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如今,電視臺的“論壇”節目層出不窮,各種名目,花樣翻新,雅俗雜陳,良莠不齊。我想,既然電視屏幕上開講熱鬧,專家們觀點繁多,也得聽聽受眾們的感覺如何,適當接受一點評判總歸是有益的。
這些“論壇”的很大部分是屬于古代范疇或古典的內容。中國的所謂古代,遠者上溯數千年,稍近者自秦以降也有兩千數百年之久??烧摰氖录皖}目可謂取之不盡。就我所聽的就有某某朝的研究專家,某某方面的拿手科目。最近引起我注目的是講宋史的學者(應該說是偏重于北宋吧),有其獨特的見解,“獨特”,本來是甚有吸引力,不是泛泛的一般化的那種,卻也要看這“獨持”是否完全合于史實,更不必說是否靠譜了。
其最大的“獨特”究在何處?那就是講解者認為:宋朝之所以立國后能夠前后歷時三百余年(在中國朝代史上屬于最久者之一),而且在經濟、政治、文化、科技等方面都達到空前的進步和繁榮,原因固然很多,而最根本的一條是:宋朝的開國和治國者自始至終采取的是一種柔性的寬容方略與政策。宋太祖趙匡胤自后周小皇帝手中奪取政權就是用的“黃袍加身”的方法,而不是采取暴力推翻的激烈形式,可說是兵不血刃即實現了朝代的更迭;并且對后周遺脈也給予優厚的柔性對待。講解者認為這應是歷史上的一樁獨特創造,云云。也許,皇家改朝換代之事,今天的我們沒必要從道義的角度去析分是非黑白,卻也不必將此說成是什么柔性剛性,特別是哪個更優越,哪個更為不倫。誰不知道公元960年陳橋驛“黃袍加身”不過是趙匡胤與其策士趙普他們有預謀串演出的一場兵變戲,從此柴姓的后周就變成了趙姓的宋朝。其實歷史的發展變化常常都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那個后周小朝廷的開創者郭威也許算不得什么出色的人物,但其養子年輕的柴榮繼位后,便厲行改革,推動與發展了農業生產,在軍政事業上也有所作為,曾出征當時的后蜀、南唐,開疆拓土,更出擊強敵契丹,亦有勝績,在較短時間內,便收復莫、瀛、易三州……只是因為天不假壽,三十八歲時即歿于鴻志初展之時。假如命運圖版另繪,誰能斷定是此柴不能成為中國歷史上不同凡響的一位?由此可見,趙宋之開創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柴榮突喪幼子繼位的當口才使他“柔性”地達到了目的。但須知趙宋并非在前人廢墟上壘起的爐灶,相反還是一個勢頭不錯的基礎呢。因此今日的講史者大可不必津津樂道于“宋祖”取而代之的方式有多么英明,只是不必從道德角度上定性為陰謀詭計就算相當的厚道了。
緊接著,當“大宋”基業基本穩定之后,又是趙皇帝與策士趙普共謀,以特別“柔性”的方式針對卓有戰功的大將石守信等“杯酒釋兵權”。這樣的好處是防止將帥擁兵自重,效法前例威脅主上皇位,但負面效果也顯而易見,甚至是日久愈深。但今日的講史者卻對“杯酒釋兵權”之舉贊賞有加,認為是宋朝開創的寬容之策又一突出例證;絕不似后來明朝朱元璋那樣對功臣們大開殺戒。而趙宋的良性效果則使文武重臣尤其是文人才子們心理放松,自由馳騁才智,有利于有宋以來各方面都取得驕人成就,云云。為了更具體地印證此說,講演者又引“唐宋八大家”宋占六家而唐僅占兩家為例(所謂“唐宋八大家”之定義是明代的茅坤依朱右、唐順之之說,編輯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鈔》而得名);《清明上河圖》無可置疑的無比隆盛,州橋的不夜佳景,大相國寺的奇觀目不暇接;柳永詞中錢塘的絕頂繁華;直延續至南宋時辛棄疾詞中“東風夜放花千樹”。至今許多文人藝術家仍無限向往北宋的時代環境……講演者認為這都是宋朝柔性寬松造成的佳績及其影響所致。但講述者恰恰忽略(也可能是回避)了事物的另一面:宋初“釋兵權”和廣選地方精兵集中于都城為禁軍的后果是將領素質下降邊防力量削弱;太宗朝趙光義率軍攻遼則一觸即潰;神宗朝與另一敵手西夏軍對峙也連遭敗績。另外,講演者只樂道于汴京繁華興盛之一面,卻不講正是這種繁華,也助長了宋朝上層的文恬武嬉,養育了諸如蔡京、童貫等人人切齒痛恨的“六賊”之類,縱容了榨取民脂民膏的“花石綱”和“生辰綱”,開鑿了“道君皇帝”通向名妓李師師的風流地道……至于文人雅士的處境,也并非如某些人渲染的那般寬松與美妙。僅舉幾例,大才子蘇東坡的一個“烏臺詩案”幾乎丟掉了性命;仁宗時的詞人柳永,一句鬧情緒的話“忍把虛名,換了淺斟低唱”便遭到趙禎皇帝的痛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虛名?!睆拇恕傲儭边@個名字幾成禍星,雖然后來改名中了進士,卻也未從根本上改變厄運,大都是浪跡天涯,居無定蹤,死后竟連喪葬費用也成了問題。在遭貶流放的文人中,不僅是蘇軾,還有黃庭堅、秦觀等也被逐往千里僻遠之地,很有點株連無已的味道。何來“柔性”寬松?
