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砧斷續聲 已涼未寒夢

心一生摯愛音樂，眾目可睹。漫步在浙江木心美術館，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展廳內不斷循環播映的影像，畫面中先生“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來者傾吐：他最喜愛的藝術終究是音樂……木心為世人留下了無數讓人伏案叫絕的文字、畫作，然而他的音樂創作卻鮮有人知。直到先生杳然謝世后，或是以臻木心藝術的完整，他一生中從未示人的樂譜手稿得以公布于眾，并經由作曲家、鋼琴家高平先生的整理編創，最終于2016年12月21日即木心先生逝世五周年之際在他的故鄉烏鎮揭開塵封已久的面紗。此次公演的兩首作品包括鋼琴曲《未題》、二重奏《敘事曲》。

就在首演前后，木心美術館館長陳丹青先生已多次在訪談中提及了木心音樂整理工作的前因后果，在此不必贅述。期間音樂學家隴菲先生也已撰文，對木心的音樂審美背景及部分作品（《敘事曲》）進行了闡述和評介{1}。本人作為高平先生的助手以及一名作曲研習者，有幸全程參與了遺稿的整理工作，對木心遺樂的研究和創作稍有心得體會。而這篇簡要札記的寫作一方面是對整理研究工作進行概要性介紹和階段性總結，另一方面也旨在對木心、高平的音樂作品進行更為詳細的評析。

一、遺稿的整理

當拿到木心的影印手稿時，遂發現他的作品均為簡譜。密密麻麻的數字音符躍然紙上，蠅字浩繁，不計個別素材或雷同的片段，共有五十六頁之多。當下我們隨即進行了詳細分工，由我帶領另一位助手楊曉寧負責對所有的樂譜進行編號、打譜，再將其轉譯成便于進一步改編創作的五線譜，最后分階段進行匯總，由高平進行篩別和創作。

經過整理可知木心的樂稿大致分為三類：

1. 零星的素材記錄

2. 少量的聲樂歌曲

3. 完整或相對完整的器樂作品

這些樂譜的筆跡不一，可能創作于不同時期。前兩類，或許以便快速記錄閃現的靈光，大多寫在筆記本之內，甚至有些是隨手匆促地寫在煙紙盒、醫院掛號單的背面。而第三類的器樂作品，則寫于單頁的稿紙，字體統一，版式工整，也具有一定的完整性——我猜想這部分樂曲是一段時期的集中創作。在整理過程中，我們始終恪守兩個重要的原則：第一是準確編號。這些手稿經年已久，頁碼不詳，有些單頁樂譜雖獨立成篇，但大多篇幅或樂章（movement{2}）規模較大的樂曲則橫亙多頁，為了避免“張冠李戴”，首先要對樂譜徹底熟悉、通讀，再找出主題動機以及前后段落之間的邏輯，最后確立，也就是說這需要一定的音樂分析能力。第二就是要嚴謹地重現樂譜上的所有信息，一些疑似筆誤或者筆跡難辨的地方例如其中一首標題為《雨》的歌曲，歌詞文本模糊不明，通過與木心美術館館藏人員反復溝通辨認，我們決定只錄入有把握的信息而不貿然過度解讀，以求保留樂譜最真實的原貌。

日前整理已經全部完結，并交付成冊。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樂譜中共包含了20部器樂作品，16節長短不一的素材片段，此外還有3首明確標記了歌詞的聲樂作品。而這些器樂作品中除一部標題曰《旋律細要》的交響曲外，又以鋼琴奏鳴曲居多，剩下的則是樂器未明的單聲部旋律，而在這些手稿中涉及了多聲元素的作品僅有三部。現在經過高平編創后的木心音樂“成品”共有兩首，分別是：為大提琴和鋼琴而作的《敘事曲》和鋼琴曲《未題》，還有大量的手稿和素材有待繼續整理編創，“音樂家木心”也有待我們更進一步的認知。

二、鋼琴曲《未題》評析

在木心的手稿中，《未題》的旋律彷佛有些與眾不同。它篇幅不長，僅32小節，也沒有調性設置以及其他速度表情術語。依原譜吟誦，旋律悠婉動聽，聽上去竟有一種顧影自憐的孤寂感。然而這段主題雖簡短，但保持了明顯的三部性架構。旋法的寫作上，主題作拆解、擴大、縮減以及加花映襯等變奏處理也有些接近于他字字斟酌的“文字功夫”：如譜例1中主題的前后對比，可以明顯看到在再現時木心有意去拉長了旋律中的個別音符，情緒愈顯深沉，此刻感性的表達與旋律的技法達到了較為統一的境地。依本人愚見，這充滿了創作意識的、富有邏輯性的旋律衍展手段，正是木心與普通愛樂者的寫作之間的根本區別。

