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檸
三十余年來,沈德詠大法官將自己最好的年華奉獻給法治中國建設。擔任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長達十年,全力推動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在關鍵時刻勇于發聲,傳播現代法治理念,推動防范冤假錯案,落實正當防衛制度,成為一代法律人知行合一的典范。
2018年6月底的幾天,沈德詠的“離職告別書”在網上刷屏了。
彼時,沈德詠在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的崗位上已待了18年,而在常務副院長的位置上堅守了創紀錄的10年零2個月,被法律界親切地稱為“沈常務”。在年初的全國“兩會”上,沈德詠當選為全國政協常委及社會和法制委員會主任。
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告別書,原本是通過內部系統發給自己的昔日同事和老朋友的,沒料到意外流傳到網上,受到熱捧。
他在信中表示,在自己的請求下,中央決定提前一年左右的時間,免去他在最高人民法院擔任的職務,“一身難兼二任,且最高法院領導班子正處于新老交替之際,此時請求去職,或許正是時候”。
沈德詠這代法律人以20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為主,他們經歷過法律虛無主義盛行的動蕩年代,目睹過踐踏法治和人權給國家造成的深重災難。
2002年3月,我國產生了第一批大法官,包括最高院領導和各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共計41位。如今,這批人多數已經退休,有的轉調其他崗位,少數或去世,或因違紀違法身陷囹圄。沈德詠是在大法官任上堅守到最后一刻的首批大法官。
沈德詠這代法律人以20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為主,他們經歷過法律虛無主義盛行的動蕩年代,目睹過踐踏法治和人權給國家造成的深重災難。他們又生逢其時,在青壯年經歷改革開放,重新重視民主法治,他們也得以接受法學的專業教育,更能意識到實行法治的重要和艱辛。
作為一級大法官,沈德詠是現代法治理念的堅定捍衛者,他說:“我們國家的法律要從過去的義務本位過渡到權利本位,實質性的法治應當建立在對個人人身、自由、財產、人格權利的保護之上。”
在最高法院常務副院長的任上,他積極倡導訴訟以審判為中心、審判以庭審為中心的理念,全力推動“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面對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司法案件,他以文章的形式,深入論述現代刑事司法的重要理念,在司法系統內外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作為大法官中的“老兵”,沈德詠的卸任也意味著共和國的首批大法官正式告別歷史舞臺。沈德詠對自己這代人的貢獻和局限看得很清楚,“我們這代人恰好就是打基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但法治這棵大樹沒有幾十年是長不成的。歷史的慣性很大,關鍵是觀念層面的轉變,法律制度的建構和執法司法實踐的創新,都需要時間。我們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的法治還剛剛起步,絕對不能盲目樂觀。”
在漫長的最高法院副院長任職中,沈德詠也有一段轉任插曲,這不足兩年的經歷卻成為他職業生涯中的“尖峰時刻”之一。
2006年7月17日,上海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局長祝均一因涉嫌違規使用32億元社保基金而被隔離審查,涉案金額達百億人民幣的上海社保基金案隨之浮出水面。
此案因為涉案人員位高權重,其他涉案人員眾多而且金額巨大,引起海內外輿論的高度關注,中央派出百余人的調查組進駐上海徹查此案,該案也成為2006年十大反腐案之首。
沈德詠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央一紙調令把同時擔任中央紀委常委的他調到上海,擔任上海市委常委、紀委書記,同時擔任上海市社保資金專案組的組長。
在他看來,這個崗位最大的挑戰是如何以一個資深大法官的身份,將司法的理念貫徹到實際工作中去。沈德詠的副手是時任上海高院院長的滕一龍,兩人一拍即合,決心以司法裁判的標準來進行案件的審查工作。在第一次專案組的全體會議上,沈德詠要求全體工作人員嚴格依照事實與法紀標準查辦案件,意在排除案外因素的過多考量和干擾。
通力合作下,專案組只用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基本實現了中央提出的“徹底查清案情、挽回經濟損失、維護社會穩定、促進經濟發展”的要求。2008年沈德詠離開上海,返回最高法院任職,時任上海市委主要領導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社保資金案的查處,沒有發生任何問題,沒有出現任何反復,也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要做到很不容易,是值得好好總結的。
