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飼養動物致害侵權責任是一種特殊侵權責任類型,但它并不完善。對于從未被人類飼養過的野生動物致害導致的侵權責任看似無關法律問題,卻實則與受害人的救濟緊密相關,而我國的侵權法體系并未對此作出回應。因此,本文意在借助日益興盛的動物保護主義的觀念,探討一種全部或者部分賦予動物以民事主體資格的可能性,使其得以被納入到監護制度的適用范圍內,從而加強動物飼養人的責任意識并引入國家責任,進而降低城市內動物致生損害的風險性,并給予野生動物致害的被侵權人以及時救濟的可能性。
關鍵詞 動物致害責任 民事主體資格 監護 歸責原則 法理基礎
作者簡介:朱榮,北京科技大學。
中圖分類號:D923.7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11.026
一、 動物致害侵權責任的理論模式
(一) 動物致害責任的請求權基礎與歸責原則
我國飼養動物致害責任是一種特殊的侵權責任類型,被規定在《侵權責任法》第十章,第78至第84條。其中,飼養動物致害責任的請求權基礎是《侵權責任法》第78條。
根據我國《侵權責任法》第78條的規定: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同時依據《侵權責任法》第81條的規定:動物園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園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盡到管理職責的,不承擔責任。可以看出,我國針對飼養動物致害責任的歸責原則兼采過錯責任(第81條)與無過錯責任(第78條)二者。
(二) 動物致害責任的法理基礎
飼養動物致害責任的法理基礎主要在于動物的高風險性。許多學者認為,現代社會雖然是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同時也是一個高風險社會,動物就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風險因子。飼養人對飼養動物行為的管教和約束源于其對管控下的動物之注意義務,在于其認識到了動物的本性決定了不同程度的存在致人損害的危險,需要其采取必要的防護措施和預防手段避免動物致人損害的發生。一旦動物的飼養人違背了此種注意義務,就必須對動物造成的損害負責。張新寶教授認為,飼養動物致害責任是一種“準侵權行為導致的責任”。
二、對動物民事主體資格構建的探討
(一) 動物民事主體資格構建的法理基礎
1.傳統相關學說
首先是獨立意志說。獨立意志說從康德的“意志自由理論”出發,強調法律主體資格本質上是“生命人表示意志的資格”,享有的平等的法律主體資格就是“可以和他人平等的表達意志,拒絕服從他人的意志” 。因此,獨立意志說強調意志之間的平等性和自由性,強調意志是主體資格的靈魂所在。
其次是功能說。功能說從邊沁的功利主義思想出發,強調法律之所以擬制主體資格并將其賦予自然人和法人,是因為其在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發揮了難以替代的功能。換言之,如果有需要,法律應當賦予任意對象以法律上的主體資格,以使其得以完善的發揮其社會功能。
最后是區分說。此種觀點強調將民事權利能力與民事主體的判斷標準相區分,換言之,作為民事主體的對象不再受到民事權利能力的約束。凡具有民事權利能力者當然為民事主體,而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的對象并非絕對不能作為民事主體而存在,而是應當考察其是否具有可支配的財產并且是否具有自主意志。
2.各國立法例
從歷史的角度觀察,民事主體資格是一個源于羅馬法的概念,經過資本主義的洗禮后成為了人格平等與人權的重要保障。在羅馬法上,民事主體資格只賦予給部分自然人(自由民),女人和奴隸不是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進入近代以來,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率先規定了“所有法國人均享有私權”,這就在法律的層面上賦予了一切生活在法國的自然人以平等的民事主體資格,至此在自然人層面上已經全部具有民事主體資格。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展,越來越多的自然人組成團體來共同進行商業經營,為了確保團體的利益得到法律的保護,《德國民法典》創造了“法人”和“行為能力”的概念,其規定符合一定條件的法人團體可以被賦予民事權利能力,使得民事主體資格第一次跨越到自然人的范疇之外。