高平將上例的旋律編創成一部鋼琴曲，索性就叫《未題》，倒無礙在創作中“言之有物而成理”。對照兩譜，可見鋼琴曲《未題》的速度設于每分鐘75拍，這個速度不快不慢，便于樂譜中上下流動的音型，也不至失去原作中的旋律氣質，而調性則被放置在了bb小調上，五個降號的調性黯淡沉郁，與原譜中那略感傷懷的旋律情契意合。與原譜相同，《未題》也呈現出了與之相符的三部性架構，然而除此之外，作曲家還有意在中部與再現部之間設計了一個情緒激切的連接段，致使段落之間銜接圓轉。

樂曲一開始，高平采用了復調音樂的寫法，鋼琴的左手聲部是原封不動的原譜主題，這一整段的音樂被安放在中高音區，聽上去空靈清絕，正如樂譜上表情的暗示：一種“孤獨”感（見譜例2）。相隔兩小節之后，一條新的對位旋律隨即飄了出來，對原主題進行模仿，纏繞互補：對位材料的開頭取自于原譜第2小節的前5個音，于高五度——有點類似賦格曲中的“答題”——下行模進，作緩緩傾瀉之勢。隨后原主題曲折向下，但并未持續多久，便克制，欲言又止，這為之后的“暢所欲言”打下伏筆。當樂句結束，主和弦開始在低音區分解而出，在低音區作短暫的、涌動般的漸強漸弱，確實如其設想，具有一種沉郁的色度，略顯灰暗，就像是在此處灑下了一片陰影。

主部的第二段落為第一段的變化重復。段落的一開始接續了前面兩小節沉郁的和弦分解，寫法也趨于主調，音域則過渡到了中低音區。隨后之前的五音動機上開始不斷模進，逐次遞升，8小節樂句一氣呵成，前面第一段落里似有節制的樂思在這里好好地舒了一口氣！木心的原譜于11小節進入中段，主調順遂轉入平行大調，色彩趨現明亮，有種將先前愁郁一掃而光的感覺。而在高平的版本中，他不但原樣保留了木心素材，并將其擴展成兩個情緒、織體漸進遞增的段落，同時他還牢牢抓住了其中內斂的情緒狀態。比如在中段開頭，他要求此處的音樂“平靜、純美”。而在寫法上，為盡其“純美”，鋼琴的三個聲部彼此獨立而模仿，有如早期教堂圣詠般純凈悠揚。不僅如此，這一段音樂還作連續的大小調交替，色彩變幻，時而陰沉時而霍然開朗，亦可視之為木心旋律中屢犯掙扎的孤獨意識。然而溫暖終會到來，此后第二段落完全維持了木心中段主題的原型，但卻盡顯洋溢熱誠，與前后的孤獨空寂形成了巨大對比。

鋼琴曲《未題》的中段，尤其是第二段落，表象上已顯露出天壤之別的“高潮”意味，但究其整部作品中情緒最為激切、最為撕心裂肺當屬中段過后的連接部分。首先造成激切之感，巧有心思的調性布局功不可沒。此處連接段的調性#c與主調bb，調性關系較遠，顯示出很足的張力。其二，回顧木心原譜結尾處B音上的反復強調，語意懇切，感覺木心在此處似想要表達什么。而高平將原譜再現段中的旋律移至連接段，尤做激切的“高潮”處理，其實不無一種結構上的“審時度勢”。音樂前景中的四音旋律主題均取自木心的原譜。其形態上，旋律的曲線走向帶有一種訴說感，甚至有一種反詰的語氣，像是在嗟嘆虛幻無常的人生實相。

再現部一開始，主題旋律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呈示部中的對位旋律，與此同時左手聲部仍固執地延續著連接段末尾的“詰問”，時值拉寬，但一遍一遍，似不忍釋懷。然后主部中曾以二度連續下行模進的旋律再次出現，中聲部也同步級進下行，同樣是“詰問”的音高。其后低聲部在極低音區中演奏的F音，有如轟鳴低沉的大鼓，打開了整段音樂的音響空間。作曲家對我說，他寫作時感覺此處有一種“幻滅”的意味，不失為一曲“三聲部的挽歌”。真正意義上的主題再現位于作品的結尾，這一部分可視作一個短小精簡的coda。對比此處與開頭，主部中依次呈示的主題和對位旋律被調換了位置，這是一種類似于“倒敘”的陳述方式。曲末，主和弦發出兩聲最后的微弱的沉響，沉思、憂傷、深情在消逝的音波中已然得到了圓滿的因果。下圖為《未題》的總體結構圖：

