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躍
近讀哈佛美術史家本杰明·羅蘭的《東西方的藝術》(Art in East and West:An Introduction Through Comparisons)一書,作者對一向被主流美術界冷落的美國十九世紀鳥類畫家約翰·奧杜邦著墨不少,還特別拿它與宋徽宗的院體派花鳥畫相互作了一番對比,引發了他對中國畫家空間運用高明之處的諸多揄揚與肯定。
奧杜邦一生鐘愛繪鳥,其代表作品集《北美鳥類》共搜羅了四百八十九種鳥類和一千零六十五只野鳥,作畫四百三十五幅,每一幅畫上的鳥完全按照真鳥的大小尺寸繪成,因此被稱為“北美鳥類圖譜之父”。中文版畫冊也已由數家中國大陸出版機構印行,逐漸為中國讀者所熟悉。今天以奧杜邦命名的鳥類和自然生態保護組織“奧杜邦全國協會”是全美最有影響力的環保組織之一,北美的許多公園和地標也是以他來命名,可見畫家的影響實際上已經超越了他繪畫的成就。
然而奧杜邦出道時家境困窘,藝術道路并非一帆風順。雖然繼承了賓夕法尼亞鄉間數百英畝土地的祖業,卻由于不善經營甚至心不在焉,整日沉溺森林,畫鳥成癖,招致家道中衰。他的未來岳父早年曾經威脅過他說,除非他改邪歸正放棄那些“鳥”事,否則就娶不成他女兒。然而,他依然我行我素,成家后,他妻子一生都是他的忠粉,愿同塵灰,不離不棄。如果不是因為他后來去了歐洲推銷自己的畫作,而當時的歐陸正逢浪漫主義狂飆突起,舊世界對新大陸的處女大地和原始森林不但充滿向往,而且興起了對珍禽異獸的好奇和藝術品收藏風潮,恐怕奧杜邦后來無非就是一個默默無聞之輩,在繪畫史長河里驚不起半點漣漪。
奧杜邦的鳥類繪畫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珍貴的文化遺產。它不僅將西方鳥類繪畫的成就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為鳥類學研究提供了鮮活的藝術樣本,也同時對于我們如何欣賞和研究中國花鳥畫提供了有趣的借鑒和對比。
乍一看上去,他的畫好似中國的工筆花鳥,逼真而細膩,沒有采用西畫的傳統三維透視法,與宋代的彩繪花鳥畫放在一起,它們仿佛存在神秘的聯系。查閱史料,奧杜邦確曾借鑒過中國和日本繪畫的風格。然而仔細觀察,其中趣味迥異,技法筆致也相去甚遠。
正如中國的山水畫傳統,中國花鳥畫亦講求托物言志,借物喻人,意旨往往在丹青之外。這不需要多作解釋,往往畫作上的題詞、詩、賦會將畫家的心態與情感表露無遺:“風晴日暖搖雙竹,竹間對語雙鴝鵒”,可說是畫家事順境遂春風得意的寫照。而“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斜陽千萬樹,無處避螳螂”,則道出了文人騷客雖潔身自好,卻難防冷槍暗箭的處境。中國歷史上有那樣多的“文字獄”,動輒因文章惹來殺身之禍,聰明的文人們只好利用了風花雪月來諷古喻今,以物明志,花鳥畫便成為一顆極為明哲保身的煙幕彈。
奧杜邦的鳥畫卻是一目了然的,清澈而明朗。他本著博物學家的準則,盡量精確地繪制鳥禽。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將射殺的野鳥如皮影藝術那樣擺放成各種姿態,力圖畫面效果的自然與逼真,也因此遭受過環保鳥育人士的批評。他在鳥類學方面的貢獻不僅在于對現存的數百種鳥類做了完整記錄,還在于他首次發現了二十三個新鳥種。他以花、草、山、水等為畫作陪襯,并且標示鳥名,確立性別和分類,對于鳥類分類學也極具參考價值。奧杜邦的鳥畫繼承了西方繪畫的寫實主義傳統,在形體與神態上追求完美,在肢體動靜和羽翼翕張的韻律之中建構自然生存狀態,他被詡為“美國自然樂園的詮釋者”。
因此,奧杜邦的鳥禽分類十分龐雜,僅是貓頭鷹就被區分和繪制出來幾十個品種,恐怕令中國的花鳥畫家們自嘆弗如,雖然并非一定引起后者效仿的興致。不妨隨便瀏覽,我們會發現中國花鳥畫常出現的只是為數不多并為人熟知的山鳥水禽,種類固少,分類也難,況且分類也并非畫家真正的興趣所在。比如張大千最喜歡豢養猿、鶴甚至鸞一類的珍禽異獸,專供其朝夕與處端詳描摹,這些山鳥水禽歷朝歷代被畫家們復制和傳摹。它們早已變成了特定的情感符號和集體記憶,一旦因景生情,濃縮的意念和沉潛的情感就驟然稀釋,潑濺于丹青之中。
奧杜邦筆下的鳥禽是生活在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自然界中。據記載,當年他在英國的大學演講時,下面有一位年輕聽眾的名字叫達爾文。后來,在他的《物種起源》一書中,達爾文曾經三次提到奧杜邦和他的《北美鳥類》畫集,可見奧杜邦的鳥類學話語在書中所占有的分量,也有論者指出達爾文的進化論確實受到了奧杜邦鳥類著述的影響。
看奧杜邦的繪畫難免令人想到《動物王國》里表現出的優存劣汰的叢林法則。“鷹喙顯示著血腥的憤怒,冷酷快樂的光芒在它們勇敢的眼中閃爍”。在他配合《北美鳥類》出版的《鳥類志》中,奧杜邦將他的野地觀察如此這般記錄在文字的敘述中。從他近乎超級寫實的繪畫作品里我們不時看到蒼鷹擒獵、蘆雁奪食、蛇襲鳥窩等種種你死我活的場面。甚至,外表優雅的丹頂鶴、鷺鷥也狠啄著鱷魚崽兒和小魚,涎相畢露。“黎明,比肉還要鮮紅的黎明開始了”,傳記長詩《想象奧杜邦》這樣開篇寫道,詩人羅伯特·潘·沃倫的筆下勾勒出一幅危機四伏的大自然的拂曉。
相比之下,中國花鳥畫則顯示出一種不識鳥間煙火的詩意和超脫。鳥禽們超然地佇立枝頭,不是閉眼打瞌睡,就是像人一樣仄愣著頭,似乎在觀風景,身旁即便果實累累,卻吊不起它們的任何胃口,如同犯了厭食癥。這并非說它們是禁欲主義者,事實上中國花鳥畫中也不乏弱肉強爭的叢林法則的表現,只是相較奧杜邦鳥畫的野性殘酷卻是含蓄和矜持了許多,畢竟這不是畫家所要表現的重點。
正如該書作者羅蘭所指出的,奧杜邦關注的是鳥禽與大自然的關系:“畫家與鳥類以及美國消失了的鳥類棲息的荒野產生如此的認同感,致使他能夠憑借著一種直覺的浪漫主義的方式,賦予它們各種獨特的物種個性。”而對于中國的花鳥畫家們來說,我們更加重視的似乎是鳥與人類的關系,鳥類肩負著人類的使命并且扮演某種社會的角色,詮釋著我們孜孜以求的人生價值和終極性思考,在視覺和精神的領域力求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