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濱
在現有研究中,對于江西風土建筑的討論尚不充分。由于區位、航運、移民等有利因素的影響,江西的經濟、文化在唐宋時期一度在全國處于領先地位。而位于贛北的鄱陽湖平原地區,更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地。建筑的發展往往與經濟文化的繁榮息息相關,例如太湖地區的繁榮之于香山幫,晉商的崛起之于晉派建筑,徽商的發達之于徽派建筑。而贛北鄱陽湖平原地區曾經在經濟、文化上的輝煌,也一定會反映到當地的風土建筑上。此外,這一區域還是明工部尚書雷禮①雷禮(1505—1581),字必進,南昌府豐城縣秀才埠(今江西豐城市秀市鎮雷坊村)雷坊村人。與清工部營造所長班雷發達②雷發達(1619—1693),字明所,南康府建昌縣梅棠鄉(今江西永修縣梅棠鎮)新莊村人。的故鄉。這進一步表明,當地的風土建筑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
因此,本文將研究的核心范圍確定為贛北鄱陽湖平原地區,后文多用“贛北”一詞簡化代替,具體包括南昌市的南昌市區、南昌縣、進賢縣、新建縣、安義縣,九江市的永修縣、都昌縣,宜春市的豐城市,上饒市的鄱陽縣、余干縣(圖1)。
贛北流行的主要住居類型為敞廳—天井式。這類住居外觀多為封閉的磚墻面(圖2),常采用空斗砌法,內灌泥漿。外墻將內部木構架包裹在內,各自獨立承重,通過拉鐵或木桿件相互拉結在一起,有“墻倒屋不塌”的特點,俗稱“金包銀”(圖3)。木構架以穿斗式為主,柱子直接承檁,在進深方向上由若干層穿枋聯系起來,形成一榀排架,多為“五柱九檁”③明代規定,“庶民所居房舍,不過三間五架”。即指住居開間不得超過三間,進深方向上檁條的數量不能超過五根。到了清代,比較常見的構架做法是“五柱九檁”。即在敞廳界內仍然僅用五根落地柱,但通過兩根柱子之間增加童柱而使實際的架數達到九架。的模式(圖4)。若干榀排架再由開間方向的順枋逗起來形成穩定的空間結構。

圖1 核心研究范圍圖示:贛北鄱陽湖平原地區(圖片來源:張海濱據杜懷靜主編《江西省地圖冊》中的江西地形圖改繪)
這類住居的內部空間,則圍繞敞廳—天井這一空間組合展開。天井,是由四周房屋或墻壁圍合而成的露天空地,大多尺度較小,鋪地多為硬質,類似于一個露天的中庭。天井與圍合天井的各房屋、墻壁等共同構成一個天井單元(圖5)。一個天井單元稱為一進。在一進天井中,入口處的廳堂稱為前堂、下堂,與之相對在內部的廳堂稱為正堂,也就是敞廳,是建筑中最主要的空間。敞廳與天井之間不設門窗等隔斷,直接面向天井敞開(圖6)。敞廳兩側為正房,內部十分昏暗,一般僅用于睡覺,日常活動多在明亮的敞廳中進行,故這種平面布局模式也被稱為“一明兩暗”。如果一進天井無法滿足使用要求,則可以通過縱向串聯的方式增加進數,或者通過橫向并聯的方式繼續擴大規模,從而形成錯綜復雜的大型民居。
贛北住居中存在“過白”①當地匠人對這一講究并沒有明確的稱謂,故沿用前人研究中提出的“過白”一詞。現象,即在敞廳后部第五根柱子處的寶壁②贛北住居中自前往后第五根柱子處一般會立一堵木質隔墻,當地稱為“寶壁”。其作用類似于屏風,起到分隔空間、遮擋視線的作用。之前向天井望去,能夠在敞廳檐口與前廳的屋脊之間看到一線天空(圖7)。這是當地匠人造房子時的一個規矩。
表1記錄了贛北不同村落的住居中發現的“過白”實例(表1)。
在建筑學界,“過白”并不是一個新話題。有關民居中的“過白”的研究肇始于何建琪1987年的《潮汕民居設計思想與方法——論傳統文化觀對民居構成的影響》一文,他指出“過白”一詞來源于匠人的口述史,是當地營造傳統的一部分。此后,王其亨先生于1992年發表了《風水形勢說和古代中國建筑外部空間設計探析》一文,他更強調“過白”所形成的“畫面”,認為其是風水形勢說指導下的一種空間藝術效果處理手法。
后續研究進一步豐富了“過白”在不同地區的實例,如澎湖、閩南的“見白”③張宇彤.澎湖地方傳統民宅之營造[J].華中建筑,1997(1);泉州市鯉城區建設局編.閩南古建筑做法[M].香港:香港閩南人出版有限公司, 1998.,梅縣圍龍屋中的“天白”④李秋香.閩粵圍龍屋建筑剖析[C]//建筑史論文集(第十五輯), 2002.等等。雖然各地的叫法、要求都不盡相同,但其理念基本一致。由此可見,“過白”現象并不是孤立的。
然而,現有研究沒有在已知存在“過白”的區域之間建立聯系。究竟哪里是“過白”的源頭?贛北的“過白”現象究竟是原生的,還是受了其它地區的影響?在深入討論贛北地區的“過白”現象之前,厘清“過白”的源流是十分必要的。

