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舒航
那天下午,姐夫忽然打來電話。電話里的聲音十分暴躁,劈頭蓋臉的,打得我的腦子瞬間短路。
姐夫雖然身為農民,但是待人接物一向都很斯文。除了老婆孩子,不管跟誰說話,從沒見他用過大聲。我們之間聯系不多,加之我在政府上班,所以每次跟我通話,他都格外謙謙君子。現在他突然這樣扯著嗓子跟我嚷嚷,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姐夫說:你是咋回事啊,怎么半天不接電話?
當時我正躺在床上想事兒,太多的煩惱折磨得我坐臥不寧。我把手機放到耳邊,定了定神,不耐煩地大聲回道:咋回事兒不用你管,有啥事兒你說!我以為我的不耐煩會讓姐夫有所收斂,但是沒有,姐夫的聲音還是那樣狂躁不安。他說:你現在就給秋琴打個電話,讓她無論如何不能離婚!
又是離婚!這都第幾次了?鬧來鬧去的,最后還不都是不了了之?我把手機拿在手里,沒好氣地打開了手機的揚聲器。
姐夫暴躁的聲音像是風卷沙粒,立即充滿了整個臥室。
這次真是離了啊!剛才秋琴打來電話,離婚證都已經領了。這么大的事兒,她也不跟我們說上一聲。
離婚證都領了?姐夫這么一說,我也馬上意識到了問題嚴重,但是心里卻又暗暗為秋琴感到高興。我說王哥,你就不能小點兒聲嗎?不要急,慢慢說,我又不是聾子!
姐夫降低了嗓門,但是聽得出來,他那努力壓制著的憤怒依然呼之欲出。很顯然,姐夫的情緒有些失控。
后天不就國慶節了嗎?秋琴的婆婆要趙泉帶著全家去西安旅游。兩個老的,兩個小的,一家六口,偏就沒有秋琴的份兒。兩個孩子鬧著要秋琴也去,老太婆就動手打了他們。秋琴氣不過,就說我怎么不能去?難道我不是這個家里的人?她婆婆當時就撒起潑來,說她從來就沒把秋琴當人,更沒把秋琴當成他們趙家的人。兩個人就在院子里吵了起來,正趕上趙泉下班回家,二話不說,抓住秋琴就打……
電話里的聲音忽然變成了抽泣,抽泣著的聲音很快又變成了嗚咽。年逾七十的姐夫,這些年一年比一年脆弱,動不動就哭鼻子抹眼淚的,姐說他是越老眼皮子越淺,越老賤眼淚越多。
我說王哥,你快把話說完,我還急著給秋琴打電話呢。
手機里傳來姐夫擤鼻涕的聲音,然后他用咳嗽平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打完秋琴,老太太就逼著趙泉跟秋琴離婚。趙泉當時就寫了離婚協議,逼著秋琴在上面簽字。結果秋琴拿過協議就簽,同意自己凈身出戶。今天上午剛一上班,他們就去民政辦了離婚手續。結婚十年,房子沒有,財產沒有,兩個孩子也都給了趙家。秋琴這個年紀,你說她可咋辦?我讓秋琴冷靜下來忍忍,畢竟兩個孩子也都那么大了。趙家老太婆那個歲數,再精神她能熬過秋琴?可是秋琴就是不聽,還說不讓我們為她操心。剛才她說已經收拾好了衣服,一會兒就去街上租賃房子。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秋琴孑然一身,在街上尋找住房的孤獨身影。
唉,可憐的秋琴。
我把身子挺直坐在床上,不無埋怨地大聲對著手機說:這就是你當初看好的人家!如果不是你,秋琴她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他們離婚手續都辦好了,你讓我跟秋琴說些什么?
