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乃東
清道光年間,岫巖城里大寧街是有名的刺繡街。這里的刺繡名滿遼東,圖案秀麗,構思巧妙,繡工細致,色彩清雅,地方特色濃郁,可謂遼東一絕。它是岫巖女孩一生中最企盼掌握的技藝。誰家女孩刺繡活兒好,全族人臉上都有光彩。
這里每三年舉行一次刺繡大賽,大賽組委由盛京欽派。奪魁者被評為“遼東第一繡女”。這稱號讓岫巖滿族女孩夢寐以求,為之廢寢忘食,同時也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們前來觀賞。縣城的經濟貿易也得到繁榮。
卻說三年一度的刺繡大賽又快要開始了,大家都看好漢八旗繡房老板麻絲來的女兒翠花能奪得頭魁。翠花格格六歲即開始學習刺繡,她的訥訥(滿語媽媽)又是十八年前的第一繡女。到如今,翠花格格繡技已經純熟高超,比她訥訥更勝一籌。麻絲來也覺得“遼東第一繡女”非他女兒莫屬。
這一天, 繡房來了個衣衫破爛的女子,她哪兒也不去,嗅著酒香,就到隔壁二牛酒館來了。
二牛酒館只掛了個幌子,屋里連個像樣的座位也沒有,柜臺上不賣菜,單擺一缸酒。來喝酒的,都是些扛活拉車、磨玉石賣苦力的窮漢子,有的衣兜里裝著一把花生米,有的手捏一塊油腸頭,還有的懷里掏出個大蘿卜,進門要上二三兩酒,倚著窗靠著柜就獨個自飲自樂了。人多時,他們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一站,把酒一點點倒進嘴里,過把癮解解饞,美著呢!
但是,一個女子對酒感興趣卻不多見。
這女子來到酒館,大家眼前一亮,眾人都停了飲酒。只見她要了一碗酒,舉手揚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似倒進酒桶。這個灑脫勁兒,直把二牛和大伙兒看得目瞪口呆,二牛這酒雖不是什么上好的女兒紅、二鍋頭,卻也是極有烈性,那股沖勁進了肚,“騰”地倒躥上來,直撞腦門,暈暈乎乎。窮漢子們都愛這股勁兒,常常一碗下肚,便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只見這女子一碗酒下肚,那暗淡的臉上便露出光彩來了,異常好看,看樣子也不過十八九歲。兩碗下肚,便左歪右斜,似風擺弱柳一般。繡莊的人們最愛看她的醉態,稱她為醉女。醉女喜歡二牛的酒,每天早上必來喝上兩三碗。
話說刺繡大賽如期舉行,這天早上,醉女又來到二牛酒館,二牛遞上酒說:“你一個女子,整天只知道喝酒,也不知道刺繡,刺繡大賽馬上開始了,你還不快點?我要關門去看比賽了。”
醉女莞爾一笑,猛喝下三碗,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大賽場上,彩旗飄揚,人聲鼎沸。初賽選手有上百人之多,經過激烈的角逐,第一天有二十人通過初選。除了翠花外,人們赫然發現,醉女竟然也在這二十名繡女之中。這一下,無疑像炸開了鍋,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言談的話題。
二牛這時候最牛氣,他說:“醉女是喝了我二牛的酒,才表現得如此出色。”當晚,二牛的酒賣得特別好,樂得他拿起嗩吶吹了一曲《九條龍》。
好事的人們問醉女,怎么年紀輕輕的就如此嗜酒,還有一手這么好的刺繡手藝。醉女依舊是三碗酒下肚,莞爾一笑,消失在人們的驚嘆中,就如同一陣風刮過。
二牛消息靈通,給大家斟滿酒說:“她啊,命苦啊!”前些日子二牛從醉女的口中,隱隱約約知道了她的一些身世。醉女,正紅旗屬下。十八年前,醉女的訥訥也繡得一手好繡,也在這里參加過比賽,可是在比賽前夕,卻被人用蒙汗藥麻翻,耽誤了比賽的時間,訥訥失望地退出賽場,從此以酒澆愁,還生下了一個女孩,就是這個醉女。訥訥說,酒是好東西,可以讓人忘記痛苦。醉女十幾歲時便立下一個決心,既要練好刺繡,又要練出千杯不醉的酒量,防止壞人使壞。于是醉女沒日沒夜地隨訥訥苦學刺繡,也偷偷地喝訥訥的酒。訥訥在臨死時說,她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奪得“遼東第一繡女”的稱號。醉女對訥訥發誓,我一定要奪得“遼東第一繡女”的桂冠,了卻訥訥的心愿。二牛說完嘆了口氣,眾人也跟著嘆她命苦,為她訥訥鳴不平。
第二天,醉女又如約而至,二牛搬上另外一壇好酒,可是醉女擺了擺手說:“還是先前大碗的烈酒,夠勁夠猛,才能刺出好繡。”醉女喝了酒,又來到比賽場。
人們看見喝了酒的醉女,刺起繡來,神采飛揚,飛針走線,一幅“百鳥齊鳴”圖,瞬間即成。所有的大賽評委都頻頻拍掌,連連稱妙。翠花的刺繡也當仁不讓,獲得了評委們的好評。當場,評委一共評出三個名額,參加明日的遼東第一繡女總決賽。
這下可急壞了一個人,誰?繡房老板麻絲來。評委們的評論讓他心急如焚,看樣子今年遼東第一繡女的稱號要被那個瘋酒女子奪走,那自己的女兒翠花格格不就被比下去了嗎?麻絲來急忙找來自己的師爺祝老肥商量。祝師爺想了想說:“老板,這個女子來歷不明,而且酒量驚人,聽人稱醉女。既然她好酒,我們不妨在她的酒里做點手腳,麻翻了她,等她一覺醒來,比賽可就結束了,那樣誰還能和翠花抗衡呢?十八年前,老板不也用同樣的方法,讓你的老婆得到了那年的比賽第一名嗎?”