表1 贛北敞廳—天井式住居中的“過白”(表中圖片來源:除括號內標注攝影者外,均為張海濱攝影。)
以往發現的“過白”實例大都分布在嶺南地區和贛北地區。首先,各地文化差異很大,屬于不同民系,使用不同方言(圖8)。其次,各地的風土建筑類型也千差萬別,如潮汕地區的“四點金”、“爬獅”,梅州的客家圍龍屋。通常,一個地區風土建筑的營造技藝具有很強的穩定性與延續性,很難被同化或改變。在相隔甚遠、語言不通的地區之間,地緣造成的親疏關系就更為顯著。但是這些不同文化背景、形態各異的風土建筑中卻都有“過白”的講究。由此推斷,這些地域之間必然存在某種文化上的聯系,且不是地區之間個別的匠人交流能夠完成的,而應是由更普遍、更有影響力的文化傳播途徑造成的。筆者認為,可能的傳播途徑有兩條,一是移民,二是風水。
嶺南地區在春秋戰國之前屬于百越。其后隨著歷次北民南遷的浪潮,當地土著不斷與南下的漢人融合。這一趨勢一直持續到明中葉,基本形成了今天東南漢族各民系的格局。在整個移民過程中,鄱陽湖平原一帶不僅是大量中原漢人南遷的目的地,也是一個重要的中轉站。不論陸路水路、東西南北,這里都處于交通要道之上。而鄱陽湖—贛江這一古時南北交通大動脈,更是連接中原與嶺南的必經之路。不少移民在此定居,或轉而遷徙至閩、粵等地(圖9)。由此可見,促使嶺南各民系形成的移民中有很大一部分經由江西遷移而來。移民自身所帶文化,在與地方土著文化相互博弈交融之后,會保留一部分原有的文化基因。因此,從移民趨勢上看,如果“過白”的源頭在江西,而后隨著移民流傳到嶺南各地,在邏輯上是順理成章的。
那么有沒有可能是來自嶺南各地的移民影響了江西呢?但是,這種假設的可能性很小。雖然明清時期的確發生過閩粵移民回遷江西的活動,但其目的地多為位置偏遠、土著人口不多的贛南、贛西北山區。由于受到的阻力相對較小,這些移民最終在這些地區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移民島,對中心地區帶來的影響十分有限。而此時的贛北鄱陽湖平原一帶,人口已經趨于飽和、構成相對穩定,沒有接收過大規模的外來移民。相反,這里是移民輸出地,如明清時期發生的“江西填湖廣”運動。因此可以做一個初步的推斷,在“過白”這一建筑文化現象上,江西應是“源”,而其他地區則是“流”。
如果前文的假設成立,那么贛北與嶺南之間的贛中、贛南地區,由于同樣位于移民路線之,所以也應存在“過白”現象。筆者通過對兩地典型民居案例的圖解分析來進行驗證。贛中的天門式住居,平面模式與天井式住居十分相似,但由天門取代了天井,僅留一道采光通風口,可以看作一種極小化的天井。如果站在廳堂的后部向前看,天門形成的效果可以說與天井中的“過白”異曲同工(圖10)。而贛南的天井式住居,平面組合模式與贛北的天井式住居有所不同 ,但其中也存在“過白”現象(圖11,圖12)。甚至在贛南獨特的客家圍屋中,其中央祖堂部分的天井空間,也存在“過白”現象(圖13,圖14)。這無疑印證了江西是“過白”源頭的假設。