姐夫忽然有點氣短,手機那邊傳來一聲嘆息。片刻沉默之后,他說:我的意思是,你先勸住秋琴,然后看看能不能通過關系找找民政局的人。這婚最好還是不離,如果實在要離,說啥秋琴也不能凈身出戶。十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他趙家不能這么昧著良心欺負老實人。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大聲說:這年頭,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還是溫良恭儉謙讓?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我倒覺得這婚離了正好,總不能讓秋琴就這樣憋屈一輩子吧?現在他倆離婚證都領了,找民政局的人有個屁用?能不能復婚,那得趙泉同意才行。你先把電話掛了,我問問秋琴她現在去了哪里。
沒等姐夫回話,我便掛了手機。然后查到秋琴電話,立即給她打了過去。
秋琴手機關機,我又立即打給了老大秋云。
秋云正在學校門口等她孩子放學,她說小舅你先不要著急,秋琴剛才來電話了,我讓她馬上去我家里。這會兒學校門口太吵,等會兒我再給你打過去。
放下電話,我的心里無法平靜。看看時間,五點也還不到,于是便決定立即趕回老家一趟。從我這里到老家那個縣城,開車走高速也就一個小時。我把電話打給劉陽,劉陽說他馬上過來在樓下等我。
劉陽是我相處多年的哥們兒,我們之間無話不說。
半個小時之后,我和劉陽已經出城上了高速。
天氣不好,車窗外陰云低垂,雨霧蒙蒙,田野上秋風蕭瑟,草木凋零,成群的烏鴉如同黑色的絮片,無精打采地飄飛在嫩綠色的麥田上空。我掏出煙來遞給劉陽,然后也給自己點了一支。剛才沒出城時,我已經把回老家的原因告訴了劉陽,此刻行駛在回鄉途中,我們自然又把舊話重提。說到秋琴這些年來的遭遇,我把更多怨氣指向了姐夫。一個曾經那么崇尚道德,崇尚文化,那么想要體面活著的人,怎么就會變得那么卑微庸俗?甚至也可以說,怎么就會變得那么唯利是圖?
劉陽說:以前聽你說過,你不是挺佩服王哥這個人的嗎?
我說是的,在重視孩子學習方面,我確實是挺佩服他的。截至目前,他們那個三千多人的村子里,家里所有孩子都能考出農村的,也還只有他這一家。當年他家老大老二的中招成績都很突出,總分都在全縣前十。但是那時候家里太窮,如果三個女兒都上高中,他們根本供養不起。所以我姐夫規定,女孩只能報考中專,兩年畢業以后,國家就包分配。王晨最小,又是全家唯一的男丁,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考上大學。所以他們家,三個女兒最后全都讀了中專。王晨也很爭氣,高中畢業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學本科,現在廣東一家外企工作。那時候國家包管分配,考上中專就是商品糧城市戶口。不像現在,大學畢業了,還得自己去找工作?,F在他們那個村子里,不少孩子只要讀書讀不下去,小小年紀就都跟著父母打工去了外地。那些做父母的,也沒幾個指望孩子能夠考上大學??忌嫌帜苷??畢業出來還不照樣是去打工掙錢?秋琴在農村小學教書,她現在教的那個班級里,一共只有七個學生。三個老師教七個學生,你說這學校已經辦成了什么樣子?
劉陽說:三個老師教七個學生,這也太夸張了吧?咱們市里那些小學,哪個教室里不是上百學生?這些年到處都在開發,高樓大廈蓋了成千上萬,城里人口也增長了那么多。可是幾十年都過去了,整個市區一共就只增加了兩所小學。
忽然想起去年麥收時節,姐夫曾經給我算過一筆農村家庭的經濟賬。他說如果刨除播種和收割的支出成本,比如農具、種子、化肥、抗旱以及收割時雇用機器的錢,實際上落到農民手里的已經寥寥無幾。單單依靠地里那點兒收入,很多農村家庭的溫飽都解決不了。至于買車蓋房娶媳婦,如果不靠外出打工掙錢,那就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現在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力,全都離開土地去城市打工掙錢,然后再花更多的錢,拼命把孩子往城里的學校里送。不送城里咋辦?老人們還要下地伺候莊稼呢,誰來照管那些學齡孩子?
