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與新人

文/陳果（復旦大學哲學博士、副教授） 編輯/臻熙

亞當·斯密的兩本著作《國富論》和《道德情操治》都特別有名，而我們更多時候是拿《國富論》來定義亞當·斯密——近現代經濟學第一人、近現代經濟學鼻祖。但我覺得如果亞當·斯密活著的話，他不喜歡這樣的稱號，而可能喜歡“思想家”的稱號。為什么？因為亞當·斯密在他的一生當中，真正修訂了好幾版的是《道德情操論》，直到死之前還在修訂，這才叫做不忘初心。所以我覺得這兩本著作當中，如果有一本著作能夠代表亞當·斯密的初心的話，一定不是《國富論》，《國富論》談論的是物質，《道德情操論》談論的是精神，而能夠稱之為初心的，一定是一個人的精神。

這次我們討論的主題是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初心”，一個是“新人”。我來跟大家談談我的理解。

一、“初心”一詞有其歷史和哲學的維度。

對于“初心”最初的來源，或許已不可考，但是我們知道“初心”一詞流行起來的一個古典文獻的來源是《華嚴經》——“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們現在很多人對“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的解釋是說一個人只有不受干擾，心無旁鶩，保持清醒，始終清醒地銘記自己的初志，始終清醒地銘記自己的初衷，始終清醒的銘記自己的初愿，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夠做事專心致志，有始有終，有所成就。這是我們現在很多人對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的定義，我覺得挺好的，但是我覺得它仍然不夠原始，仍然不夠樸素。那什么叫做初心？我覺得在《華嚴經》里面的初心就是它的字面意思——人之初的那顆心。那么人之初到底是什么心？就是人與生俱來沒有經過雕琢、沒有受到污染、沒有遭受扭曲的這樣一顆純潔、真摯的心，我覺得這個就叫做初心。其實簡單一點解釋，就是我們常說的“赤子之心”。什么叫赤子？剛生下來的小孩兒都紅彤彤的，所以叫“赤子”；所謂赤子之心，就是人剛生下來，未經雕琢、未經污染、未經扭曲的那樣一顆純潔天真的心，我覺得這就是初心最樸素的定義。而我覺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這話最原始的含義指的是——一個人，干干凈凈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在人世間走了一趟，最終生命能回歸最初的純凈，這才是有始有終。

我們知道亞圣孟子曾經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指的是凡是有偉大人格的人，他自始至終不會忘卻、不會失去人之初那顆純潔而真摯的心。孟子常說人有四個最基本的品德、永恒地潛藏在人的初心當中的四個方面的美德：“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辭讓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但人皆有之，而且人固有之。孟子的意思就是“側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人皆有之的美德。所以一個人的初心，如果在他后天的整個人生的成長過程當中，沒有被外部熙熙攘攘的功名利祿所磨損，也沒有被內部紛繁蕪雜的欲望所遮蔽，那么對這樣一個人來說，行善向善，不再是外部社會強加于他的一套道德規則，而是他發自內心的一種天性使然、良知使然、初心使然。因而，對于那種沒有受到社會不良風氣、內心過多貪念干擾的人來說，行善向善不是迫于無奈，而是他遵從自己與生俱來的那一顆初心，隨心而動。我們有一句廣告詞說“心動所以行動”——一個人之所以會行善，就是因為他那顆純潔、真摯的初心忍不住動了一下。初心的這一動，牽動了隨之而來的善的行動。這樣的善，它不再是一種為了道德而道德，不是因為老奶奶就倒在你的腳下，你不好意思不扶，所以你去扶她；也不是你道德上的自我強求。事實是，當一個人他始終順服于自己的初心，那么初心一動，自然而然就會生出善的行為，他的行善向善，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順從初心的渴望——這種向善行善其實是一種自由，是一個人順從自我天性，率性而為的自由。