圖2 住居外觀2a.南昌廣福黎家自然村(圖片來源:門暢攝影)2b.進賢架橋艾溪陳家村(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

圖3 外墻細部(圖片來源:同圖2b)3a.“金包銀”3b.空斗墻

圖4 五柱九檁(圖片來源:同圖2b)4a.安義石鼻水南余慶堂4b.進賢三里雷家村高挹馀輝

圖5 一進天井單元(圖片來源:同圖2b)

圖6 贛北敞廳—天井式住居內部空間(圖片來源:同圖2b)6a.天井空間,安義石鼻羅田世大夫第6b.敞廳空間,進賢三里雷家高挹馀輝
另一條值得注意的線索是,“過白”分布的區域又恰好都是風水之說興盛之地。許多已有的研究都將“過白”與風水形勢宗關聯起來。同時,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受訪的匠人們也皆稱“過白”是一種風水上的講究。
江西是風水形勢宗的發源地。唐末的楊筠松被認為是形勢宗的鼻祖。相傳曾攜堪輿風水秘籍到達贛南地區,在那里進行堪輿實踐并收徒授業①出自《贛州府志》,原文為“竇州楊筠松,僖宗朝,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掌靈臺地理事。黃巢破京城,乃斷發入昆侖山。過虔州,以地理術授曾文辿、劉江東。卒于虔,葬雩都藥口壩。”。此后,風水形勢宗的影響力逐漸擴大,遍及江西、廣東、福建等地,在潮汕、閩南等地活躍的許多風水師都來自江西。以今興國縣三僚村為例,村中的曾、廖兩大姓為楊筠松弟子曾文辿、廖瑀的后人,誕生了許多風水師。當地有“不到潮汕不出師”,“七廖下潮汕”②指三僚村七位廖姓風水師,即宋廖月山、廖子安,元廖國玉,明廖炳章、廖勝概,清廖炳子、廖仁。等說法,可見風水形勢宗在潮汕的影響力之大。由此可以推斷,“過白”正是借由風水形勢宗的傳播而擴大了影響范圍,由江西傳播到嶺南、閩南的各個區域。同時,許多形勢宗風水師“游公卿間”,得到官方任用或本身就在朝為官。負責為明清皇陵擇址設計的風水師,大多來自江西,這使“過白”也滲透到了官式建筑的設計營造中。據《興國縣志》記載,僅興國一縣明代為皇家服務的形勢宗風水師就有九人之多,如明長陵的風水師廖均卿、曾從政等。而清朝負責設計清東陵、清西陵的“樣式雷”家族也來自江西。正因如此,官式建筑中存在“過白”現象就不足為奇了。
中國的傳統營造包含了大量的禁忌內容,從民間流傳的營造典籍《明魯般營造正式》、《魯班經匠家鏡》等書中所記載的諸多兇吉講究便可以看出。“過白”也應屬于這些營造禁忌內容的一種。它起初由江西匠人在實踐過程中總結發現并逐漸流傳,成為營造風俗中的一種原始風水觀念,進而被風水理論所吸收,以移民傳播為基礎、以風水觀念為媒介,廣泛傳播至嶺南各地,甚至自民間向上影響了官式建筑的設計。