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搖搖晃晃行駛在我們前面的快車道上。劉陽不斷按響喇叭,司機卻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沒有讓道的意思。
劉陽說:這哥們兒估計又是因為超載在哪里受罰了,心情不好,所以就一直霸在快車道上拿我們這些小車出氣。說完就要加大油門從右側超過去,我說算了,安全第一,咱們沒有必要跟他較勁兒。
劉陽打開了音樂,播放器里響起了許巍的歌聲:
今夜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地張望,那變得腐爛的理想,正在我的身體里消亡……
我閉上眼睛,在音樂聲中再次想到姐夫一家,想到老家農村那些久遠的過去。
我家和姐夫家相隔大約六里。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姐夫家的家境十分貧困,弟兄四個沒有一個能夠讀完初中。姐夫和姐結婚以后,他家的日子慢慢有了一點兒起色。姐夫酷愛讀書,也繼承了他祖上做生意方面的一些天賦。為了擺脫家庭困境,他偷偷在西偏房里養土元、養蝎子、扎笤帚,然后拉著架子車,披星戴月去到相鄰的湖北境內尋找買主。后來他們有了孩子,卻沒想到一連三個生的都是女兒。我姐夫整天愁眉苦臉,他固執地認為,再多的女兒也抵不上一個兒子。直到有了王晨,姐夫的臉上這才撥云見日,即使因為超生家里被罰得一貧如洗,即使每年鬧春荒時去親戚家里東挪西借,他和我姐還是節衣縮食,拼命供養四個孩子上學讀書。家里地里再忙,他倆也從來不讓孩子們下地。我告訴劉陽,我對姐夫一家有著很深的感情。十三歲那年,父母為了解決一件棘手的事情一直住在省里。家里沒人做飯,姐夫就跟父親提出來,讓我轉學住到他們家里。他家旁邊就是一座學校,學校的教學質量不錯,很多外村的孩子都來這個學校上學。姐和姐夫對我很好,農忙季節從來不讓我跟他們下地干活。跟隨父母離開老家之后,每年暑假或者寒假,我都還要去姐家住上一段日子。幾個孩子跟我朝夕相處,自然也都十分親熱。他們長大以后,很多事情都會第一時間征求我的意見。秋琴經人介紹認識趙泉時,曾經第一時間專門過來找我。她說趙泉的叔叔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叫趙福海。趙泉崇拜他的叔叔,他父母也一再叮囑,要他好好向福海叔叔學習。我當時就明確表態,這門親事很不合適,如果征求我的意見,我是堅決不贊成的。我說我很了解趙福海,這人太精明,不但自私貪婪,而且還花天酒地喜歡招惹女人。我們以前曾經關系不錯,但是后來已經不再聯系。趙福海窮困潦倒的時候,他老婆哪里都好,等他攀上了公司經理的女兒(經理的女兒比他大四歲,身邊還帶著一個女兒),自己的老婆就變得一無是處。這人經常在酒吧、歌舞廳里左擁右抱,很多時候都夜不歸宿。趙福海為了跟老婆離婚,采用的手段也很卑鄙。先是在親戚朋友面前編排老婆的不是,說她老婆好吃懶做,虐待老人,接著又花錢雇人喝酒后去他家里,然后他再帶人回到自己家里捉奸。趙泉崇拜這樣的叔叔,可見和秋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說秋琴,這樣的叔叔,那個趙泉居然還崇拜他,你跟這樣的人結婚成家,日子還能有個好嗎?
秋琴回家后就把我的這番話跟他父親講了,我姐夫卻說:他叔是他叔,趙泉是趙泉。人家趙泉他父親是村支書,又是養豬專業大戶,縣城里還蓋有兩套房子,趙泉又在鎮上給領導開車,這樣好的人家你往哪里找去?逼著秋琴同意這門婚事,最后秋琴還是聽了她父親的。誰知剛一結婚,秋琴就三天兩頭挨打,打了之后還不許跟娘家人說。秋琴教書的那個小學,與娘家還有一段距離,不經趙泉許可,秋琴從來不敢回去。直到懷孕后有一次打得實在太狠,秋琴這才忍不住跑回娘家哭了一場。我姐和姐夫這才知道,原來秋琴婚后一直過著那樣的日子。他們找來媒人,媒人又電話傳來趙泉和他母親。三對六面,大家坐在一起論說是非。