如果以上“柔性”寬松的結果還算不上荒唐的話,那么宋朝統治者在面對外敵(主要是如舊小說所稱的“番邦”即漢族之外軍事力量的威脅)的基本路線及其結果總體上說是茍安和屈辱的歷史。但近于奇怪的是,講宋史者在這樣一個本是繞不過去的原則問題,卻采取了模糊處理法,卻只講“柔性”方略的好處,而不去觸及由此帶來的災禍;只談少數與局部戰事取得的非戰略性的勝績,而回避總體上作戰不力的慘??;只談由于茍安求和帶來的太平局面的延長,而不談如此茍安造成的負性疊加最后總崩潰;只偏重渲染北宋上層社會某種表面的和順,而有意無意掩蓋著相互的傾軌與絞殺。這種內斗與外壓相互作用,造成宋代全過程始終呈現某種表面繁榮下的腐弱,漫長中的蹀躞,才情恣肆中的壓抑,勉力支撐中的突然斷裂……總之,是一種極不均衡、極不舒展、極度矛盾著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殘缺的。
具體說來,既然宋史講述者侈談“柔性”寬容效果之優,而少說甚至不說其結果之患,結論必然是偏頗的。其根本原因主要源于講述者對一個“柔性”宋朝的主觀偏愛,至少有以感情代替史實的片面性,而缺乏理性的支撐。有必要加以理正與廓清。譬如:真宗朝時(1004年),在寇準敦促下,皇帝“御駕親征”,與深入宋方腹地之遼軍對陣而獲勝(這是宋遼間罕有的勝績),但宋朝仍展示出典型的“柔性”風格,仍與遼方訂出了喪權辱國的“澶淵之盟”,每年向遼繳納銀十萬兩,帛二十萬匹,開啟了大宋朝以錢帛乞和之先河。這種雖勝自辱的惡例,只有八百多年后大清朝在老將馮子材等與法國侵略軍血戰獲鎮南關大捷后,腐朽的清政府仍與侵略者訂立了屈辱的和約。大宋與大清不約而同的厚顏之舉,莫非在他們的脈管中竟流淌著同型的“柔性”血液?今日的宋史講解者,繞開了“澶淵之恥”不談,不知是有意護短還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健忘?不能否認,即使在北宋時期,也有為數不多的將領忠勇可嘉,在與外敵的戰斗中恪盡職守,常有勝績:如有名的楊家將中的楊延昭,鎮守北宋的邊防“三關”一帶(今河北省中部),雖因上峰掣肘等原因多取守勢,但在當時條件下亦屬難得。另如狄青,亦是一員出身下層的勇將,在與西夏軍的對陣中,多挫驍敵銳氣,立有戰功。但就是這樣鳳毛麟角之材,也時常遭受排擠,在總體是“柔性”方略之下不可能不受到嚴重限制,最后多是郁郁而終。在今之某些宋史講述者,可能仍是出于愛屋及烏之故,往往給聽者的感覺是:“柔性”方略的主持者們之間也是一團“柔性”的寬容,其實正正相反,封建統治集團之間的一切惡習和垢病,在宋朝一樣也不缺少,逢權必奪,爾虞我詐之癖絕不輕忽。如宋太祖趙匡胤臨終之謎,與其弟趙光義最后相處時的“燭影斧聲”,一般都被認為是其弟對其的致命一著。這實在是一場“柔性”的諷刺劇。不應被忽略的是,當年“黃袍加身”的主角這時才不足五十歲,但渴望者早已等得不耐煩,紅眼爭奪,親情都已化為烏有,還有啥“柔性”可言!又如神宗“駕崩”(1085年)后,英宗皇后高太后聽政,隨后年輕的哲宗皇帝親政,在這一時段中,新舊黨圍繞著新法廢興反復登臺或上或下,不同的官僚派系相互報復,打壓絞殺,雖然未必都是流血事件,卻也不謂不夠殘酷,哪里還有“柔性”寬松的影子?
