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愛英
“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詩緣情而作,以情感人。鐘嶸曾在《詩品》中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大意是說,節氣能使景物變化,如四季的周而復始,萬物的生長衰落,景物的變化能感動人,所以會動搖人的性與情。確實如此: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就曾言“登山則情滿于山 ,觀海則意溢于海 ”站在山頭上 ,情感就好像彌滿了山 ;在海邊看海 ,想象就好像海水一般地澎湃。 .近日讀唐宋詩詞,我意外地發現“山”在不同詩人筆下呈現出不同的形象,熔鑄著詩人不同的個性氣質和審美情趣。
古詩中的山,在相當長的歷史發展時期只是詩人筆下的一種背景,一種襯托。一直到魏晉時期才出現“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局面。許多文人親近山水,山才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我把目光鎖定到與山水有著親緣關系的山水詩人身上。
山,是詩人獲得人生快樂的載體。謝靈運是山水詩的鼻祖,也是詩歌史上的一朵奇葩。他寫了許多山水詩篇,其中《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 ”《晚出西射堂詩》“步出西城門,遙望城西岑。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臨海嶠初發強中作與從弟惠連見羊何共和之》“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與子別山阿,含酸赴修軫。”與他同時代的鮑照曾評價他的詩“如芙蓉出水”。他為人疏狂自恃門第,傲然待人。然而謝氏家族此時已經沒有了謝安,謝玄在世時的輝煌,移情于山水,在山間獲得生活的樂趣成了他的不二選擇。這些山成了他怡情所在,說到底也是一種“野情便山水”的“悅性”情懷。
山,是詩人陶冶性情,寄托情懷的寓所。孟浩然是盛唐詩人中人生經歷最平淡的一位。他四十歲前居住在襄陽,后考進士不第,在吳越漫游一段時間,五十二歲終老故鄉。他筆下的山《九日龍沙寄劉大》“風俗因時見,湖山發興多”可見山能讓他“興懷”發感,澡雪精神;《晚泊潯陽望香爐峰》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在清新、開朗,空闊之景中,遠遠看到高聳的香爐峰,追懷遠公,聽到那寺院深沉宏大之音,詩人“自然高遠”的襟懷悠然而現了。《游風林寺西嶺》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山而為“幽”,那應是春色彌山的清幽之境,這少了春日的一種明麗,熱鬧,深深染上了詩人孤獨寂寞,消極出世的情緒。這不難看出孟浩然詩中的山,是深深印著他個人精神氣質的山。
山,能表現詩人審美與人生的取向。王維是杰出的詩人,畫家,音樂家還是深諳禪宗理論的佛學家。他曾寫《山水訣》《山水論》從中總結了他創作山水的經驗。王維官至尚書右丞,但此時李林甫、楊國忠當權。他無力反抗,只能采取敷衍妥協的態度。身在朝堂,而心存山野。這樣的心理在他詩歌的山意象中,也展現出來了。
王維在《山中與裴迪秀才書》中曾寫道“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
有深趣矣!”這無疑告訴我們,他愿做“天機清妙者”去探究山的旨趣。《新晴野望》“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詩人眼中雨后新晴,山脊背后,一重重青翠的峰巒突兀而出,青得翠碧,高得醒目。詩人對山的自然之美的熱愛,洗盡風塵后心靈的明朗,清凈都盡顯無疑。他的膾炙人口的詩篇《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山為空山,怎能是空,有茂密的松林,流動的清泉,盛開的池蓮,搖動的竹影,細細想來才知是少了人物活動的痕跡,而這寧靜中卻有著活潑的生活情趣。這就是詩人追求的理想境界,他心中的“世外桃源”,他的“烏托邦”。而在《終南山》一詩中“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極盡夸張之能事寫出從遠處觀望高聳的終南山,西望不到頭,東望不到尾的景象,夸張中見真實。這樣展現崇山峻嶺的詩篇在他的詩作中不多。康德說:“對于美的欣賞的愉快是唯一無利害關系的和自由的愉快”但也讓人感受到王維從對終南山的遙望中獲得了“自由的愉悅”,這說明他對崇高美的認可與欣賞,是他開闊廣博胸襟的物化象征。他擁有的不只是幽冷、空寂感受的景物和環境來表現他的恬淡閑適和消極避世的思想情緒。
山,能表現詩人人生的態度。劉禹錫和柳宗元是不能歸為山水詩人的,但他們都有著為官經歷而又被君王貶往荒蠻,與山水的親近的時間長,機緣多。
劉禹錫的深深懂得古來悲秋的實質是英雄遲暮,志士失路,對現實失望,對前途悲觀。他很同情他們,但不認可這種消極的情緒。他筆下的山也傳遞出這樣的人生態度。《秋詞》其二“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曾說“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因而能喚起人們的想象與深刻的美感。“山明”一詞就有這樣的魔力。它寫出秋霜下的山,明澈如故,泠然入骨,傲然若錚錚君子。秋不再蕭索,人不再凄然。還有《望洞庭》“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八百里浩渺的洞庭成了“白銀盤”,挺拔的君山成了一枚小巧玲瓏的“青螺”。除了詩人浪漫的奇思妙想,沒有壯闊不凡的氣度,振衣千仞的襟抱真難以為之。這兩首詩作都秉承了劉禹錫獨特的精神格調。
柳宗元是極具遠大抱負的進步詩人“永貞革新”失敗被貶到邊荒之地,心情憤激不平,終年生活在憂危愁苦之中,年僅四十六歲就去世了。他寫了一首《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他要自放山水,要借山水解愁,誰知陡峭的山峰化為把把利劍,更割傷他的愁腸。《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里的山用“千”形容,寫出茫茫大雪中環境廣闊之極,寒冷之極,而孤舟、老翁則小極,渺極,反差中孤獨凄寒悠然滋生。這些山成了把柳宗元推向愁苦處境的輔助者,也讓我們看到他消極悲觀的人生態度。
實際上不僅是山,很多自然風景都已經熔鑄在中國文人的血脈中,古人云: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說得就是這個道理。我僅僅擷取一片詩的翎毫,去領略山與人的奇妙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