二、然而孟子又說了，初心這個東西，“求之則得，舍之則失”。

換言之，我們生而有一顆溫柔、純潔而且極富力量的初心，這個初心、這顆美好的初心就像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內在的一顆神圣的精神種子。我們知道栽培得當，種子是會開花，會結果的。同理，這個美好的初心就是我們內在的一顆精神的種子，如果你培養得好，它會開出很多很多美麗的花，所有的美德，就像側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這樣的美德都可以是由初心這顆種子開出來的花。還有偉大的人格，也從初心來，正像之前我們所說“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也”。

但是孟子為什么要說“求之則得，舍之則失”呢？那是因為這顆種子非常脆弱，有生命的東西都非常的脆弱，所以初心這顆種子非常的脆弱，如果你不好好呵護它，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如果你不時時灌溉施肥、除蟲修剪，那么這顆種子很快就會夭折，這就像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人類與生俱來的同情心都是一樣的，你會發現好奇心和同情心在兒童的身上是如此的天然、如此的強烈，但是好奇心和同情心在成年人當中卻成了一種難能可貴的稀罕物，一種不可多得的品質。一樣的道理，如果我們蘊藏著真善美的這樣一顆潛能之種，這樣一顆純真的初心，如果大家不去愛惜它，不去保護它，它其實也是很難持久存在的，所以求之則得，舍之則失。

三、那怎么做才能真正不忘初心呢？

這不止是一句口號，好像多說幾遍“不忘初心”之后，你就真的不忘一樣。真的要不忘初心，你得對你的初心始終保持一種求而不舍的精神，而要做到對初心的求而不舍，我個人體悟有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學會常常自省，你會發現中國哲學非常重視“慎獨”，因為人只有在靜心獨處時，最容易有那種發自內心的捫心自問，而一個人只有通過不斷深入地捫心自問，才能夠知道自己是不是偏離了自己的那顆初心。所以，如果要對自己的初心求而不舍，長久呵護、長久擁有，第一個就是要學會捫心自問。在安靜的獨處中，捫心自問，反躬自省，問問你自己，這段時間你活得是否真摯，有沒有變得連你自己都感到陌生；問問你自己，你還是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是不是還保持著內心深處那一份精神的追求。其實這樣的追問正是對自己初心的尋找。有一個很有名的動畫電影《大圣歸來》，里面有一個很動人的插曲——《從前的我》，其中有一句很耐人尋味的歌詞，叫做“如果你遇到從前的我，請把他帶回來”。為什么會有這句歌詞？為什么這句歌詞這樣地動人？因為很多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很多人已經找不見那個從前的自己。不忘初心說的就是通過捫心自問的方式常常問問現在的自己還是不是那個從前的自己，那個有朝氣、有勇氣、有著美好夢想的清澈純真的自己。我覺得這是一個保持初心的方式，學會慎獨，學會自省，在這樣的條件之下，學會捫心自問。

