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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應松是老三屆畢業生。十六歲那年,他懷揣興教夢想,踏上了村辦學堂的三尺講臺。
學校的前身是一座廟。教室狹矮而昏暗,講臺由泥土壘成,凸凹不平。教室里坐著四十多名孩童,衣服補丁打補丁,頭發蓬亂如雞窩,坐不像坐樣,站不像站樣。
李應松步履輕盈地走到黑板前,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李應松”三個字,字體似楷非楷,端正流暢。他回過頭來,望著學生。他的衣服整潔,他的臉上充滿自信和自得。
學生們卻竊竊私語,猶如小雞啄碎米。
“李應松是個麻子!”
“李應松還是個癩子!”
麻子、癩子是天花的遺留。李應松在小時候得過天花。
“他還是個四眼狗!”
李應松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鏡片。透過鏡片,他的眼睛呈現著一種奇怪的畸變。
李應松并不理會,嚴肅道:注意!注意!我們今天來認識三角形。
他在黑板上一氣畫出十來個不同形狀的三角形,沒有三角板也沒有直尺——學校窮得叮當響制不起教具。他畫的線條筆直,每個三角形如同天然。直角三角形的兩條垂線形如鋼棍銜接;鈍角三角形的兩條短邊形如芭蕾去演員凌空劈開的雙腿——那腿腳繃直成一線;銳角三角形如同尖角的斗笠;等腰三角形猶如公家庫房上的人字形屋架;立體三角形的底邊著虛線,形如三面削平的谷堆……
我的老師李應松分別在每個三角形的角頂寫上A、B、C,在每個三角形的內角畫上小弧線,并注上∠1、∠2、∠3。他用粉筆指著A、B、C,說這是英文字母,跟我讀。
學生們好奇地打量黑板上形狀各異的三角形,迷惑地看著ABC,語氣含混地讀ABC。他們讀一遍,再讀一遍,又讀一遍……迷惑的目光漸漸流露出敬畏,老師臉上的麻子恍然間不存在了,老師的眼睛明亮如炬。
我七歲那年讀小學一年級。李應松教初中二年級。初中二年級是我們鄉村學校的高等“班府”。他不認識我,我卻諳熟他。我們全校的學生都諳熟他。他不茍言笑,衣著干凈,走路不快不慢,腦子里似乎總在琢磨什么而沒有空閑。他教育學生總是嚴肅地講道理,從不訓斥不怒吼更不打罵。但是所有學生都買他的賬——無論多么調皮的學生。在寬闊的操場上,在紛亂的人群中,他看見了一個搗蛋的學生,他只端端地站著,左手攤開,右手指點左手心如蜻蜓點水,一節拍點一下,不急不緩不威不怒喚道:
“某某某,來——”
“來”字音先抑后揚,和“某某某”三個字同節拍。
那學生停止了搗蛋,高聲問“來干什么?”
我的老師手勢依舊,一板一眼道:“叫你來就來——”
那學生立刻溫馴如羔羊,屁顛屁顛跑到他跟前領教。
“某某某,來——”“叫你來就來——”
李應松的口頭禪和手勢風靡全校,且成經典。我們小小年紀也時常模仿他的樣子和腔調過把癮。
記憶里年少的時光總是那樣親切,總是那般陽光明媚。我們的路隊走出了校園,行經禾田間灰白的道路,行經柳林和竹林裝飾的村莊,還要走過一段高高柏楊樹庇護的公路。我們從小到大依次排列,行進間嘻嘻哈哈,笑談校園里發生的種種趣事,有人模仿李應松老師的口頭禪和手勢,兩位護隊老師則慢慢地走在我們的后面。
樂老師吸著煙,目光透過人群,悠然地望著遠方。而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李應松老師雙手捧著報紙,神情專注地看著。他的腿腳卻似乎長了眼睛,一步不落地緊跟著我們的路隊。
李應松健步踏上講臺,我無神的眼睛陡然煥發光彩。這是一九七八年的九月,在我們新建學校寬敞的教室里,我的初三之旅與這位戴著高度近視眼鏡,滿臉麻子的老師結下美緣——自然,那麻子在我的眼里是不存在的。
他在黑板上寫下“物理”兩個字,講道:我們今天要學的這們課程叫物理。什么是物理呢?有人說物理無理就是沒有道理。他看著我們,稍作停頓,然后說:這種說法顯然是錯誤的。那么物理究竟是什么呢?這兩個字我們要拆開來講才能講得通。他用粉筆在兩個字之間畫一條豎線,繼續道:這個物就是物質,這個理就是道理。物理就是關于物質的道理。更確切地說……
李應松顯然在制造幽默。但是他不笑,我們也不敢笑。這算不算冷幽默?