這兩句評價放在歷次大案要案的查處中來看,意義很不一般,因為以往有的大案查處總會有各種瑕疵,造成反復。因為一開始就以司法裁判標準來固定案件事實和證據,上海社保基金涉案人員罪名下的金額沒有任何水分,其中35人進入司法程序,都是一審服判,沒有上訴和申訴,至今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為了確保辦案過程中不出問題,除了工作態度要嚴謹,最關鍵就是執法標準的把握。”沈德詠回憶道,實際上后面以審判為中心的思想那個時候就形成了。“作為學法律和從事司法工作的人,在承辦重大專案的時候,能夠運用法治理念,實現法治效果,這是比較滿意和自豪的一件事。”
真正將沈德詠推到輿論關注中心的是一篇文章。
2012年黨的十八大召開前后,相繼出現的刑事冤假錯案給人民法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那個時候法院面臨巨大的壓力,幾乎是千夫所指,輿論都在質疑,法院是干什么的?把人都殺錯了,判這么多冤案。當時我覺得是不得不說了。”
2013年5月6日,沈德詠在《人民法院報》發表了《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一文,猶如一聲驚雷,引起了巨大反響。“如果辦了冤假錯案,公平正義就將蕩然無存,司法的公正和權威也必將喪失殆盡。”“我們必須采取強有力的措施將冤假錯案堵在司法審判的大門之外,給黨、給人民、給憲法和法律一個交代。”捍衛法律尊嚴和權威的憂患與迫切,躍然紙上。
十八大以來糾正的冤假錯案中,多數的司法理由是“證據不足”,這既顯示出人民法院根據中央的要求糾正冤假錯案的工作力度,也說明其在落實尊重和保障人權、無罪推定、疑罪從無、證據裁判等理念方面有了突破性的進步。
對于造成問題的體制性弊病,文章一針見血:“縱觀已發現和披露的案件,冤假錯案的形成主要與司法作風不正、工作馬虎、責任心不強以及追求不正確的政績觀包括破案率、批捕率、起訴率、定罪率等有很大關系。”一位律師在談到這篇文章時提到,對文中斬釘截鐵的語氣、毫不推諉的態度印象深刻,“一般高層領導的文章還是辯證平衡,不會把話說得這么果決、不留余地,這樣的文章十分罕見。”
在文中他提出,要重視法律程序制度,發揮辯護律師的作用,借助科技力量,加強輿論監督等。身處漩渦中的法院系統,通過這篇文章,在社會各界之間凝聚起了相當程度的共識。
從十八大到今年全國“兩會”前,人民法院依法糾正了呼格案、聶樹斌案、陳滿案等重大冤錯案件39件、78人。不同于過去的因真兇再現而沉冤昭雪,十八大以來糾正的冤假錯案中,多數的司法理由是“證據不足”,這既顯示出人民法院根據中央的要求糾正冤假錯案的工作力度,也說明其在落實尊重和保障人權、無罪推定、疑罪從無、證據裁判等理念方面有了突破性的進步。
回憶起五年前的情形,沈德詠還是頗為感慨。他坦言當時的建言是有很大風險的,老同事和下屬替他擔心,“不知道上面怎么看”,“不知道會不會被西方一些敵對勢力利用”。然而在深思熟慮后,沈德詠還是將文章發表了。
事實上,這的確是沈德詠的個人風格,敢講真話、實話,談問題直指要害。“如果有什么負面后果,責任我完全承擔,但是一個字我都不會改,這是我的個人風格。”
相似的一幕在四年之后重現,2017年3月23日,《南方周末》以《刺死辱母者》為題對“山東于歡案”進行了報道,情理與法律的沖突再次撩撥著公眾敏感的神經,經過持續發酵,終于釀成了一起重大輿情事件。關于正當防衛的爭議從法學理論界,一路吵到媒體輿論場,成為每個公民的關切。
沈德詠再次發聲,以《我們應當如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為題,發表了一篇七千字的長文。“一些刑事案件的審判之所以引發民眾高度關注并發表看法,有的甚至嚴辭譴責,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在思考: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我應該怎么辦?”一句話就切中了輿情的脈搏,在真正的同情和理解中展開了對話與說理。態度一如既往的果決鮮明,“對于公民通過正當防衛自覺同違法犯罪作斗爭的行為,應當堅決予以支持和保護,這也是最高司法機關的一貫立場。”
2018年的昆山反殺案中,正當防衛的問題再度被拋出,主流媒體第一時間轉載沈德詠此文。這一次,經過此前的談論和訓練,輿論場觀念的水位有所上漲,案件得以妥善處理,當事人于海明被認定為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這既保護了當事人的正當防衛權,又平撫了社會上洶涌的民意。
沈德詠是法官群體專業化的堅定推動者之一。事實上,現在的法官都受過系統的法學教育,要經過國家統一司法考試,最高法院的法官多數更是擁有法學碩士和博士的背景。
但是,“最高法院的權威不是自然而然的,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擁有一支高素質的法官隊伍,首先是副院長和審判庭庭長,在分管的審判領域都應該是這方面頂級的專家,否則是沒有發言權的。不僅在法院系統和政法系統有影響力,在整個法律界也應該有影響力。”
沈德詠身體力行。早在擔任江西高院副院長時,他就提出一個觀點,認為一個合格的法官,應當走一條法官加學者的道路。其實,從國人的文化心理來說,法官和學者都會給人一種“說理”“講理”的認知暗示。如沈德詠這般樹立起一種學者研究型大法官的形象,對于提高司法公信力會發揮積極作用。
在告別書中,通過短短的幾句話,沈德詠道出了工作30余年的感悟:“實踐反復證明,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不可能是‘跳躍式‘跨越式的,尤其是政治體制改革和政治文明建設,必須立足國情、尊重規律、循序漸進,不允許犯顛覆性的錯誤。”
同時,他也給出了臨別之際“唯一的忠告”:“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法治和司法現代化之路還很漫長……在推進法治建設和司法改革上,務必要堅持從實際出發,腳踏實地,務求實效,穩中求進是最明智的選擇。”
南風窗:在你看來,法治所追求的價值是什么?
