>

我很快就返回了武漢，林寧過了正月十五才來，自然給我?guī)砹艘恍┘亦l(xiāng)特產(chǎn)和熏魚，我把菜交給食堂的師傅，請他幫我做成菜，我和林寧一塊吃晚飯。吃飯時候，我笑著問，林寧，上次帶來的女孩是不是你女朋友啊？林寧靦腆地笑了一下，臉沒有紅，說，不是。她是我的同座。通過他的臉色我能看出來，他說的是真話。我故意逗他，說，是她喜歡你，她追你，對吧？這時候他的臉像喝了酒一樣紅了起來。呵呵，我最喜歡看男孩子紅臉的樣子了。下面的話你可能就猜不到林寧要說什么了。林寧說，叔伯，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啊？我愣了一下，笑了。要有合適的女孩子啊，婚不是隨便就能結(jié)的。林寧說，我來武漢之前去您家，爹爹婆婆(我爸我媽)說，要我催您快點結(jié)婚呢。說著他笑了。這時候是不是該我紅臉了？我爸爸媽媽也太那個了吧，怎么和小孩子說這些呢？林寧有些認真地說，叔伯，真的，我也要催您呢，這是終生大事啊！我笑了起來，林寧好封建，結(jié)婚現(xiàn)在還算終生大事？這話我當(dāng)然不能跟林寧說。我感覺到林寧的認真勁兒，于是我說，好的好的，盡快盡快，不然林寧都要超過我了！他又開始臉紅了。

春節(jié)過后我比較忙，林寧也來的比較少。今年他們寢室安裝了電話，有時候我打電話問問他的情況，有時候他打電話過來問問我。我怎么感覺他越來越像是我的一個忘年的朋友和兄弟，而不是什么上下輩關(guān)系了。林寧還詩集來過一回，借錢來過一回，還錢來過一回，來的時候再不帶那些廉價的禮品了，我把我那些半新的衣服、鞋子都給了他，他開始還不要，后來也就不推辭了。轉(zhuǎn)眼就到了五一之前的一個星期天。那天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要來，讓我在單位等他，我就乖乖地等他來。十點半左右他來了，又意想不到地帶來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披肩發(fā)，雙眼皮，圓臉，算不上漂亮，打扮簡單明快，但看得出她是一個城市女孩，也是武漢市的女孩子的樣子，憑直覺我把她當(dāng)作了林寧的女朋友了。我問林寧，最近在干嗎，忙嗎？林寧笑笑，說，有點忙，五一要到了，要辦刊。他看一眼身邊的女孩，那女孩子接話說，林寧是班上的宣傳委員。那么你呢？我有些好奇，想問問女孩是班上的什么干部，但沒有問。林寧和我談起五一的計劃，他想去廬山，或者武當(dāng)山旅游。我說，是嗎？不過五一旅游點肯定人滿為患。你和她一起去嗎？我本想問林寧，可我忍住了我的好奇心，那樣肯定會讓林寧和女孩子尷尬的吧。我們談起許多風(fēng)景點，林寧的女朋友興致很高，可林寧不是太投入的樣子，好像有什么話，又不想直接說出來。于是我打算帶他們出去吃中飯，因為我早上沒吃，已經(jīng)餓了。林寧卻說，叔伯，現(xiàn)在還早，我們不吃飯了，我們準備去歸元寺玩。怎么，去那里燒香拜佛啊？我看了一眼那女孩子，女孩聽懂了我話里面的暗示，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有兩個幾乎看不見的酒窩，讓她的臉變得生動而美麗。我說，好吧。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在寺院外抽簽算命，騙人的，知道吧！我和他們一起下樓，他們往東頭走，我則往西去吃飯的地方。我剛坐下準備點菜吃飯，一抬頭卻看見林寧站在我面前，那女孩沒有來。我很吃驚，問林寧，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嗎？林寧有些膽怯地說，叔伯，可以借我一點錢嗎？我問，多少？200。看樣子林寧想說多一點，卻說只要200。我說，好的。我身上沒帶錢，你得跟我回寢室拿。在回寢室的路上，我問林寧，你父母最近給你寄錢了嗎？沒、沒有。最近我想輔修一門學(xué)位，交了幾百塊錢的報名費。他接過兩百塊錢，說，等我回家要我爸爸還你吧。我說，不急。我看見林寧小跑地向東邊走去，背影像剛剛起飛的風(fēng)箏一樣有些發(fā)飄，一晃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這時候我要寫一寫武漢的天氣和洪水了。