我國1987年施行的《民法通則》與2017年施行的《民法總則》都將民事主體資格賦予了三類主體:自然人、法人與非法人組織,動物暫不具有民事主體資格。
3.監護關系帶來的新視野
當前學界的主流觀點是認為監護制度只能適用于自然人,不能對非人類的其他動物進行適用。此種觀點背后的法理基礎在于,一方面,監護制度的立法目的在于保障被監護主體的權益,包括權利和利益,而具有權利能力又是享有民事權益的邏輯前提;另一方面,監護制度同時也是對被監護對象進行管束的制度,也就是避免其行為造成的責任后果。動物不屬于責任能力的主體,不能獨立的承擔民事責任,自然也無監護的必要性。因此,根據我國《民法通則》與《民法總則》的規定,自然人、法人與非法人組織具有民事權利能力(民事主體資格),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與民事責任能力的非人動物體不是民事權利的主體,不享有民事權利,不能獨立承擔民事責任,不能成為被監護的對象。
但事實上,非人動物體的權利意識和責任能力已經逐漸在為人類所認同。科學家的實驗證明,成年犬類通常具有人類兒童5-6歲時的智力程度,換言之,已經逼近《民法總則》為我國公民設立的8歲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分界線。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飼養動物雖然受到人類的控制,但其造成損害也應當承擔責任(但并非獨自承擔責任),例如美國法院曾經對啃食自己主人尸體的貓判處死刑。因此,筆者贊同賦予動物以部分的民事主體資格,使其存在被納入監護制度下的可能性。
一方面,通過監護制度,動物的切身權益不得被隨意剝奪和侵犯。飼養動物的主任不能任意遺棄動物,不能虐待動物,應當盡可能使其生活在和平、穩定的環境中,否則動物的飼養人便違背了監護責任。通過監護制度的設立可以使得動物的權益得到切實的保護,也減少了城市中流浪動物的數量。
另一方面,通過監護制度,飼養動物造成損害后,其飼養者與其飼養的動物應當共同承擔責任,這樣就增強了動物飼養人的責任意識。此外,通過監護制度的設立,城市中未被飼養的動物應當適用國家的法定兜底監護責任理論,當其致生損害后,國家應當為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因此,對動物設定監護制度為國家責任的引入構建了邏輯前提。對于此點,筆者將在后文詳述。
毫無疑問,雖然我國《侵權責任法》為飼養動物致害責任規定了無過錯的歸責原則,其對動物致害后的救濟,尤其是對于未處于人類飼養狀態下的動物致害后的救濟,仍舊存在漏洞與不足。適當賦予動物以民事主體資格,使其得以全部或部分的被納入監護制度的適用范圍內,將會很好的改變這樣的現狀。
(二)動物民事主體資格構建的可能性與必要性
1.可能性
首先,民事主體資格本身就是一個法律擬制的概念,其與其他主體資格在本質上別無二致。因此,民事主體資格并非是一個自然法學派強調的一個至高無上的,超脫出人類能力的“神法”上的概念,其應當隨著社會發展的變動而變動,同時反映人類社會當下的主要需求與價值取向。正如蔡守秋教授為自然界的權利所正名的那樣:“人可以設定人類的權利,也可以設定非人動物體的權利,甚至是非生命體的權利,乃至無法通過科學證明存在與否之物的權利……人為法可以對無神論者認為根本不存在的、沒有任何意志、沒有任何意識的上帝、神或真主賦予法律主體的資格,當然也可以賦予真實存在的自然、環境、非人動物體和自然體以主體資格。” 誠如蔡教授所言,賦予動物以一定的法律主體資格并非法律上能與不能的問題,其本質上是一個人類愿意與不愿意的問題。
其次,人類的自由與權利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有限制的,因此我們在構建動物的權利能力體系時,也應當承認其有限性和相對性。“承認動物的權利與主體資格,絕不意味著將動物的權利簡單地套用自然人的權利,完全用自然人的權利的理論去解釋、限制。” 筆者認為,對于動物而言,不賦予其行為能力(而事實上其也確實不具有行為能力),只需賦予權利能力和責任能力是客觀可行的。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自取得民事權利能力時起獲得民事行為能力;自然人則依據法律的規定在一定條件成就時具備民事行為能力;而動物則始終不得具備行為能力。因此,動物在與其自身生存和人類生存以及人類與動物之間和諧共處,互惠互利的范圍內,使其具有享有權利和承擔責任的資格。其行使權利由人類代為主張;若存在實際管控人的,其責任由實際管領控制人承擔,否則由政府依據擴大后的、抽象的監護關系來承擔責任。