除了捫心自問之外，第二個方法是學會時時自我修養。什么叫做修養？我們現在經常說“修行修行”，聽上去好像特別高大上、特別玄奧。常有人說“人生是一場修行”，可是你從這句話當中到底悟到了什么呢？我每次聽到“人生要修行”這話，總覺得很虛很玄，終究不知從何做起。其實“修行”一詞遠沒有它聽起來那么玄乎。什么叫修行？就是在行動中修正你自己。人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行動，所謂的修行就是在行動當中冷靜地審視你自己，一邊冷靜地審視你自己，一邊循序漸進地修正你自己。時時修養、時時修行，意味著你要對照著自己從前的那個你、你的那顆初心，時不時重新審視一下當下的這個自己，到底變得有多么劇烈。嘗試著作為一個局外人，看看當下的自己是否還是一個可愛的人；作為局外人看看當下的自己是否還擁有一顆你所認可的美麗心靈，你是否還有那種自信說你仍擁有一顆美麗心靈？在審視之后，在看清真實自我的“正”與“不正”這些現狀之后，盡力“全其正而修其不正”。所謂全其正，指的是你在審視自己的過程中，會發現自己身上有很多閃光點，每個人都有閃光點，你發現你的閃光點之后，請你好好保護它，給它圍上柵欄，不叫它受侵害受污染，在瞬息萬變的時光里，叫它始終都在，叫它保持不變，這個叫做全其正（保全你的正直）；修其不正，指的是你會發現自己很多不好的地方，連你自己都瞧不起你自己的地方，使你自己都不尊敬自己的地方，那么這些地方你要盡力去修正它，這就是修其不正。一個人能夠長期注重自省，并在此基礎上全其正而修其不正，自我修養——這便是一個人的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和自我進化。而只有一個在不斷地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和自我進化的人，才有資格說他始終是“新人”。否則除了初生的嬰兒，哪有什么新人？我們大家都是陳舊的，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折損了十幾年、幾十年了，還不夠舊嗎？“新人”不是隨口說說就能成為的，也不是穿上一套新衣服、換一套新房子就能實現的。我覺得只有那些在不斷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和自我進化的人，才是永遠的“新人”。

四、我們經常說長大這個詞叫“grow up”，你有沒有注意到它指的是“UP”。

換言之，一個人整個生命的歷程，精氣神是向上的時候，這個人才叫成長。所以，如果你現在的人生已經失去了一種對于高空清新之氣的向往，如果你現在的人生已經失去了對莊嚴而美麗的理想心存信念和信仰，那你的人生不是grow up，你的整個成長過程不是在向上生長，你的整個成長過程將只是經過拋物線頂點之后一路下滑的“grow old”。grow old并不等同于grow up，grow old其實意味著grow down，能夠抗衡這種grow old的down的力量的，只有不斷在精神上grow up，所以要時時自省，常常修養，這才能保證自己始終是一個向上成長的新人。即使你年紀大了，你仍然可以是一個“新人”，在你的生命過程當中，你將沒有一刻是陳舊的，你將始終是一個新人，因為年輕的時候你的身體在不斷地新陳代謝，而等到你身體的新陳代謝達到它的拋物線頂端的時候，你的精神繼續不斷地新陳代謝，所以在你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在你人生的每一分鐘，你都在自我更新，你都是新人。唯有這樣的grow up才能夠抗拒grow old帶來的向下墜落的力量。

我很喜歡一句話：“專精而不自閉，開放而有所守”。“專精”是指一個人應該精益求精，應該讓自己更有才華，應該讓自己更成功，這叫“專精”。而“不自閉”是指哪怕你再有才華，哪怕你獲得再大的成功，請你仍然保持向上成長的開放性，你仍然要讓自己不斷自我突破，你仍然要允許自己不斷地打破自己的小格局，這種“破格”就是一種精神的自我更新。同時“開放而有所守”指的是人的一生應該盡可能對不同的觀點，對世界上各種不同的現象、各種不同的人，保持一種開放性，開放性意味著有容人之雅量，有容事之器量；但是在開放的同時，請你保持底線的原則和操守。開放而有所守，守的是什么東西？純潔和真摯。不管你經歷了什么，不管你身邊有多少種選擇，不管你面對怎樣的誘惑，請你盡力保持純潔和真摯，不忘初心。

五、我們經常說人生，到底什么叫做人生？

有人說人生是一種閱歷，有人說人生是一場旅行，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場自我發現、自我教育、自我拯救、自我超越和自我更新。你每一次的自我超越，每一次的自我突破，其實都是你的一次洗心革面、煥然一新，都是你精神上的一次重生——這個過程實際上是你在創造你自己，這是你的自我創造。誰也沒有說過創造的對象必須是某一個外在于我們的東西，當自我成為你用整個生命去創造的對象時，這可能是世上最偉大的一種創造——在這個過程中，你的精神永遠青春，而你始終站在自己人生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