圖7 “過白”圖示(永修新莊村雷士故居)(圖片來源:張海濱根據《同濟大學風土建筑實錄》中相關圖紙改繪)

圖8 “過白”分布地區所屬民系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根據戴志堅《閩海民系建筑與文化研究》中的中國東南漢族民系分布圖改繪)

圖9 “過白”分布地區北民南遷線路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

圖10 吉水金灘燕坊天門式住居內景(圖片來源:同圖9)
根據前文的推斷,“過白”的源頭就在江西。因此,贛北敞廳—天井式住居中的“過白”作為一種原生現象,具有相當的典型性。作為在贛北地區最為普遍的住居形制,敞廳—天井式住居必然經歷了長期的選擇過程而最終被廣泛采納。“過白”就是在這種過程中逐漸形成的。
贛北地區夏季悶熱、冬季陰冷,氣候潮濕,屬于亞熱帶季風性氣候。解決夏季的高溫高濕是住居的首要問題。小尺度的天井可以利用建筑自身的遮擋有效遮蔽太陽輻射,同時又肩負起整棟建筑的通風、采光職能。敞廳作為主要的使用空間向天井敞開,將天井的通風、采光作用發揮到極致,獲得最佳的透氣、散熱、采光效果。
然而,敞廳—天井式住居形制自身存在一對先天矛盾,即遮陽與采光、通風之間的矛盾。遮陽要求天井盡可能小,但如果天井太小、前后屋之間的距離過近,又會影響采光通風。這就要求前后屋之間的間距既不可過大,也不可過小。而“過白”的本質,正是控制天井式建筑中房屋之間的距離,使這一矛盾處于平衡狀態,從而完美適應當地氣候環境,獲得舒適的使用空間。由此可見,“過白”理念正是在敞廳—天井式住居形制不斷調整、適應贛北氣候環境的因應過程中形成的。
“過白”現象還與贛北的社會文化觀念有著密切的聯系。
首先,在贛北的風水觀念中,最核心的概念便是“氣”。一所好的住宅,一定要能夠藏風聚氣,這樣才能給宅主帶來好運。贛北住居中的敞廳—天井空間便是整棟住居的聚氣之所。根據進賢縣架橋鎮的匠人李師傅介紹,如果在敞廳中無法看到“過白”,就意味著房屋的“氣”被阻礙了,“這棟房子就是不見天日”,東家會認為這棟房子“招霉”,并會將此歸咎于匠人的手藝糟糕。從心理學的角度講,能夠在廳堂中看到一線天光會給人帶來視覺上的愉悅,久而久之成為一種心理暗示,的確會對人的精神產生很大影響。
此外,儒家文化很早便被北方移民帶到了贛北,并滲透到了敞廳—天井式住居形制中。敞廳作為主要的生活空間,更是儒家等級觀、宗族觀的集中體現:廳堂中央寶壁之前,往往設兩把太師椅作為家長的座位,并設一張案桌,其上放置香爐、祖先牌位等,或直接在寶壁處設置神龕。“過白”使天光正好可以到達這些位置,強化了尊卑長幼的秩序與對祖先的崇拜,在敞廳場景的塑造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圖15)。
所以,“過白”可以說是敞廳—天井式住居形制對當地風水觀念與儒家禮制因應的結果。

圖11 興國官田村陳友斌民居平面敞廳—天井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根據萬幼楠《贛南傳統建筑與文化》中相關圖紙改繪)

圖12 興國官田村陳友斌民居“過白”分析(圖片來源:同圖11)

圖13 龍南關西新圍平面敞廳—天井示意圖(圖片來源:同圖11)