最后,權利在自然界中并非為人類所獨有。有學者認為,成為權利(力)主體需要有三個要素:“第一,他必須有意志。權力總是同意志不可分的。有意志,才能形成維護和行使自己權力的行為。第二,他必須有自我意識。只有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把自我作為主體同一切非我區別開來,他才會有權力要求。第三,他的權力必須得到他人的認可,否則他所謂的權力就不會得到同類的尊重。” 可以看出,權利(力)概念在本質上是一種“合法性”,是一種符合自然法規則或人定法規則的行為。群居動物的分工模式、動物之間的領地意識都是依據自然法則而表現出的自我意識和權力意志。因此,權利(力)概念并非人類所獨有獨享,換言之,人類作為動物體的一份子,除了將此種權力意志通過高度抽象化的語言和邏輯加以表達之外,其所追求的權利要求與其他動物并無本質區別。
2.必要性
首先,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國家責任的介入奠定了理論基礎。我國的監護制度是保障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權益,彌補其民事行為能力不足的法律制度,監護制度的核心功能在于對自然人行為能力進行補足。 我國《民法總則》將監護制度的適用對象規定為兩類:一類是未成年人;另一類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看出,我國監護制度的適用對象前提必須為自然人,非人動物體并不能成為被監護的對象,這與我國民事主體資格的范圍具有直接的關系,筆者上文對此已經闡明,在此不做贅述。
監護關系存在的意義,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被監護對象的民事權益,另一方面則是監督、管控其行為,避免其造成因為心理與精神的成熟程度的不足以及其對自身行為的辨別能力與后果的預見能力的不足所導致的法律責任,兩方面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為了切實落實監護制度的上述雙重功能,國家作為社會救助和保障的最后一道防線,在監護人缺位時由政府民政部門擔任兜底監護人,保障這些人的生活得到照料,使這些人的合法權益不至于受到侵害,也避免一些沒有監護人的精神障礙患者危及他人。 可以看出,監護制度的存在引入了國家對于被監護對象的兜底責任。賦予動物一定限度的民事主體資格,使其能夠全部或部分地成為監護制度的適用對象,亦或是賦予其法律上的可能性,將促使國家對城市內脫離人類飼養的動物承擔兜底的監護責任,這將極大地刺激政府全面采用各種信息手段嚴格監控城市內的各類動物,從而根本上促進城市內動物的統一管理。事實上,瑞士政府已經通過將一塊包含品種、毛色、性別、出生日期等信息的微型芯片植入新生犬的辦法,對國內的飼養犬進行統一的嚴格監控,收到了良好的成效。
其次,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動物致害侵權責任提供了新的視野。正如上文所言,全部或部分地賦予動物以民事主體資格,將賦予其作為被監護對象的可能性。在此種情形下,國家將會對未被飼養、未處于人類實際管控下 應當直接由國家承擔侵權責任,這將是國家監護責任的要求。這樣就避免了城市流浪動物致生損害后,由于沒有對該動物實際的管領控制人而無法確定侵權人,進而無法得到及時有效救濟的情況。
另一方面,全部或部分地賦予動物地民事主體資格,也為人類飼養的動物致害提供了更為有利的法理基礎。雖然我國《侵權責任法》將飼養動物致害責任的歸責原則規定為無過錯原則,其背后的法理基礎仍然是傳統的管領人、控制人責任,也就是物的管領人和所有人應當對由該物衍生的所有損害承擔侵權責任。事實上,動物作為一種有機生命體,本質上不同于非生命體的物,對其造成損害背后法理基礎的考量,自然也不能與作為非生命體的物不加任何區別。事實上長久以來的學界爭論,其背后的核心正是是否應當通過構建一種新型的理論模式來解釋和處理飼養動物致害責任,筆者認為,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動物致害侵權責任背后的法理根基提供了新鮮血液。
最后,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動物與自然界的保護提供了法律根基。