但所有這一切(內部明爭暗斗,對外屈辱求和)的集中惡果,終于在公元1126年(欽宗靖康元年)總爆發,女真族的悍金軍在滅遼后,傾力南下撲向戰戰兢兢的北宋政權,剛從乃父徽宗接手的年輕皇帝欽宗趙桓,還是答應割讓太原等三鎮予金,妄圖以此扼阻驍金勢頭。但金之胃口太大,早已不把只能塞牙縫的城地看在眼里,此刻是獅子大張口,想一口將整個宋朝吞下,而且盡掠汴京金銀珠寶連同婦女人等據為己有。因此盡管欽宗皇帝也采取了一些措施,盡求保全殘局,但這時一切茍安之計已全無用處,金帛納貢乞求相持局面已屬過去,經幾番起伏跌宕,北宋兩代皇帝終于沒能逃出金驍之手,連同大臣、后妃、侍從、工匠及其他需用人等三千之眾,盡皆劫掠北上,似囚徒又似奴仆,等待他們的是史上空前的煎熬與凌辱,前后千百年間絕版之恥。從本質上說,也是有宋以來所謂“柔性”之策積聚起來的毒性發作,其負面作用可謂登峰造極!如此看來,北宋之一百六十余年加上南宋共三百二十年不僅不值得引為驕傲,反而有諸多經驗教訓可供后世汲取。
我所聽取的宋史講座題旨是“宋朝”,但聽后其總體內容主要涉及的是北宋,南宋只是模糊帶過,可能是講者考慮到南宋有些事情與“柔性”寬容對不上號,甚至還難以自圓其說。甭說別的,僅以宋高宗趙構與奸相秦檜對民族英雄、蓋世功臣岳飛令人發指的陷害與殺戮(包括“莫須有”的罪名及行刑方式),所謂的“柔性”與寬容只能成為絕大的諷刺;至于對文人的迫害也談不到半點“柔性”可言!想想愛國詩人陸游等人的命運即可見一斑。岳飛生前在《滿江紅》一詞中的血淚文字“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可說是字字搗心,莫說是他作為當世有頭腦有感情的英杰,就是九百年后的凡輩如我者,也難以忍受靖康慘劇中那種人對人的獸性折磨——這當然應當歸之于“勝者”一方滅絕人性的暴虐,但如上所述,難道與北宋上層統治者幾代的屈辱茍安積聚起來的惡果沒有關系?還有,岳飛生前只知那君臣后妃等人被虜北去五國城,卻未及詳知那些一樁樁慘絕人寰的蹂躪:諸如南宋朝第一位皇帝趙構的生身母親,在押解途中即被金酋和將士們恣意淫辱,被害者只能是呼天不應,呼地不靈;而她的“兒皇帝”對此卻安之若素,反而對為其父母雪恥的岳飛痛下毒手,必致之死地而后快。人間竟有此等全無人倫全無心肝的“柔性”動物。再者,風流天子、道君皇帝徽宗趙佶死得更慘,竟被悍金將其身體熬油以點天燈。假如岳飛生前知道此類慘劇,能夠做出何種強烈反應當可想見!
最后不能不說明的是,此文并非是對兩宋做出的全面評價。我從來認為: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朝代,任何一個曾經實實在在存在過的時段都是繞不過去的,何況它還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有過顯著發展和重大建樹的節段。如果不是因為講述者突出強調自認為的“柔性”寬松才造成宋的社會進步與成就輝煌,很可能不會引發我訴諸以上筆墨。宋朝(包括疆土日蹙的南宋)的經濟、文化、科技等成就是很值得全面深入、更進一步加以研究的,但絕不是一個“柔性”的獨出心裁之見便能道其精髓的。在一定意義上說,它是封建社會經濟(包括商品經濟)和文化發展到相當成熟期的必然產物。任何研究者都有權利拿出他(她)的研究成果來詮釋一個朝代的社會現象,但不宜一味樂道于自家的發現是多么新奇而無懈。很顯然,“柔性”優越論不僅對史實的表述上有偏頗不稱之弊,尤其影響正當健全價值觀和人生信念的樹立,這一點是不能不指出的。如強調美化所謂“柔性”,那“剛性”呢?樂道不流血的“唾手可得”,那必要的艱苦奮斗呢?以“柔性”的妥協來換取茍安的環境,那養癰遺患甚至為虎謀皮結果又待如何呢?只談表面繁榮昌盛耽于享樂,那人間正氣、社會責任又置于何種地位呢?
難道還要進一步以“柔性”誘惑力推助某些文人“回歸北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