讓秋琴說,秋琴一直不敢吭聲,只是低著頭小聲哭泣。讓趙泉說,趙泉就說了秋琴各種不是。首先是笨,不會做飯炒菜,做出來的飯菜豬都不吃,更不用說招待客人。然后就是沒眼色,下班回家不去豬圈干活,就會抱著閑書坐在院子里冒充知識分子。秋琴的婆婆更是橫眉瞪眼的,她說她就沒有見過天底下還有這么不懂事的兒媳婦。婆婆整天累死累活,兒媳婦不但不伸手幫一把,反而還經常給婆婆甩臉子。一天到晚跟個仰臉驢似的,不說不動,動一下就黑著一張驢臉不高興。勢利眼的媒人也在旁邊隨聲附和,一邊說做婆婆的量寬福厚不要跟小的一般見識,一邊又喋喋不休數落著秋琴的種種不是。我姐氣得渾身發抖,她說我生養的閨女我知道,我家秋琴從小到大就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然后我姐抹著眼淚大聲喊叫秋琴:哭哭哭,你就會哭!這會兒大家都在,你倒是說說趙泉為啥三天兩頭打你!可秋琴低著頭坐在那里就是一言不發,只會哀哀飲泣著把自己弄成一個淚人。我姐夫一開始還在不時地插話為秋琴辯解,后來看對方母子連珠炮似地說著秋琴的不好,而秋琴除了哭哭啼啼,半天硬是沒有說出對方一句不是。他也只好連忙陪著笑臉不斷給人家遞煙添茶,捎帶還要陪上幾句好話,讓人家宰相肚里撐船,多多擔待他這不懂事的女兒。這樣的事情后來又發生過幾次,又是離婚,又是自殺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等到秋琴生下一個閨女,婆婆眼里更加不能容她。動輒非打即罵,多次逼她離開趙家。并且明確告訴秋琴,趙家的房產全部都是趙泉父親的名字,跟趙泉沒有一點兒關系。為了接續趙家香火,趙泉父子還通過關系讓秋琴長期稱病不去教學,只讓秋琴在家喂豬做飯等著生下第二個孩子。婆婆說了,如果第二個孩子還是女的,那就必須把秋琴掃地出門。幸虧第二胎生下一個男孩,秋琴的日子這才好過了一點兒。兩個孩子一年一年長大,趙家母子這才沒有像以前那樣,隨時隨地都可以收拾秋琴。
外面忽然下起雨來,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兩把雨刷開始緊張工作,劉陽慢慢把車速減了下來。正在這時秋云打來電話,說是秋琴已經去了她家,老二秋爽也在,讓我不要擔心。我說秋云,別讓秋琴離開你家。我們馬上就下高速,然后直接去你那里。
劉陽說:人善人欺,秋琴也真夠窩囊的。這樣的混賬人家,早就應該離了。
我沒說話,但是心里在想,秋琴這次能夠決絕選擇凈身出戶,不知這些年受了多大的委屈,這才終于毫不猶豫簽下了那張離婚協議。
車下高速,通往縣城的迎賓大道上已經暮色蒼茫。雨大風急,路兩邊的風景樹在風雨中漫空飛舞。劉陽打開了導航儀,二十分鐘之后,我們到了秋云家所在小區的大門外面。我把電話打給秋云,讓她姐妹三個一起下樓。
大約五分鐘的時間,姐妹三個打著傘一起來到了大門外面。陸續上得車來,秋琴急忙跟我道歉,說:沒事呀小舅,這樣的天氣還讓你們大老遠回來。我說秋琴,小舅支持你!咱們先去吃飯,然后再去你爹媽那里。秋云說剛才已經給她爹媽打過電話,他們就在家里等著。秋爽滿腹牢騷,一臉不耐煩地瞪著秋琴,說:就沒見過這么沒心沒肺的人,三十多了,還讓大家成天為你操心。我回過頭去瞪了秋爽一眼,秋爽對我笑笑,扭過臉去便也不再說話。
雨漸漸小了,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路燈昏暗不明,街上坑坑洼洼的到處都是積水。小飯店里生意慘淡,葷素搭配一共六個菜,老板已經熱情得像是遇上了財神。秋琴說她不餓,坐在那里一直不動筷子。這時我才看到,戴著口罩的秋琴,右眼角上一片青紫,額頭正中包著一塊紗布。紗布上點點血紅,仿佛幾瓣被揉碎了的梅花。