圖14 龍南關西新圍“過白”分析(圖片來源:同圖11)
在贛北住居的營造實踐中,“過白”的實現與住居的構法息息相關。據匠人敘述,房屋設計階段就要將“過白”因素考慮進來,且在主要構架基本完成后,還需要對其進行驗證,確認是否符合“過白”的要求。驗證時匠人會坐在五柱的位置觀察“過白”。當地老式坐凳的尺寸都是一尺六寸①文中提到的尺制,是以現代的市尺長度為依據來計算的。關于當地的古營造尺的確切長度已經難以考證,接受采訪的匠人們普遍反映沒有親眼見過古營造尺,且上追幾代都已不用古尺了。可見在環鄱陽湖地區較早就開始采用新的尺制。高,加上眼睛到凳子的距離,高度大約為1.3~1.4 m。對于能看到多少天空,當地并沒有十分明確的規定,能夠看到就可以,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觀察的結果如果符合“過白”要求,便在不阻礙視線的前提下定敞廳前端走檐梁、關口梁等處的高度。如果不符合要求,則需要采取補救措施,如調整檐口構架、墊高后部地面等。從匠人的敘述中可以發現,為了實現“過白”,既要控制整體的空間尺度比例,又可以通過一些細部構造做法進行局部調整。久而久之,贛北住居中形成了穩定的尺度構成規律與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構造做法。

圖15 敞廳場景(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

圖16 “過白”剖面關系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繪制)

圖17 “過白”剖面關系簡化示意圖(圖片來源:同圖16)

圖18 h5/(l1+l2+l3)統計圖(圖片來源:同圖16)