沈德詠:法治就是要以權利為本,以人為本,法律應該是人民的保護神、護身符。所有的法律從價值的角度上來講,都是以權利為本位,是以保護權利為依歸,而不是以規制為根本。規制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習近平總書記講過,權大還是法大,是個真命題。法治的核心就是約束權力,要求權力必須依法行使,以法律賦予的權限為界,既不能怠于行使,造成失職瀆職,更不能越權行使,以權壓法,以言代法。這是法治與人治的分水嶺。所以,真正實行法治,不僅僅是一種治國的方略,更是一種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
南風窗:你為什么說“中國法治和司法現代化之路還很漫長,我們這一代人,甚至未來兩、三代人,注定只能是筑基者和鋪路人”?
沈德詠:一是因為歷史慣性很大。我國有著幾千年封建專制歷史,目前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法治是上層建筑,絕對不能期望完全通過主觀努力,大干快上,一夜之間就實現很高水平的現代化的法治體系。過去講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實踐證明是跑不進去的,現在也是一樣。所以我才說法治道路很漫長,任重道遠。關鍵是觀念層面的轉變。從領導干部到普通的百姓都要適應現代法治的生存方式,否則很有可能做著做著就回到老路上了,自己都不知道。
二是因為制度構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舉例來說,2018年之前,刑事訴訟法前后30年僅作兩次修改,平均15年修改一次。可以說每次修改都很不容易,15年當中發生很多事情,產生很多爭論,也積累了豐富實踐,這樣才形成一次大的修改,實現一次大的進步。從專業角度來看,現在的刑事訴訟法仍然是不成熟、不完善的。
如果只講法律概念,只講理論觀點,只講那些大道理,不僅老百姓看不懂,領導干部有時也未必看得明白。
我最早建議要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寫過一些文章,也成為中央改革決策。然而,真正要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首先需要對刑事司法實踐進行重大創新,同時需要對我們的刑事訴訟法進行重大修改,對刑事司法權力重新梳理、分配和組合。保守估計,要再過十幾年才能迎來刑事訴訟法的第三次全面修改。黨中央提出的依法治國新十六字方針,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實現起來都不容易,絕非一日之功,要經過幾十年的努力,而且要一以貫之,目標確定后,不要折騰,不要反復。
南風窗:你近年來撰寫的以《我們應當如何》為題的系列文章有很強的個人風格,語言平易近人,推理嚴密精當,這種文風在高層領導中比較罕見。你為什么會選擇這種方式表達觀點?
沈德詠:文章發出來后有人叫好,也有不少人提出質疑,比如功過論的爭議。“寧可錯放,不可錯判”的表述也受到質疑,港澳臺都有關注。事實上我追求的是用通俗易懂的表述把復雜嚴密的理論講出來,用大白話講出大道理,面向大眾,也面向領導干部。如果只講法律概念,只講理論觀點,只講那些大道理,不僅老百姓看不懂,領導干部有時也未必看得明白。
我們在探討問題的時候,不能居高臨下,學術面前是人人平等的。面對洶涌而來的輿情,更是要非常客觀冷靜,一定要把真相告訴大家,這個是化解輿論風波最好的辦法,也是我多年總結下來的經驗。第一時間說實話報實情,不要遮遮掩掩,也不要做更多的解釋。
南風窗:面對改革,法官群體也有焦慮。有的法官離開了自己心愛的職業。在你看來,如何加強法律人的認同感、責任感、榮譽感?
沈德詠:個別法官離職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但這都是改革發展進程中無法避免的問題,或者說是進一步深化改革必須付出的代價。有才能的法官離職,確實應該引起高度重視,一段時間也會影響到法院工作。但是,只要我們整個改革發展的方向是對的,改革舉措是合理的,還是要堅定不移往前走。
所謂法律職業共同體,一定是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價值追求、共同的信仰,那就是法治。你一定要把法治當作事業來經營,當作理想來追求,當作信仰來堅守,這個共同體才有可能形成。如果僅僅把當法官、檢察官、律師當作謀生手段,那共同體就只是名義上的。法治的基本價值是我們共同的追求。相對來說,對物質利益和個人名聲要看得輕一點。再有,不同法律職業之間要加強溝通,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各司其職,同心協力,共同為推進法治中國建設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