出城二十多里,便是姐夫家那個村子。夜色蒼茫,車燈的光柱將黑夜穿出兩個耀眼的窟窿。姐夫家的兩層小樓就在村路邊上,我們剛一停車,姐夫便開門迎了出來。他沒打傘,只是急著把手里的雨傘遞給我們。我和劉陽都說不用,外面天冷,讓他趕快回屋里去。姐夫回身進屋,先是遞煙,然后又忙著倒茶,嘴里不停說著感謝劉陽的話。姐從里間出來,一邊跟劉陽熱情打著招呼,一邊慢慢在桌子旁邊坐下。姐的膝蓋骨半月板骨折,手術做了但還一直沒敢脫離拐杖。寒暄幾句之后,劉陽拿著他的茶杯執意要去車上。他說中午沒有睡覺,想在車上躺著瞇一會兒。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有意回避以便我們商量秋琴的事情。
劉陽出去以后,姐妹三個也都坐了下來。我看了一眼秋琴,秋琴木然坐在門口那里,神態竟是出奇的平靜。她摘掉了口罩,面頰上瘀青發紫,鼻子破了,嘴唇爛了,雖然抹了絡合碘,但是所有受傷的地方都還沒有消腫。姐夫在我對面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秋琴,說: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們打個招呼,說離就去離了?秋琴沒有說話,埋下頭去,眼睛一直看著地上。姐說:看看把你打的,不去旅游就能死嗎?為啥非要吃這嘴上的虧呢?真是越長越傻,幾十年的飯你都白吃了?就算離婚,干嗎同意凈身出戶?你都沒有想想,離了婚啥也沒了,以后你可咋辦?總不能一輩子都住在娘家吧?秋琴說:我自己單過更好,現在離婚的多了,沒見哪個活不下去的。秋爽站起來,一邊過來給我添茶,一邊恨恨地說:啞巴蚊子咬死人,不怕你這會兒嘴硬。我就不信,你能舍得兩個孩子?天下最毒后媽心,你走了,兩個孩子咋辦?想沒想過你那兩個沒媽的孩子?
說到孩子,秋琴的身體忽然瑟瑟顫抖。她抬起頭,眼眶里面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想要孩子,可是要也白要,他們不會給的。
秋爽說:不給孩子就不同意離婚,你不簽字他能吃了你?兩個孩子起碼要一個,法院也會支持你的。
姐夫說:這婚就不該離。你想想,你都三十多了,如果再帶著一個孩子,以后人家誰會要你?要我說,你一會兒就回去,給趙家低個頭,賠個不是,然后抓緊時間去民政把婚復了。我怕夜長夢多,萬一趙泉有了新的,再想復婚就沒那么容易了。
秋琴抹了一把眼淚,想說什么,嘆了口氣,又把話給咽了回去。姐夫狠狠抽了口煙,看了看我,說:聽你小舅說說。我說:他倆把離婚手續都辦好了,估計復婚也沒那么容易。先不說我支持秋琴離婚,我想聽聽你們都是什么態度。秋云立刻說道:小舅你是不太了解秋琴的情況,她現在整天糊涂得很,邋里邋遢的,有時連自己都照顧不了。趙家老太婆雖然霸道一些,但也不算什么惡人。秋琴只要不頂撞她,什么事兒都由著婆婆安排,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她只要跟趙家老太婆賠個不是,再跟趙泉服個軟,復婚應該沒有問題。畢竟倆孩子都那么大了,趙家老太婆也要為她自己的將來打算。姐夫說:就是,秋琴你就聽你大姐的,咬住牙,閉上嘴,再忍十年八年,等倆孩子長大成人了,看誰還敢欺負你!
我看了看姐和秋爽,她倆顯然也不同意秋琴離婚。我說這樣吧,今天咱們都在,以前他們多次鬧過離婚,鬧過之后很快又沒事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秋琴沒跟任何人說,一個人就簽字把婚離了。你們看她臉上那些傷,我覺得我們還是聽秋琴說說,這些年她的日子究竟是咋過的。誰也不要截她的話茬兒,讓秋琴說完,咱們再來討論這個事情。
我看了一眼秋琴,說:秋琴,這些年回來,偶爾也見你幾次。感覺每次你都不吭不聲的,好像就沒見你說過什么話。今晚趙泉不在,家里也沒外人。你把你的心事兒托底兒說說,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秋琴說:說啥呢?反正從小到大,我說啥做啥都是不對。要怪就怪我自己人傻,嘴笨,命又不好,偏偏攤上那樣一個垃圾人家。
我說秋琴,我是你舅,這是你娘家,你爹你媽你姐他們都是最親的人。你現在離婚了,這么大的事兒,你不跟我們說,那你跟誰說去?