圖19 h3/l1統計圖(圖片來源:同圖16)
“過白”本質上是一種控制住居進深與高度比例的手段,其剖面關系如圖16所示。如要滿足“過白”的要求,則需要∠ O’OA<∠ O’OB,意味著tan∠ O’OA 經過對贛北住居實例樣本①樣本數據來自田野調查、同濟大學研究團隊測繪資料及黃浩的《江西民居》。的統計分析發現,這兩個參數呈現出很強的規律性(圖18,圖 19)。h5/(l1+l2+l3)的均值為0.51,主要分布在0.4~0.6這一區間。h3/l1的均值為0.63,主要分布在0.6~0.7這一區間。由此可見,贛北地區的敞廳天井式住居在尺度構成方面的確遵循著穩定的比例規律,從而使“過白”的實現變為可能。 對于匠人們而言,這種比例規律大多已經成為一種經驗,通過一些常用的尺寸、口訣來實現。比如,匠人對正廳中柱的高度就有一些經驗尺寸。有說需要壓九的,常用一丈七尺九、一丈八尺九、一丈九尺九等;還有需要壓六的,常用一丈六尺六、一丈七尺六、一丈八尺六、一丈九尺六;一般很少超過兩丈。同時,匠人們對于兩根檁條之間的水平距離也有一些經驗尺寸。一般為一尺八、兩尺二、兩尺四等等,以兩尺二最為常用。在選擇構件尺寸的時候,會考慮與其它構件相互配合、整體調整,加上贛北住居的構架模式較為固定,因此往往會形成相對穩定的空間尺度比例。這些尺度構成規律對于“過白”的形成至關重要,且作為一種營造經驗在匠人之間代代相傳。 除了尺度構成規律,贛北住居中的一些構造做法也反映出對于“過白”的爭取,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 (1)地面處理 贛北的敞廳—天井式住居,自前至后,地坪一定要逐步抬高,有“步步高升”之意。如果正廳處的地面標高提高了,即地坪高差h4增大了,∠O’OA就會相應減小,這樣更有利于形成“過白”(圖20)。大多數情況下,地坪的逐進抬高是為了順應自然地形,因為房屋的選址大多背山面谷。如果房屋基址內的自然地形不滿足前低后高的態勢,則需要人為整理地形。 (2)屋面算水 “過白”受屋面坡度的影響很大。在贛北,中柱普遍落地,算水一般也從最高的正脊開始算起,先確定中柱高度,從上往下算,逐步算出每根柱子的高度。算水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前后兩坡對稱,都取五分水,即豎直高度的變化量等于水平長度的變化量乘以0.5。還有一種則是前后兩坡坡度不等,即陰陽坡的算法。房屋前坡一般取四分半水,即豎直高度的變化量等于水平長度的變化量乘以0.45,后坡取五分水(圖21)。在前后坡水平長度一樣的情況下,前坡坡度較緩,檐口較高,相當于提高了檐口高度h3,使得∠O’OB足夠大,從而保證“過白”的形成(圖22)。此外,根據進賢縣架橋鎮的李師傅所述,如果前方沒有其它房屋,則前坡可以取四分二到四分半水,后坡取五分水。如果前方有其它房屋,則前坡要盡量做到四分水,匠人可根據實際情況,通過調整算水來保證“過白”的實現。 (3)檐口處理 在天井式住居中,天井四周的屋檐檐口大多相互連通,位于同一高度,這種做法稱作“四水歸堂”,在贛北地區十分普遍。但如果天井進深很小,則會采用“一高三低”或者“三高一低”(圖23)的做法。所謂“一高三低,”即正屋的檐口比其它三面的檐口高。而“三高一低”,即正屋與兩廂的檐口相連,但高于前屋檐口。這樣相當于抬高了檐口高度h3,從而增大∠O’OB(圖24)。據厚板塘村的涂師傅所述,慣常做法是正屋的檐口比其它三邊高出一尺多,約40 cm,這樣基本能保證看到“過白”。 (4)二層樓板處理 贛北的敞廳—天井式住居大多不設二層,敞廳采用通高的徹上明造(圖25)。即使設置二層,也僅為低矮的閣樓(圖26),不用于住人,常儲藏雜物。但位于二層樓板最前端的樓塗①指樓板下的梁。極有可能會遮擋觀察“過白”的視線,相當于降低了檐口高度h3,使∠O’OB減小。故贛北住居中,二層大多不做出挑,也不做腰檐。多將樓板前緣設在金柱處,而非檐柱處,也有將樓板退后更多的情況(圖27)。還有將廳堂二層樓板局部抬高的實例(圖28),這樣也是為了提高h3,從而滿足“過白”的要求(圖29)。 圖20 地面抬高對“過白”影響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繪制) 圖21 贛北常用屋面算水方式(圖片來源:同圖20)22a.前后五分水;22b.前四分半后五分 圖22 屋面算水對“過白”影響示意圖(圖片來源:同圖20) 圖23 “一高三低”與“三高一低”(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23a.雷家村高挹馀輝;23b.