五一一過，武漢的天氣就接近夏天了，但還不是真正的夏天。這時候的氣溫可以陡然上升到三十一二度，甚至更高，熱得市民以為就是夏天了，但陡然可能又會下降到二十度左右，――下雨了，梅雨季節(jié)來臨了。時陰時晴的、暴冷暴熱的天氣會持續(xù)一段時間，然后炎熱以它無與倫比的優(yōu)勢占領(lǐng)了這座城市，這時候的武漢已經(jīng)到了六月中旬的樣子，以持續(xù)的三十度以上為標志的真正的夏天就來臨了。有時候也會偶爾刮風(fēng)下雨，但夏天就是夏天，以無可置疑的酷熱告訴市民和過往的旅客，這是武漢，這是一座燃燒的城市。另一方面，洪水季節(jié)也已經(jīng)來臨。五一前后，長江上游的許多地區(qū)開始連續(xù)下中到大雨，武漢的地區(qū)平均海拔不到25米(漢口最低點的海拔只有10米左右)，長江的支流的水都把長江作為最后的歸宿，奔涌著往長江里進水，長江的最大的支流之一漢江就在武漢市中心地帶注入長江，無疑給武漢增加了防洪抗洪的難度。眾所周知，武漢是由武昌、漢口、漢陽三個大區(qū)域組成，三者被水分開又被大橋和輪渡連在一起，俗稱武漢三鎮(zhèn)，它們實際上是以長江和漢江來分界的，長江以南為武昌，長江以北為漢口、漢陽，而漢江也是一條天然的分界線，漢江右岸為漢陽，漢江左岸為漢口。如果你是武漢人或者對武漢地理位置熟悉的人，對它們的分界線就再熟悉不過了，如果你是一個旅客，到了武漢就去一次黃鶴樓，你站在黃鶴樓上，兩江三鎮(zhèn)會盡收眼底，一目了然，如果你想了解武漢，那么就以任何理由來一趟武漢吧，黃鶴樓歡迎你，長江歡迎你，武漢三鎮(zhèn)歡迎你，當(dāng)然我也隨時歡迎你。言歸正轉(zhuǎn)，防洪抗洪作為一項重要的工作在五月就已經(jīng)提到湖北省、武漢市政府的議事日程上來，如果這一年長江上游雨量太大，各大支流的水量過多，那么一場全民防洪抗洪的行動就會成為這個夏天這座城市的最大的主題，洪水也成為這個城市的經(jīng)常被提到的另一個關(guān)鍵詞，為了這個詞的消失，省市政府和市民們都會全力以赴殫精竭慮，甚至還牽動中央政府和全國人民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對武漢有所了解了吧，它是一個火城，又是一個水城，是火與水交織、糾纏、溶匯于一體的地方。

五一過后我再沒有見過林寧的面，我打過幾回電話，有時候他不在寢室，有時候?qū)嬍姨须s，根本都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什么。五月十號左右，我因公出差了大半個月，一路也走過不少地方，風(fēng)景都大同小異，沒有多少令人耳目一新的發(fā)現(xiàn)，回到武漢，心里還有些些的激動，終于回家了！車過東湖，過武漢大學(xué)，過武昌起義紀念碑，過黃鶴樓，過長江大橋，在長江上凝望了一會兒滾滾滔滔的江水和高樓林立的漢口市區(qū)，對這一路的風(fēng)景突然產(chǎn)生了某種新奇而陌生的感覺，我在心里說，其實武漢也不賴啊！我想起了某個洗滌用品的一條著名的廣告詞，“她好像沒有那么壞！”，忍不住笑了。回到單位，我給林寧打了個電話，說，有機會過來玩吧。我聽清楚了他的回答，等我考試完就過來。現(xiàn)在天氣已經(jīng)很熱，在城區(qū)的鬧市區(qū)，有記者測量過街道表面溫度，攝氏52度。七月一到，武漢的天氣更是著了火一樣地?zé)幔瑢嬍覑灥孟駛€蒸籠，我的身體狀況也隨天氣變差，沒有胃口，精神疲憊，全身乏力，有個懂些中醫(yī)的同事告訴我說，你是得了一種夏天特有的病：苦夏，需要治療。我一直以為“苦夏”這個詞是對酷熱難熬的夏天的一種形容，沒想到真的是一種病。似乎自從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武漢工作以來，每年夏天都會出現(xiàn)這種癥狀。如果每年夏天都“苦夏”一回，呆在俗稱火爐的武漢，這一生該怎么過啊！為了讓身體好受一些，我下班后一般會在辦公室多呆一會兒，享受一下空調(diào)的涼快再回宿舍，我正在看報，電話鈴響了，是林寧。這次的電話聲音特別清楚，林寧在電話中說，叔伯，我考完了。我找了一份工作，在餐館打工，在漢陽，包吃住，每周發(fā)一次工資，一個月300塊錢，這個假期我不想回家了。