李應松教我們畢業班物理,還教我們數學。而他的職務是教導主任。那可是一人(校長)之下,眾人之上哩。所以他每時每刻都沒閑著,總是很忙,卻又總是很有精神。這是大米加青菜的緣故么?他曾經專門為我們剖析過“精神”的“精”這個字:左邊是米對吧?右邊是青對吧?多吃大米和青菜就有了精神對吧?
李應松很精神。他每天都要處理很多教務工作。教務工作跟莊稼地里的雜草一樣雜,跟莊戶人家里的家務事一樣碎。李應松處理教務工作有如大廚下大料,烹小鮮,有條不紊,游刃有余。
就在這一年的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們學校的一位男教師(他和李應松老師同齡)和一位女教師(她是李應松老師的學生)雙雙參加了國人矚目的國家恢復的首屆高考,同時金榜題名,同時踏上由大學——工作——工資和掌聲連貫的人生大道。而李應松卻因為滿臉麻子而被拒之于縣招考辦的小門外。
但是他很精神。
李應松很精神。像走馬燈一樣,這節課,他懷抱一撂數學本子匆匆上講臺;下節課,他懷抱一撂物理本子匆匆下講臺……我們的作業雞爪子抓泥爛兮兮,他精批細改一鉤一叉很仔細。我們的作業本曬蔫的煙葉子皺巴巴,他替我們撫平皺褶若撫琴。
就在這一年,就在這學期,我們學校的又一位男教師——他是我們畢業班的班主任,教我們語文,也金榜題名,不到一個月,他撇下我們猶如母雞撇下小雞,打點行李奔向心儀的大學。
而李應松卻依然因為滿臉麻子而被拒之于縣招辦的小門外。
但是他很精神。
“精神”的“精”由大米和青菜組成。李應松教我們的。
為了讓我們有精神,李應松煞費苦心。每次考試完畢都為我們準備了“大米”“青菜”——獎品。獎品是他親手制作的草稿本。那時試卷紙很糙很薄,只能油印一面。李應松將歷屆學生的考卷對折,攔腰裁剪,裝訂成小冊子,用以獎給成績優秀的學生。
寒假里,李應松不時拖兒帶女,膠輪板車上放著柴刀、繩索、黑鍋和白米,行經數十里,到山上去砍柴。山大人稀,樹多柴雜。他脫下棉襖,腰里扎根繩子,握刀鉆進叢林。荊棘在他的臉上劃血口子,在他的手上劃血口子,牽扯他的稀疏的頭發,牽扯他的衣服。李應松揮刀發力,一根黑梨柴倒下,一根白梨柴倒下……一個不小心,他的眼鏡被荊棘扯掉,掉進了葉叢里。沒戴眼鏡的眼睛浮腫猶如被鹽水浸泡過,鼻梁旁一邊一個紅窩,滿臉的麻子上滾動著汗珠子。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連近在咫尺的松樹也看不清。李應松蹲下身,雙手摸魚一樣在葉子叢里摸索。地上的葉子厚如地毯。他慢慢摸著,終于摸著了,急忙戴上,鏡架上還掛著幾根酡紅的松針。
太陽偏西了。孩子們呼喚爸爸的聲音在山空飄蕩,孩子們餓了。他將柴禾一捆一捆扛出林子,堆到車上。臨走,還摟上幾抱松樹葉子,用荊棘捆扎了,放到柴堆上。
臘月末,李應松拖兒帶女一趟一趟走進大山砍柴禾。
正月初,李應松在辦公室里升起炭火,給我們補課。他坐著,我們也坐著。我們圍著他,圍著炭火,渾身暖融融。