厚板塘村通奉第 圖24 檐口抬高對“過白”影響示意圖(圖片來源:同圖20) 現有研究中,對于贛北鄱陽湖平原地區是否存在一個獨立的地域風土譜系尚無定論。有觀點認為其受徽派建筑影響很大,其建筑不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②李潔.江西傳統民居研究進程與展望[J].華中建筑,2012(12).。 “過白”以及與之相關的建構方法,作為贛北風土建筑中典型的地域特征,可以用來判斷譜系的親疏。故筆者嘗試以“過白”作為參考系,來探討贛北風土建筑與徽派風土建筑之間的關系。 結合田野調查與圖紙分析可以發現,在贛北住居中,“過白”是一種普遍現象(圖31)。而在贛東北③指景德鎮、浮梁、樂平一帶,后文均簡稱贛東北地區。,部分住居存在“過白”,但也有許多觀察不到“過白”的實例,尤其是浮梁縣的一些多層住居(圖32)。在徽州,“過白”已經很罕見了(圖33)。首要原因,是h5/(l1+l2+l3)明顯增大,即住居的高深比值增大,建筑變得高聳,也就不易觀察到“過白”。由此可見,贛北地區與徽州地區的天井式住居,雖然在形式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在最為重要的尺度比例上存在巨大差異。贛東北一帶住居的尺度比例已經明顯向徽派住居靠攏,但仍舊保留了一些與贛北住居相似的特點。“過白”在贛北、贛東北以及徽州地區住居中的分布情況如圖30所示。 圖25 徹上明造(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 圖26 二層閣樓(圖片來源:同圖25) 圖27 樓板后退(圖片來源:同圖25) 圖28 廳堂二層樓板局部高起(圖片來源:郭建偉攝影) 圖29 二層樓板后退對“過白”影響示意圖(圖片來源:張海濱繪制) 圖30 贛—徽“過白”分布情況示意圖(圖片來源:同圖29) 產生如此差異,應是人地關系不同所致。徽州處于山地,人地矛盾激烈。贛北地處平原,土地相對充裕。所以,徽州住居盡力向豎直方向發展,樓居十分發達(圖34),與贛北截然不同。而贛東北的景德鎮、浮梁、樂平各縣市,正好處于平原向山脈過渡的中間地帶。古時此區域與徽州之間的交通更為便捷,距離也更近,水路有昌江與樂安江,陸路有徽饒古道,這些使得兩地之間的貿易活動更為頻繁,許多徽商行走于此。因此,贛東北一帶的住居在尺度構成上呈現雜糅的狀態,兼有贛徽兩地特征(圖35)。 “過白”作為贛北住居中一個原生的地域風土特征,為區別于徽派建筑的顯著特征。因此筆者初步推斷,贛北鄱陽湖平原地區存在一個與徽派建筑不同的風土譜系,兩者之間的邊緣過渡地帶便是今景德鎮市、浮梁縣、樂平市一帶。這一推斷尚需后續更為全面的系統研究加以驗證。 贛北敞廳—天井式住居中的“過白”,起源于江西民間的營造風俗禁忌,之后被風水形勢宗吸收并廣為流傳。它是敞廳—天井式住居形制對當地環境氣候與社會文化因應的結果,并催生了許多具有地域特征的建構方法。以“過白”為參考系,可以發現贛北住居與徽派住居在空間尺度比例上有著顯著的不同,初步判斷應歸屬不同的風土譜系。 在中國當代建筑本土化的進程中,研究“過白”的意義不止于辨清源流、厘清譜系,更在于發掘傳統建筑中凝聚民族智慧、飽含地域情感的設計理念。中國傳統建筑的空間藝術,更注重建筑之間的組合關系而非單體形態。“過白”正是處理建筑之間相互關系的一種法則。它并不僅僅停留在構造、樣式的層面,而是從整體關系與最終效果出發,對建筑進行調整,從而完成一個優秀的作品。從這一點來看,“過白”不僅僅是一種營造禁忌,更是一種設計理念。它深深植根于我們的民族文化,相信在當代建筑語境下仍舊有其生命力。 圖31 贛北“過白”分析圖(圖片來源:張海濱根據《同濟大學風土建筑實錄》中相關圖紙改繪)31a.豐城白馬寨村太華留云;31b.鄱陽蓮山鄉雕花老樓;31c.豐城厚板塘村通奉第 圖32 贛東北“過白”分析圖(圖片來源:根據同濟大學風土建筑實錄、黃浩《江西民居》中相關圖紙改繪)32a.樂平銘口村某宅;32b.樂平汪家村雕花虎堂房 圖33 徽州“過白”分析圖(圖片來源:根據龔愷《曉起》,東南大學建筑系《瞻淇》中的相關圖紙改繪)33a.歙縣瞻淇兩汪宅;33b.婺源曉起繼序堂 圖34 34a.徽州住居誠仁堂(圖片來源:張海濱攝影)34b.胡永基宅(圖片來源:同圖34a) 圖35 35a.浮梁縣住居大夫第(圖片來源:同圖34a)35b.桃墅汪宅(圖片來源:同圖34a)5.2 贛北“過白”與構造做法





6 贛北風土譜系初探






7 結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