等我打完工再過來看您，我來教你學(xué)游泳。林寧學(xué)校在武昌，打工地方卻在漢陽，是隔了一條長江的地方。我問了一下那家餐館的具體情況，他說，還可以。老板要我們每人交200塊錢的押金。我感覺有些不對勁，說道，怎么？還要交押金？現(xiàn)在打工誰還交押金？林寧說，老板要這樣，我們也沒辦法，我們有三四個同學(xué)在一起，不要緊。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說，如果老板待你們苛刻，就干脆算了，大熱天為這點錢受那份罪沒必要。林寧說，您放心，我不怕熱，“如果將來在武漢找不到固定工作，在武漢打一輩子工我也愿意！”林寧的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他對這座火熱的城市如此地?zé)釔郏屛叶几械綉M愧。快十年了，我對這座城市的感覺都已經(jīng)麻木了，對它無處不在的市民氣息躲之不及，而林寧卻如同一個初戀的少男那樣熱愛著這個城市。放下電話，我沒有心思看書讀報，我意識到自己這些年的變化太多太大，讓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對于這座城市，我其實了解的很少，理解的更少，甚至有些刻意拒絕去了解和理解，那些剛剛到達這座城市時候?qū)λ臒崆楹秃酶校瑢ψ约旱钠谕蛪粝耄嫉侥睦锶チ四亍Ｄ翘焱砩衔掖盗艘徽沟碾婏L(fēng)扇，卻怎么也睡不著，回想著我這些年的生活歷程和思想的變化，失眠了。到天快亮的時候，電風(fēng)扇突然啪地響了一聲，冒出一股濃煙，短路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月初了，武漢的氣溫每天都持續(xù)在35度以上，而長江、漢江的水位還在持續(xù)上漲，中央氣象臺和國家水文局早就預(yù)報說，今年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將會出現(xiàn)特大的洪澇災(zāi)害，防洪抗洪看來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武漢市民每天最關(guān)注的消息從今天氣溫多少度，轉(zhuǎn)向了今天的長江龍王廟、武漢關(guān)的水位多少米，是落還是漲了？有一天我為單位辦事，路過長江邊，發(fā)現(xiàn)濱江公園都進了齊腰深的水，民工們正在用混凝土將出入公園的各個路口封起來，要知道平時這里是漢口居民最大的休閑娛樂場所，一般年份幾乎沒必要封公園的出入口，它們離長江的岸邊至少還有200米遠！細心的讀者就會意識到我小說的時間背景的變化了，對的，這時候應(yīng)該是1998年的初夏，也就是98抗洪序幕剛剛拉開的日子，到了7月中下旬，到了8月，一場聲勢浩大的全民抗洪搶險行動成為我們這個國家的主題，武漢成為最讓全國人民關(guān)注和擔(dān)憂的大城市，而歷史會記住那些在抗洪救災(zāi)的戰(zhàn)斗中付出過代價的人民和官兵，會記住那些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英烈們！

我的苦夏癥狀越發(fā)嚴重，我自己胡亂買了一些藥應(yīng)付了幾天，沒多少好轉(zhuǎn)，只好去醫(yī)院開了些中醫(yī)回來調(diào)理。那天我下班剛回到寢室，正準備把買來的中醫(yī)用開水煮一下再喝，卻聽見有人在大叫我的名字，到這個單位以后好像從來沒有人這么高聲大嗓地叫過我的名字。是門衛(wèi)。什么事？你的電話！我說你不在，他非要找你，說有特別重要的事情。我下樓，去門房。路上想，這年月還會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干嘛不給我打辦公室電話？我拿起電話，有個陌生的聲音在那頭說話：“喂，您是林寧的叔叔嗎？我是林寧的同班同學(xué)，林寧下午出事了，他失蹤了……”“什么？失蹤？他不是在打工嗎？怎么失蹤？”我請對方說慢一點，對方說：“我們打工的那家餐館老板不發(fā)工資給我們，我們打算離開。