有許多學者認為,為動物設定權利是一種沒有法律意義的行為,它們不僅無法行使自己的權利,同時履行自己的義務,并且還會有損于人類在自然界中的獨尊地位。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一度十分盛行,但隨著世界各國對自然界獨立價值的日益認同,人類開始反思并主張構建自然界其他非人動植物生命體的權利,因為任何不賦予權利的保護都是膚淺和脆弱的。事實上,人類主張非人生命體的權利,這不但不會否認自然人的主體地位、意志、意識和權利,不但不會損害人的尊嚴的中心地位,而且只能是人類高度進化、高度覺醒的產物。 因此,適當的賦予動物以民事主體資格,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享有權利,進而得以被人類更加重視與更好保護的重要法律前提。
三、動物民事主體資格構建對動物致害侵權責任的影響與意義
(一) 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動物致害責任提供了嶄新的法理基礎
任何動物,其本性決定了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致人損害的危險。由于動物的飼養人或者管理人對動物負有管束的義務,因而也就必須對動物所具有的危險性負責,保證其動物不至于造成他人損害。 因此,傳統民法學界認為動物致害責任背后的法理在于飼養人對動物的管束作為義務。這種作為義務是建立在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陳舊關系之上。隨著人類中心主義的頹敗,世界更加意識到一種新型的,人與自然相互扶持的生存關系。因此,構建動物的民事主體資格,引入動物的監護或者準監護制度,不是意味著動物與人類法律地位的完全等同,而是體現了對動物權利的更好保護和更嚴密的監管。因此,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為動物致害責任提供了嶄新的法理基礎。
(二) 對動物引入監護關系可以避免法律漏洞,加強侵權救濟
我國《侵權責任法》雖然在第十章,第78條至84條間規定了飼養動物、動物園動物和遺棄后的動物致生損害后的侵權責任,但卻沒有規定野生動物致生損害后對被侵權人的救濟問題。事實上,這就是傳統飼養動物致害侵權責任力有不逮之處,因為這類侵權責任必須要求人類對動物存在或者曾經存在飼養關系,而對從未被人類飼養過的野生動物而言,此類侵權責任便毫無用武之地。因此,對動物適當的引入監護關系,從而引入國家責任作為兜底的可能性,是破解當下困局的明智之舉。
(三) 對動物引入監護關系強化了法律對動物飼養人的約束力度,提高了其責任意識
監護制度不僅意味著對被監護對象的權益的保護,更重要的是對其行為進行監督。當監護人疏于看管被監護對象,進而造成侵權責任時,監護人需要承擔侵權責任。我國社會飼養寵物盛行,許多地區由于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對滯后,動物飼養人并沒有良好的責任意識,小區內常年散養的大型犬種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其他居民的安全,被任意遺棄的寵物也加劇了城市內的威脅和混亂。這些不僅體現出了動物飼養人法制意識的淡薄,也側面反映了我國法律對飼養者的縱容和寬宥。因此,對動物引入監護關系可以有效的提升動物飼養人對其飼養寵物的責任意識,進而確保其嚴格管束寵物行為,采取必要措施并安裝必要器具以避免損害的發生,并且切實減少寵物遺棄的現象。
四、 結論
賦予動物以一定的民事主體資格,使其得以成為監護制度的適用對象,不僅是動物保護主義為民法學帶來的新挑戰,事實上,也是為我國侵權責任立法完善化的提供的新思路和新方向。民法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它應當是部門法體系中變動較快的。在羅馬法時代,沒有人會想到自然人會無分奴隸和自由民,人人皆有平等之法律主體資格;在19世紀初的法國民法典時代,民法界亦不會想到法人的主體資格構建。民法是一個時代的反映,是這個時代社會經濟狀況的縮影,動物民事主體資格的構建與動物致害侵權責任之間始終存在莫大的關聯,而民法或早或晚都將對此有所體現,我們要做的是正視此種關聯,進一步加快我國侵權責任立法的完善化。
注釋:
張新寶.侵權責任法(第三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279.
李錫鶴.民法哲學論稿.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蔡守秋.論環境權.金陵法律評論.2002年春季卷.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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