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燕萍
一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個君,當是文化人,或者是官家。拍攝《中國村落》,一個鏈接接一個鏈接,偶然看到這樣一個解讀,原來這個君,不是那個君,是一個屠夫。
從前,有個窮秀才進京趕考。因為一心趕路,錯過了借宿的地方。眼看天色已晚,他心里非常著急。這時,一個屠夫走過來,邀他到自己家里去。屠夫與秀才談得很投機。估計是秀才向屠夫講述了一番萬物陰陽有序,雌雄可鑒的深刻道理,引得屠夫隨口問秀才說:“先生,萬物都有雌雄,那么,大海里的水哪是雌,哪是雄?高山上的樹木哪是公,哪是母?”秀才一下被問呆了,只好向屠夫請教。屠夫說:“海水有波有浪,波為雌,浪為雄,因為雄的總是強些。”秀才聽了連連點頭,又問:“那公樹母樹呢?”屠夫說:“公樹就是松樹,‘松’字不是有個公字嗎?梅花樹是母樹,因為‘梅’字里有個‘母’字。”秀才聞言,恍然大悟。秀才到了京城后,進了考場,把卷子打開一看,巧極了,皇上出的題,正是屠夫說給他的雌水雄水、公樹母樹之說;很多秀才看著題目,兩眼發呆,只有這個秀才不假思索,一揮而就。不久,秀才被點為狀元。他特地回到屠夫家,奉上厚禮,還親筆寫了一塊匾送給屠夫,上面題的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二
總有一種歧視,以為農村里人粗鄙,沒有文化,不通道理。事實證明,一個人的涵養和文明并不和這個人的文化水平成正比。高科技犯罪,高學歷犯渾,這樣的案例每天在發生。
人類文明的智慧,如果追根尋源,都來自于村落的農耕活動,是在長期的勞動中總結和摸索出來的規律。
我們的文字,不是哪位大俠一夜之間一開腦洞創造出來,她的最初其實是農耕生產活動中所形成的各種標記;古代農民從日常的農耕生活中漸漸摸索和積累了一定的規律,誕生了后來的二十四節氣,并創造了夏歷;生活的追求,農民創造了一處處不同形制的中國村落,更是一個地方文化,一種地方精神的物質體現;我們的舞蹈、我們的音樂、我們的繪畫、我們的美食、我們的手工藝……
具體到一個村民,他可能不識字,他也許沒出過村,但是他說出的對于自然對于社會的認識,往往會使我們醍醐灌頂,豁然開朗。許多的俗語老話,都不是君子說的,都是類似屠夫的農民們說的。他們的話語,像家長里短,卻富含哲理。
“螞蟻搬家,有雨要下”,十有八九;“麥苗蓋著雪花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十拿九穩;“不怕家里窮,只怕出懶蟲”,十捉九著。
三
“三人行必有我師”,“十步之澤,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這是我在村落行的體會。
見到一處絲瓜棚,棚架搭在大門口的院落,很高很寬,絲瓜藤爬到接近房頂,葉子也很茂盛,就是不見絲瓜。我問:“這絲瓜長得這么好,怎么不見長絲瓜呢?”主人說:“力氣都用在往上爬了,哪里還有精力結絲瓜呢?”主人顯然目的不在長絲瓜,而是遮太陽。在我聽來,這是植物的生長規律,難道不也是人物的成長規律嗎?
一年得心肌炎病,住院處離一村莊很近,散步至。和一家村民閑聊,告知得此病的前因后果,都是醫生告訴我的。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老人突然開了口:“你得這個毛病啊,人要動,心要靜。”我忽然一個激靈,對呀,這不就是這個毛病的最好休養方式嗎?醫生說了半天,沒有老人的這六個字來得箴言。更且,這不只是養病的箴言,而是修身的格言啊。
一樣的醒世恒言還有一次聽到,也是因為有病,這回是眼病。在回答村里人我患病原因的時候,也是一位一直不說話的長者,說:“你的問題就是看得忒個靈清了,不好看得忒個靈清的。”此話恰是今天許多眼科醫生忠告患者的意思:不可以用眼過度,眼病的年輕化和普遍化就是因為看得太多,看得太清,從紙質到屏幕,從標清到高清,再從高清到超高清……還有,我怎么聽著這個長者的話,話里有話呢?
一理通,百理通。

四
君子說“天人合一”,農民說“天生人,天養人”。
最欽佩的還不是聽他一席話,而是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他們從自然中獲得真知,用于改造自然;他們從生命中獲得感悟,從容度過一生。
對于富與貧、生和死,村里人要豁達得多。“天上掉顆星,地上死個人”,“家里死個人,孩子成個人”。后一句是嘟囔著說的,不是詛咒別人,常常是在鄰居家打罵自己孩子的時候。因為,孩子不懂事,是沒有長大,孩子沒有長大,是沒有親人離他而去。
村里人,但凡去世一個人,不是至親便是支親,小小的年紀就知道,人是要死的。于是,村里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早明白生與死,也因此他們活得快樂,死得其所。
“老酒日日醉,皇帝萬萬歲”,“只羨鴛鴦不羨仙”。村的溫柔正是人的早“而立”和知天命。“人是要詩意地居住的”,中國村落,就是這樣一個人類詩意居住的地方。
所以,盡管是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吾心安處是故鄉。但,墓碑一定是向著家鄉的;蘇東坡也還是要從海南趕回京城的……
難怪,仕途失意者,人生灰暗者,都要把村莊作為他們療傷的理想國;難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難怪“田園將蕪胡不歸”。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它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