麻絲來聽了,說:“看來也只有這樣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以前的事情休得再提,快去!”
祝老肥領命來到二牛酒館,二牛正和一幫窮苦兄弟談論醉女呢,見祝老肥來了,都停止了說話。祝老肥命人趕走了喝酒的窮人,關上店門,拿出了十錠銀子,這可是二牛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大買賣,但二牛心里明白,自己小店的酒值不了幾個錢。二牛低頭說道:“師爺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還請明說。”祝老肥提高了嗓門說:“這里有一包蒙汗藥,明日那瘋酒女子前來,你只需放入酒中,讓她喝下,這些銀子就是你的了,事成后繡房老板麻絲來還有重賞。你看如何?”
二牛不想干這缺德的事,可是祝老肥帶的一班打手虎視眈眈就在眼前,二牛半晌沒有吱聲。最后,祝老肥站起身丟下一句狠話:“二牛,這件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二牛一夜無眠,氣憤之余,他掄起大鐵錘,把店中的所有酒壇砸了個稀巴爛,濃濃的酒香飄出好遠好遠。清晨,二牛背上行囊,準備最后看一眼醉女的比賽,從此遠走他鄉。就在這時,醉女又來了,看到打碎的酒壇和流了一地的烈酒,連嘆可惜,掉頭去了別家。
比賽場上,醉女繡技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似醉非醉之中,手底下的針線錯落有致,不一會兒,一幅牡丹盛開圖的底線已經基本完成,人們翹首以待。
可是就在這關鍵時刻,醉女卻突然手底無力,連針線也把持不住。這讓現場所有的人都琢磨不透,二牛更是驚訝萬分,按說,醉女沒有喝他的藥酒,應該沒什么事啊,難道醉女在別處喝酒的時候,被暗算了?二牛在心底詛咒著,詛咒這些骯臟的人。
緊接著更可怕的是,醉女忽然臉色蒼白,像中了砒霜,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能動彈,眼看就快不行了。醉女身邊又沒有親人,她這是怎么了?難道真被祝老肥他們害了?二牛義憤填膺,沖了上去,扶起奄奄一息的醉女,忙問怎么回事。醉女有氣無力地說:“我拼了全部心血在這刺繡里,忽然酒勁跟不上了。快來一口酒……”
原來醉女酒中有繡,繡中有酒,酒繡合一。她沒有喝到二牛的烈酒,去了別家,誰知道那家的酒勁不夠,正好這時醉女全身心血用在刺繡上,失了酒勁,心力不支,血氣攻心,癱軟在地。
二牛從沒見過如此嗜酒如命,又嗜繡如命的繡女,弄得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今日還要為酒為繡而遭受磨難。他急忙放下行囊,幸好還有一點酒種帶在身上,便喂了醉女。
酒一入醉女口中,醉女頓時眼放異彩,大叫一聲“好酒”!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又拿起針線,穿插盤疊,繡工更為精細絕妙,繡線配色更具巧思,全然忘了這時自己元氣大傷,已快油盡燈枯。
就在醉女完成最后一針一線的時候,猛然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但她的目光久久不愿離開自己的刺繡,定格在那里,如面對自己至親至愛的情人。
但見繡布上,牡丹飲血,花開盛艷,恰似鮮活了一般逼真。所有的評委都站起了身,連聲說:“好,好一幅花開富貴圖啊!此繡密而不露針線痕跡,絲條圓潤而流轉自如,牡丹大貴之氣凌然而生,堪稱一絕,遼東第一繡女非她莫屬!”
當時的岫巖城通判臺隆阿代表盛京朝廷為她頒發了金字橫匾。
繡房老板麻絲來見遼東第一繡女被這個女子奪走,一時氣憤交加,血氣上涌,竟然半天動彈不得,家丁把他抬回去,醫生說這是中風了。
半死的醉女被二牛背到家里,用岫巖產的紅肚蛤蟆油和蘇子溝產的蘇子油進行調養,身體竟養好了。從此她戒了酒,后來嫁給了二牛,生了一大群兒女。
這醉女就是岫巖滿族刺繡的第一代著名傳人,紅旗營子屬下的伊哈娜格格。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