我們原先交了200塊錢的押金，要回了160塊，今天下午領(lǐng)了錢，特別熱，就到漢江里面去游泳，游著游著林寧就失蹤了。”我明白了失蹤的意思，但我不知道林寧到底還有沒有救，“你們找了嗎？還有找到的希望嗎？”對方說：“找了，沒找到，今天太晚，恐怕找不到了，明天您能到漢江二橋郭茨口來嗎？您今天晚上能通知一下林寧的家長明天來嗎？”我放下電話，好一會我不知道這個悶熱的黃昏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天已經(jīng)黑暗下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回到辦公室，卻不敢拿起電話，拿起電話又不知道該對林寧父母怎么說，我終于鼓起勇氣撥下了我老家的一家雜貨店的號碼：“喂，大伯，麻煩您找一下隔壁的林興東。一定要找林興東本人接電話，我是長途，有急事找他。”對方去找林寧他爸，我拿著電話，手抖得厲害，另一只手撐著辦公桌面，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興東哥嗎？我是弟弟，林寧出了點事，你明天能趕最早的長途車來武漢嗎？帶一兩千塊錢來，最好你一個人來，最好不要嫂子來，你直接去他學(xué)校，老師在學(xué)校等你。”林寧爸爸在那邊問：“出了什么事？打架了？受傷了？出車禍？弟弟，你告訴我！”我說：“你明天來吧，一言難盡，來了就知道了。好吧，就這樣。”我趕緊掛斷了電話，我害怕在他追問下我說出真相，害怕那一夜林寧一家人都被噩耗打垮。打完電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那一夜我無法成眠。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到了漢江二橋下面的那片河灘。那片河灘本來是一片茂密的柳樹林，沒漲水的時候，這里是市民納涼散步、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現(xiàn)在漲了水，就成了人們游泳消暑的場所。洪水把柳樹淹了兩三米高的樣子，柳樹還有大半截樹干在水面上。河灘上有了一些人，有學(xué)生模樣的看見我去，就把昨天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我問，當(dāng)時那么多人在場，你們沒有呼救？林寧的一個同學(xué)說，開始我們自己下水去救，沒找到，后來我們請旁邊的人去救，給他們下跪，他們也不肯。那么林寧現(xiàn)在在哪兒？還在水下，估計還在柳樹林里。也就是說從昨天黃昏到今天早上林寧都在水下，如同一條魚。我必須讓他上岸，不能讓他變成魚，或者進入魚的胃。江面上有打魚的小船在飄動，我叫了三只木船，請他們用魚網(wǎng)將林寧抬上來。船開始緩慢的作業(yè)，一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結(jié)果。我和林寧的同學(xué)在船上，輕輕叫著林寧的名字，船夫說，這樣能使亡靈聽見，順利地從水中浮起來。林寧，你聽見了嗎，林寧，叔伯在叫你，叔伯在叫你呢。可是林寧還是沒有浮現(xiàn)。十一點鐘的樣子，林寧的爸爸、他妹妹和他的老師到了河岸，林寧爸爸一見我，就差點哭起來，我說，哥哥，不哭，都怪我沒照顧好林寧。林寧爸爸說，不怪你，都怪林寧不聽話，要在這里打什么工。林寧妹妹在小聲哭著，這時候我看見了一個我熟悉的面孔，林寧上次帶到我那里去的城市女孩，她一身素凈的打扮，看來她也是到河灘來尋找林寧來了。林寧爸爸說，弟弟，讓我上船去叫他。林寧的那位女同學(xué)也說，伯伯，我也上船去。林寧爸爸說，不了。你和林寧妹妹都在岸上等吧。我們看著三條船在柳樹林邊撒網(wǎng)，收網(wǎng)，再撒網(wǎng)，再收網(wǎng)，看見林寧他爸的嘴在不停的蠕動，看見林寧的同學(xué)嘴巴也在翕動，我看見一只腳突然抬了起來，然后又落了下去，然后整個身體被抬了起來，然后三條船慢慢收攏，慢慢靠岸。林寧被放在了岸邊，有些圍觀的人擁了上來，我們將他身上罩一件灰色的床單，我看見林寧的嘴烏紫，緊閉，臉灰白，平靜，可想而知他在水下憋了好一會兒氣，但自己無力浮出水面。林寧妹妹和他那位女同學(xué)都大聲哭了起來，我在一旁安慰林寧爸爸，然后等待殯儀館的葬車到來。