秋琴看著我,沒有說話,眼淚卻一下子涌了出來。
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你看你這窩囊樣,氣得老子肝兒疼!你不想說算了,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可不要后悔!
姐夫也說:唉,秋琴你看看,你這倆姐人家哪個像你?
秋琴捂著臉哭了起來,說:沒啥可說的,大不了明天我吊死在他趙家院子里。
秋琴的哭聲讓人聽得心疼。我從桌上拿起兩張餐巾紙,走過去遞給秋琴。我說秋琴,你不要總是哭哭啼啼的,當著家人的面,有啥委屈不能說的?
秋琴擦了擦一雙淚眼,說:這么多年,我在這個家里,其實就是一個傻子。誰都看不起我,我一說話,就都叫我閉嘴。反正已經這樣了,今晚我把啥話都說出來,誰想笑話誰就笑話去,最好別把自己笑死!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說:秋琴你說吧,都是你的親人,沒人會笑話你。
姐夫說:你看看她,是不是個傻子?說的都是啥話?你說哪個會笑話你?
我用手勢制止了姐夫。我說:秋琴,你說吧。
秋琴卻忽然一下子挺身站了起來,把包往身上一背,說:算了,不說了,我現在就回去,明天我給他們賠禮道歉,總之都是我的不對。我想了一天了,兩個孩子我也確實放心不下。說完開門就走,秋爽急忙追出去又把秋琴拉進屋來。
秋琴掙開秋爽,氣呼呼的,重新坐在門口那里。她一邊流淚一邊說道:趙泉他根本就不是人,這些年他也沒有把我當人。結婚第一晚上他就打我。說是要我記住,以后不準干涉他的自由。啥自由?他的自由就是他在外面還有女人。不是一個,是幾個女人。很多晚上他都當著我的面,在電話里跟那些野女人打情罵俏,完了還逼著我跟那些野女人說話,要我告訴那些野女人,我是怎么伺候他的。結婚這么多年,他的工資我從來沒見過,他沒錢了,就惡聲惡氣找我來要,我要說我沒錢,上來就是幾個耳巴子。前年夏天那個車禍,人家江蘇那個板材老板,當時并沒有被他一下子撞死。頭撞爛了,可是還躺在路邊上喊著救命。如果當時他就把人送到醫院,說不定那人還能搶救過來。我催他下車救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就是不下車,非要叫我下去看看。我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哪有救人那個力氣?結果等到事故大隊過來,那個人也才剛剛死了沒一會兒。后來人家老婆抱著孩子從江蘇鄉下趕來,可憐巴巴的,本來應該賠人家六萬,他找關系最后就只給了人家三萬。還說花錢送禮值了,以后再撞了人,事故大隊里就有了他的關系。這樣的人渣,你們想想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已經想好了,反正我就這命,等兩個孩子將來大了,我還是要從趙家搬出去。一個人過,起碼落個心里干凈。
我說:秋琴,你真的已經想好了?
秋琴說:是的,我想好了。你們誰也不要再說啥了,我一會兒就回趙家。
我說:那好吧,趁著這會兒天還不晚,我讓劉陽開車送你,讓你倆姐陪你回去。
姐夫說:我也去吧,我怕趙家不給秋琴開門。
屋子里安靜下來。我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說:秋琴到底怎么了?我記得她小時候又聰明又活潑,問這問那的,一天到晚都閑不住嘴。一次我給她買冰棍兒,她為了想讓我再給她買一根,一口就把那根冰棍兒咬掉了一半。然后閉著眼張大嘴巴叫起來:哎呀小舅,你再給我買一根吧!這根冰棍太燙嘴了,你看它還冒白煙呢。后來她慢慢長大,每次回來見她,我就發現她不愛說話了??偸乔由卣驹谝贿?,看著我和另外三個孩子鬧成一團。我還以為她是懂得害羞了,猛一見了我,有種陌生感,不好意思跟我說話。
姐說:話多惹禍,秋琴吃虧就在那張嘴上。
我說:怎么了?秋琴惹了什么禍了?