李應松當上了校長,在眾人之上。不過我們看到的依然是他的忙。
他宿舍里的燈亮起時外面是漆黑,熄滅時外面是墨黑。
他從家里捉一只老母雞,提兩瓶燒酒,交給炊事員辦招待。李應松自學物理本科畢業,同事們嚷嚷要喝慶功酒。李應松上自己家的大學,做自己的大學老師,拿到了國家頒發的新嶄嶄的畢業證書。那天,陪同事們喝醉了酒,他笑了,面色酡紅,臉上的麻子也格外生動。
他被借調到鎮重點中學教物理,同事們又要喝慶功酒。李應松又從家里捉一只老母雞,提兩瓶燒酒,交給炊事員辦招待。
重點中學的教室寬敞,窗玻璃透亮,講臺由磚和水泥砌成,方正平整。李應松站在講臺上,下面的學生坐如鐘,翹首以望。他在黑板上嚓嚓嚓寫上李應松三個字,字體似楷非楷,端正流暢。下面沒有竊竊私語,沒有人說李應松是麻子。他在黑板上繪圖不用三角板不用直尺,三角板和直尺在黑板邊清閑地懸著。他繪一圖叫串聯,又繪一圖叫并聯。電線是白線,燈泡是圓圈里頭一把叉,閘刀是一截小棒。他侃侃講授電路學知識。
后來,李應松又捉一只老母雞,又買兩瓶燒酒,在自己家里招待同事們喝慶功酒——他轉成公辦教師了,開始過月月領工資的日子了。他不必寒冬臘月拖兒帶女上山砍柴禾了,不必中午到自家的秧田里拔雜草,吃老婆烙的豆瓣醬米面餅子——那餅子涼了咬不動,嚼不爛。
再后來,李應松家里沒有了老母雞,他買了一只老母雞,又買了兩瓶燒酒招待同事們喝慶功酒——鎮重點中學撤了,他被分配到更高級的學校——縣職業高中。那里的教室更敞亮,黑板更油光,講臺跟舞臺一樣。
李應松信心滿滿,預備大展宏圖。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會被拒之于講臺之下,因為臉上的麻子。
他日日挎著電工包,包里裝著鉗子、起子、試電筆、釘錘、各式燈泡和各式釘子。李應松在教室里壘起兩層桌子,猴一樣攀上下面的桌子,又猴一樣攀上上面的桌子,雙腳站定了,腰背慢慢伸直,手夠著了瞎眼燈泡,摘下,將新燈泡擰上去,燈泡刷地亮了。同學們歡呼。李應松大聲說這幾顆燈泡是并聯哩。同學們靜靜地笑了。
李應松在校門口豎起一架木梯,猴一樣爬一步,又猴一樣爬一步……腰背慢慢伸直,手夠著了瞎眼燈泡,摘下,換上新的燈泡,燈泡刷地亮了。同事們歡呼。李應松高聲說這幾顆燈泡是串聯哩。同事們靜靜地笑了。
李應松退休后住在縣城。村里組織人馬編撰族譜,李應松欣然做編輯。
編輯這本比兩塊磚還厚實的族譜,李應松把自己的生命也編了進去——他患了肺癌,臥床期間堅持編輯——他的生命結束,而族譜的生命誕生。他的名字和他的工作照都在族譜里——他回歸到這個大家族的廈屋里,算是葉落歸根了。

李年高,男,1964年出生,宜昌市作協會員,中學語文教師,從事語文教學近三十年。業余從事詩歌、散文、兒童文學及中篇小說創作多年,2002年《赤裸的夏夜》獲冰心文學獎。作品散見于《中國教師報》《湖北教育》《三峽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