我和林寧爸爸、林寧同學(xué)各抬一只擔(dān)架的腿把林寧送上車，我坐在葬車上，林寧爸爸坐學(xué)校派來的車隨后。林寧的女同學(xué)要去，我說，你不用去了，那里不是年輕人去的地方。她又哭了起來，把臉埋得很低很低。葬車向殯儀館駛?cè)ィ鞜岬孟窕馉t一樣，我坐在車上，想，躺在車箱里的林寧這時候能感受到武漢的酷熱嗎？到了殯儀館，需要辦理死者登記手續(xù)，林寧的爸爸坐的那輛車因堵車還沒來，登記員問：“誰是家長？家長來簽字。天熱，剛才運來的必須馬上入冷庫。”我說，他家長還沒來，等一等，行嗎？他說，不行，后面運來的都已經(jīng)入庫了。那好，我是他叔叔，我代他家長簽字。我開始按照表格要求填寫，當(dāng)我要填林寧的出生年月日的時候，我有些犯愁，我只知道他今年19歲，并不知道他具體出生在哪月哪日，我填下了當(dāng)天的日期，7月9日。我突然想起來，去年的這一天，正是林寧高考結(jié)束的日子，而今他卻已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林寧他爸和他妹妹去漢陽商場買了壽衣回來，他妹妹告訴我說，哥哥很喜歡穿西服，我給他買了一套，還買了一條領(lǐng)帶，哥哥喜歡穿皮鞋，但商場服務(wù)員說最好穿布鞋，那樣他在那邊走路就不累，就買了布鞋。說著就低聲哭了起來，林寧爸爸的表情已經(jīng)木然，我小聲安慰著林寧的妹妹，自己的情緒卻差點失控。我們到冷庫最后看了一眼林寧，管理員將林寧從冷箱中抽了出來，他爸爸揭開林寧的臉上的罩布，聽見林寧爸爸的那種傷心欲絕的呻吟聲，看見他因痛苦扭曲的臉，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他想摸一摸林寧的臉，我阻止了他，說，哥哥，讓他安息吧。林寧妹妹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喃喃地說，哥哥，說好我在家里等你回去玩的啊……

林寧妹妹將林寧的骨灰抱著，回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在等我們。他們認為，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老師要求學(xué)生必須回家，可學(xué)生們不太聽話。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很明確，他們不想為林寧的事故負任何責(zé)任。林寧爸爸是沒有見過世面的農(nóng)民，林寧的突然去世更讓他不知所措。我意識到我身上的責(zé)任，開始說話了，我說：“林寧是不是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學(xué)校是不是該對每個學(xué)生負責(zé)？現(xiàn)在林寧出事了，學(xué)校就不能給家長一點安慰和同情？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還有什么更重要？現(xiàn)在林寧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學(xué)校還講那么多的理由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勇氣去和學(xué)校交涉，而平時我是那種一和別人爭執(zhí)就臉發(fā)白肚子疼的人。學(xué)校顯然覺得我有些厲害，擔(dān)心我去媒體曝他們的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校方終于答應(yīng)，按照本校家屬的待遇給林寧家一定的安葬費，火化以及相關(guān)費用由校方承擔(dān)。

我們走出校門，見到了林寧開車的表哥，他是專門從老家趕來接林寧回家的。林寧爸爸說，弟弟，感謝你了，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在武漢該怎么辦。我看一眼在林寧妹妹手中抱著的骨灰盒，說，不說這些了，我沒把林寧照顧好，對不起你們和林寧。我感覺自己實際上是在對林寧說話。林寧，你聽見了嗎？林寧爸爸說，弟弟，聽林寧妹妹說，林寧喜歡上了一個城市的女孩子，錢不夠用，還在你手里借過200塊錢？我說，人都不在了，算了，只當(dāng)我送他上路了。林寧爸爸說，打撈他上岸的船錢都是你出的，那就算你送他了，借你的錢一定要還。我說，算了，人都走了，不談這些了，不談這些了。