《未題》原譜因其短小精煉，樂思統一，作曲家在編創時才有可能盡其原作面貌。但規模龐大、素材紛繁的《敘事曲》則無疑是另外的一種做法了。

三、二重奏《敘事曲》評析

《敘事曲》的原譜屬前述的第三類器樂作品，獨立完整，經整理打譜后共195個小節。樂譜開頭標記了疑似速度表情記號的“La me**”，但筆跡難辯，語意不詳{3}。我以為，有可能是意大利文“La meno”。meno是常見的音樂術語，有“稍慢”之意，但總是與前文或其他術語并相使用，獨立使用異常罕見，疑為筆誤，這是我的理解。還有一則插曲：木心音樂于烏鎮首演后，美術館館員紛紛傳來他們的聽后感，其中有一位先生或女士不經意提到了“海風的旋律”。恍然有悟，難道樂譜上的文字與德彪西的《大海》曲名相同，或為“La mer”？但遺憾未可考證，上述皆是旁人的臆想，但我相信至少大多數人在品讀旋律過后都會一致認為：這首樂曲起碼速度不快，偏于寬廣緩慢的。

木心原譜調性為#C調，幾近結尾時轉至#F調。其為兩個部分，呈復二部曲式之結構。前段音韻雅淡，似有隱約悲楚之感。后段氣息悠長，富有歌唱性。兩個部分的主題材料各不相同，傾向于一種對比并置的諧和性，由疾至徐，結尾處從高音區漸漸下落，衰末偃息，直至停留在主音上切終全曲。譜例3為原譜中的兩個主題。第一主題有五聲音樂特征，商徵頻現，變徵、變宮分隔其間，臨時變化的倚音加深了音韻的興味，強烈的民族風格顯然又受到了西洋音樂的影響。第二主題氣息悠長，極富歌唱性。主題的動機長短結合，迂回反側，形成了上下起伏的旋律線條。

關于這條篇幅較大的單旋律，我有一個直觀的感受。雖說木心的旋律寫作具備了邏輯鋪展的創作意識，主題衍展呈現出變奏的因素，但要是缺失了像音色、和聲、對位等一貫相輔相成的音樂肌理，只是單單讓旋律節奏變得繁促，增添變化音級，其未免顯得有點冗長繁復，反倒是木心在呈示階段的旋律樂思寫得意趣十足。甚至坦言之，木心在創作時內心的音響應該是豐富而飽滿的，但是他由于缺乏技術上的支撐，僅能止步于此。另外這些主題還體現出了強烈的訴說意味，即一種娓娓道來的史詩感，料想這就是高平命名《敘事曲》（Ballade）的原由。然而在實際創作中，一如標題的思忖，高平在創作《敘事曲》時除了保證木心音樂素材的原滋原味，對核心材料發展擴充，還要在個別處做“減法”，等于是在原來的“筋骨”上創造“血肉”和“五官”。但續寫所面臨的首要之事便是確立好作品的基調，高平從這種受西洋音樂影響的民族風格中嗅窺到了民國之初音樂先賢們如趙元任、黃自先生的影子，于是他的和聲語言去盡《未題》式的“浪漫”，而是維持了五聲音樂和西洋風格相結合的“民國味道”。

木心原譜除了標記上表情記號，未有任何提示，樂器編制也不明。在高平的編創中，這段旋律被分配給了鋼琴和大提琴，大提琴渾厚沉鳴的音色可作近似“人聲”的歌唱訴說，自然與“敘事”再匹配不過。此外，調性從原譜的#C挪至C調，確實便于弦樂器的演奏，尤其是演奏包含了空弦音的和弦。譜例4為《敘事曲》開篇，對照原譜，其中第一主題被分劃成了鋼琴的起始和大提琴的應答，形成了音色之間的對比變化{4}。而第二主題，高平則將它放置到了《敘事曲》的中部，同時通過一個連接段將調性從C調轉向了上方大三度的E調。E大調燦爛、光輝，調性色度也自此變得明亮。第二主題被布置在鋼琴的中高音區，而大提琴在主和弦上作分解撥奏，這樣的演奏方式在另一維度促就了此段的明亮色度，正如樂譜中的表情術語：“明亮、輕盈”。隨后樂器的音區反轉，大提琴在中音區演奏主題，鋼琴作音型伴奏，遂將調性引入到了G大調，稍作變奏的主題與變得緊促的三連音織體相互協調、運動，為調性最后回歸C調做好了草蛇灰線、千里伏筆的準備。此類調性安