姐說:秋琴六歲那年秋天,有一次在麥場上玩耍,她看見喜山和翠玲悄悄鉆進了麥秸垛那個洞里。那時候已經快到中午吃飯時候,正巧喜山老婆和另外兩個女人從地里回來經過麥場。秋琴跑過去跟喜山老婆搭話。她讓喜山老婆猜猜她喜山大伯在哪里。喜山老婆說猜不出來,秋琴就指著麥秸垛告訴人家,她喜山大伯跟翠玲藏在麥秸垛那個洞里。喜山女人當時就在麥場上撕扯打鬧起來,秋琴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了。剛跑到家,喜山就抄著一把鐵锨追了過來。進了院子見啥砸啥,罵秋琴罵你王哥,啥話難聽就罵啥話,非要一鐵锨把秋琴拍死不可。院子外面人頭攢動,亂哄哄站滿了看熱鬧的。你王哥本來就膽小怕事,抓住秋琴就是啪啪幾個嘴巴。我急忙跑過去給喜山賠禮道歉,一把沒有拉住,他就一鐵锨拍在了你王哥身上。我好言好語剛把喜山勸走,你王哥就把秋琴扔進西偏房里鎖了起來。我說讓秋琴吃碗飯再教訓她,你王哥黑著臉恨不能撕吃了我。我看他氣成那個樣,估計說啥也是沒用。當時地里正在搶收黃豆,飯也沒吃我就下地干活去了。沒過多大一會兒,就見秋云抱著王晨,一路哭叫著向我跑來。我趕緊放下鐮刀迎著跑過去,秋云說媽呀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秋琴就要死了!我說你爹又在打秋琴了?秋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我爹在西偏房里用麻袋針縫秋琴的嘴,秋琴嚇得哭都不會哭了。我瘋了一樣跑回家里,推開門把秋琴從西偏房里抱了出來。秋琴果然滿嘴是血,不會哭,也不說疼,就那么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我。我哭著大罵你王哥是個畜生,我說如果把秋琴嚇毀了,我非跟他拼了老命不可。我一邊罵一邊找人,院里沒有,屋里沒有,茅廁里也沒有。后來我才知道,他拿著滴著血的麻袋針線,找喜山賠罪去了。你王哥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告訴喜山,他用麻袋針把秋琴的嘴給縫上了。
姐的話,聽得我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我說這么大的事兒,怎么從來沒聽你們說過?姐說你王哥不讓我們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兒,他要他那張老臉,心里也知道那樣對待秋琴太過分了。喜山那時候是生產隊長,有權有勢,心狠手辣。如果你王哥不給他一個交代,他說王晨那條小命,隨時都在他的手心里攥著,不定哪天就會一刀砍了王晨。
黑夜茫茫,風雨之后的鄉村大地萬籟俱寂。在送秋云秋爽回城的車上,我的心里灌了鉛塊一樣沉重。姐夫手中那根滴血的麻袋針,一直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它異常尖銳地刺中了我,讓我感到一種揪心的疼痛。沒人支持秋琴,軟弱的秋琴還將繼續她那無盡的悲情歲月。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斯文膽小的姐夫就像一片巨大的陰影,幾十年來一直都在籠罩著他的家庭。不管現實多么殘酷,他們依然選擇無條件順從。我不知道我能跟他們說些什么。我只能保持沉默,抑或還有我的憤懣。慢慢搖下車窗玻璃,我從兜里掏出煙來點上,然后對著茫茫黑夜,不無憂傷地噴吐出了一口煙霧。
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姐又忽然打來電話,她說你快回來一趟吧,你王哥剛才被派出所的人給抓走了!
我問怎么回事兒,姐說那天晚上秋琴回去之后,第二天就被趙家趕了出來。姐夫氣得跑去趙家又哭又罵,回來之后整個人就變了。不吃不喝也不睡覺,躺在床上直抹眼淚。姐埋怨姐夫當年不該用麻袋針縫秋琴的嘴,她說是姐夫把秋琴的膽給嚇破了。
然后,就在今天早上——姐說:你王哥不知從哪里又把那根麻袋針找了出來,他拿著麻袋針突然去了喜山家里。喜山中風癱瘓已經好些年了,你王哥沖到床前,一針下去就把喜山的嘴給扎穿了。接著他又掐住喜山的脖子,喜山的老婆說,如果不是她拼命把你王哥推開,喜山肯定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了。
警察趕到的時候,姐夫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根麻袋針,他說閻王爺來了我也不怕,老子今天非把喜山那張狗嘴縫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