林寧和他爸爸、他妹妹上了他表哥的車。我說，哥哥，你多保重，照顧好嫂子，等我回去再去看林寧。林寧妹妹又開始哭起來，我看見她的淚像珍珠一樣滴落在骨灰盒金黃的罩布上，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掩蓋了她的哭聲。我在回單位去的路上神情恍惚，我想，如果林寧不留下來打工，肯定不會出事的，如果武漢沒有炎夏，沒有洪水，林寧肯定不會出事的。人死了會有靈魂嗎？如果人死了有靈魂，林寧的靈魂是跟著他家人回了故鄉(xiāng)，還是沉在江底，還是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飄蕩？

林寧的故事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轉(zhuǎn)眼林寧去世快一年了，我還是經(jīng)常想起林寧，想起林寧留給我的有關(guān)靈魂的問題，有天晚上我還夢見林寧和那個女孩子在大街上嬉戲。醒來我想，那女孩子肯定是林寧的女友了，他們拉手了嗎，撫摸了嗎，接吻過嗎？他們彼此感受、體驗過年輕的身體神秘的激情了嗎？他們五一去旅游了嗎？到廬山還是武當(dāng)山？但愿林寧一切都體驗過、嘗試過吧。我想起林寧說過的在武漢打一輩子工的話，顯然是愛情的力量讓他更加迷戀這個城市，那個女孩子為他的死亡而落淚，林寧應(yīng)該很欣慰了，現(xiàn)在有多少女孩子還能為男孩的離開去流淚？

林寧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但很長時間我還是不能從對林寧的追懷中走出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面對死亡事件，它讓我經(jīng)常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百感交集，林寧的去世使我對許多原先忽略和輕視的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在武漢工作十年之后，我忙碌于一些煩瑣而無聊的工作，身心疲憊不堪，水土不服，一直找不到生活的狀態(tài)，如同得了慢性苦夏一般，本來打算放棄這座城市，去一座海濱城市謀生。但是，林寧的突然夭亡似乎是一個契機，也似乎是一味藥，使我對自己和這座城市想了很多很多，它讓我開始重新打量這個城市的一切。我想，我真的就那么不喜歡這座城市嗎？一座擁有長江、黃鶴樓、武昌起義紀念碑、東湖、眾多大學(xué)的城市難道不值得讓我留下來為它工作嗎？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真的對這座巨大的城市了解得并不多，理解的就更少，但我愿意重新開始去認識這個城市的地理、歷史、文化和現(xiàn)狀，我愿意去細心了解和理解這個城市中所有的一切。我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也許我會變動工作，但我不會隨便離開武漢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留下來，像林寧那樣去感受這個火與水交匯的城市里面的水深火熱、甜酸苦辣，感受這個城市所有的冷酷和熱情、卑微和榮光，失落和夢想，我愿意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個真正的永久性居民。

彭衛(wèi)鴻，本名彭衛(wèi)紅，男，湖北宜昌人。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1995年開始發(fā)表詩歌、小說及文學(xué)評論，著有《20世紀新詩論綱》《彝族審美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