排與格里格《培爾·金特》第一樂章中主題連續上三度轉調以象征旭日東升的晨光有同工異曲之妙。

《敘事曲》總體結構呈復三部曲式，相比原譜增添了主部的再現，同時還具備了奏鳴曲式的特征：（A）呈示部與奏鳴曲相似有兩個主題，主部主題位于C大調，其后原譜中呈展開意味的段落被當作了副部主題，調性轉換到g小調上，然后一個長達11小節的連接段讓音樂過渡到了中部；（B）中部由原譜中的第二主題構成，其旋律平靜穩重、結構方整，少有展開因素，因此具有復三部曲式三聲中部（Trio）特點；（A）再現部呈“倒裝”再現之安排，尾部有數小節coda。見下面結構圖示：

主部再現與呈示部作比較，其問答關系進行了輪轉，先是大提琴獨奏起始，后是鋼琴附和應答，調性也堅定地回到了主調。原本在呈示部中短暫出現的切分節奏此時占據了主導，逐層加強，然后大提琴的震音演奏從低音區徑直而上，鋼琴則不斷強調這動力強勁的切分節奏，一直追落在布滿上中下三個音區的主和弦之上，形成了一波思緒泛溢的高潮。這時有主題輪廓的旋律繼而逐漸回落，于兩個樂器間來回穿梭，音高漸漸消散，只留下在空氣中波動的純凈的和弦余響。余響未散，大提琴的和弦撥奏再次出現。撥弦的四音和弦中，最低兩個音為空弦，振動余響豐富，造成了氤氳醇厚的效果。這時副部主題在鋼琴上“歌唱”，遠遠地傳入耳廓，平靜悠然，大提琴仍一遍一遍撥動，越來越細，越來越輕，逐漸消逝。在烏鎮的現場，當演奏家撥響了最后一個和弦，觀眾們猶如墜入了這彈性而酣沉的一瞬間——寂靜被當成了無聲的音符——直至十幾秒之后，才慢慢緩過神來，響起了雷動的掌聲，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吧！

縱觀兩首作品，原作與續寫氣脈通連、渾然一體，可以說高平在編創中下了很大的心思去品味木心和思考木心：他是用一種設身處地的感性去追求創作上的靈魂附體，讓這兩部作品開始有了完整的性靈，一個更加鮮活豐滿的木心形象也由此凝聚而成。筆者通過將兩首作品與原譜進行較為直觀的對照分析，對木心的音樂特點以及高平的編創成果進行了簡要的評點和分析，望更多讀者樂迷了解木心遺樂的整理編創過程，從而能夠進一步地去欣賞和理解由木心、高平合作完成的一系列作品。

木心《即興判斷》一書中有兩篇談論藝術的文章，名為《寒砧斷續》《已涼未寒》，典故出自唐詩宋詞。浣洗衣裳的搗衣石發出聲音，在夜晚中斷斷續續，天氣已漸轉涼，但還未到嚴寒徹骨的境地。木心先生這兩篇題名擬得仿佛別有深意，如同自省，他的音樂也如是，斷續殘聲，但幸有“知音”相扶——彼此皆為之幸——他的音樂之夢在這個已涼未寒的冬夜里，漸漸溫暖了起來。在這一刻，他又隨著音樂復活了！

參考文獻

[1] 木心《瓊美卡隨想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2] 木心《素履之往》，臺灣雄獅圖書2001年版。

[3] 木心訪談《難舍烏鎮的倒影》，《名仕》雜志2006年12月。

{1} 隴菲《木心自度曲——談木心遺樂以及整理改編》，《人民音樂》2017年第2期，第58—62頁。

{2} 隴菲先生在其文中將之理解成表情術語“運動”，筆者認為是不太恰當的。

{3} 隴菲先生在文中將其視為 “La mear”，與英文lament聯系一起，有悲慟哀悼之暗示，這是一種理解的角度。

{4} 隴菲先生在其文中批評，應答處理割裂了主題的完整樂思。但我對此持相反的意見，希望得到隴菲老師的指正。我認為音區的調配、音色的互換并不決然意味著樂思的中斷，而旋律在一個聲部中持續保持也不決然意味著樂思的連貫。恐不同的聽者有不同的聽感。

劉鵬 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15級作曲專業在讀博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