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雯 劉來兵
編者按:約瑟夫·洛·比安科(Joseph Lo Bianco)教授現任教于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教育研究院,是國際公認的語言政策、語言規劃和語言教育研究專家。1987年,他主持編寫了澳大利亞第一部國家語言政策文件;此后,為緬甸、泰國、馬來西亞等20多個國家制定語言政策;2002年前一直擔任澳大利亞語言與讀寫教育委員會主席;2010年被選為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院長,獲得澳大利亞語言教育杰出成就獎。此外,他擔任了亞太翻譯與跨文化研究論壇主席、歐盟語言政策咨詢專家、聯合國語言與和平研究項目負責人等職務。2014年,他被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聘請為語言文字國際高端專家,與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密切合作,為中國的語言政策研究提供了幫助和支持。為了解世界語言政策的概況與發展趨勢,本刊對比安科教授進行了專訪。
一、語言政策需要協調好各方利益,處理好大原則和細節的關系
《世界教育信息》:尊敬的約瑟夫·洛·比安科教授,您好!首先,感謝您接受我刊的專訪。您作為澳大利亞語言政策的重要制定者,請您先簡要介紹一下相關政策制定的情況。
比安科:語言政策的制定需要從實際情況出發,有意識地采取明確措施去解決已出現或者預防將要出現的語言問題。首先,澳大利亞最初的語言政策目標旨在使整個國家語言政策的選擇處于一個合理、全面、公平、均衡的狀態。這種語言規劃需要精細地制定出大原則,指導各種細節問題和規劃資源分配。比如,1987年的《國家語言政策》主要確立了四條基本原則:第一,確保英語的主導地位;第二,保護和發展其他語言;第三,提供英語以外的其他語言服務;第四,提供第二語言學習機會。作為全國性的語言規劃政策,需要協調各方利益。首先,要對本國國際貿易、經濟往來及外交關系有積極作用。其次,澳大利亞作為移民國家,通過政策實施,要可以克服因語言導致的歧視等問題。再次,為澳大利亞少數族裔提供界定性特征,承認并支持澳大利亞本族語作為交流工具和文化符號的工具,提高公民口語和書面語的溝通能力,尤其是在學校教育中使公眾對于語言有清晰的認識。最后,應鼓勵和引導語言使用和學習帶來的技術性改變,使語言政策更清晰、更全面。總之,澳大利亞的歷史和地緣因素使其語言狀況很獨特、很復雜、很豐富。本政策將語言視為需要發展的資源,使澳大利亞可以從既復雜又豐富獨特的語言環境中獲取最大利益。
《世界教育信息》:您認為在語言政策的制定過程中需要注意哪些問題?
比安科:語言政策的制定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比其他很多問題都復雜。很多國家的語言政策都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語言政策沒有協調好各方利益;二是沒有處理好大原則和細節之間的關系。首先,語言政策的制定涉及很多主體。在語言方面,每個人都是專家,每個人自認為了解語言,都有著不同的意見和考量。所以,制定語言政策需考慮各方利益,通過協商對話得到各方折中意見,根據各方意見確立大原則。其次,大原則處于語言政策的核心地位,用于各方進行協商和達成共識,實施的細節可根據實際情況作出相應調整,但是必須保證遵守最基本的大原則。
二、制定語言政策要對語言有深刻認識
《世界教育信息》:據了解,您承擔了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東南亞各國語言、教育與社會和諧問題的研究項目。請您結合這些項目,談談語言政策和語言教育政策在構建和諧社會中的實踐意義。
比安科:我曾為近20個國家制定過語言政策。在我的研究中,我把語言對社會沖突的影響分成兩種:一種影響是快速的,顯而易見的;一種影響是緩慢的,逐漸滲透的。強制推行某種語言政策,人們的反應可能會很激進,會爆發沖突,嚴重的甚至會導致戰爭。緩慢的影響表現為語言政策實施的不恰當會導致貧窮。例如,在學校,如果老師忽視少數族裔的本族語,不能熟練地使用通用語,通常會導致代際貧窮。具體講,父母一代飽受貧窮之苦,他們堅信自己的后代通過受教育及自身努力,就可以改變貧窮命運,這樣有利于整個社會的健康發展。反之,如果他們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希望,在后代身上也看不到希望,長此以往,會導致社會不穩定。由此可見,無論是快速影響還是緩慢影響,語言與經濟差距、政治意識形態一樣,都是可能引發社會沖突的重要原因。
《世界教育信息》:您做了這么多的語言政策研究,您認為其在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的理論意義體現在哪些方面?
比安科:制定語言政策,要對語言有深刻的認識。語言是人類最重要、最精密、最基礎的交流方式,實際上,人類所有的活動都和語言密切相關。在對個人的研究中,語言處于核心地位,它是兒童思維發展和社會化的核心,是學習和概念形成的基礎,是個人的成長方式,是個人身份認同的重要來源。在對人類群體和文化的研究中,語言同樣處于核心地位,它作為解釋現實世界的基本方式,是文化演變的基礎。在對人類社會和國家的研究中,語言依然處于核心地位,人類社會沒有語言將無法想象。語言是人類傳承知識和經驗的重要載體。在社會研究中,語言是權力的工具,是霸權的工具,也是爭取民族解放和自由的工具。語言研究結果表明,若語言相似,語言的使用者之間也有相似之處;若語言不同,語言的使用者也有不同之處。世界語言千差萬別,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之間也各不相同。語言是文化、藝術、經濟和思維的產物,也是重要的表達方式,是人類認同感的重要來源。因此,語言政策在民族學、人類學、政治學等領域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三、跨文化語言學習的優勢、挑戰因素及破解之道
《世界教育信息》:您對跨文化語言學習也深有研究。您認為跨文化語言學習有哪些優勢,存在哪些挑戰,如何應對這些挑戰?
比安科:澳大利亞的多文化政策基于本國兩大基本國情。一是澳大利亞有很多原住民,二是澳大利亞有很多外來移民。首先,原住民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若不能傳承下去,就會消失;但外來移民若不使用他們的本族語,他們的語言并不會消失,因為語言會在原來的移民母國使用。雖然兩大國情有所不同,但是還應尋求兩者的共同之處。我們要保證所有澳大利亞公民享受平等的公民權利,無論是中國移民、意大利移民還是越南移民。作為公民,他們所享有的權利和所承擔的義務應無差別,這就是我所說的平等。但是,在社會生活上,要尊重他們的文化差異,允許保留、傳承自己的文化傳統;在政治和經濟上,要保證所有的公民享有平等的權利;在文化上,要尊重不同種族的文化差異,保護文化多樣性,這是澳大利亞多文化政策面臨的最大問題和挑戰。這一點中國政府的做法很值得贊賞,雖然漢族人口遠遠多于少數民族人口,但是所有的少數民族卻享有與漢族一樣的權利。多文化問題若解決不好,則會導致社會不平等,嚴重的甚至會導致地區間的緊張局勢,很多人忽視這一問題的存在。因此,在多民族國家,最重要的就是各民族的融合,具體來說,公民既享受平等的政治和社會權利,又可以保留自己獨特的文化。但是依然有些人只強調共性,有些人只強調差異,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在共性和差異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任何一個社會都應該基于自己的文化現狀制定多文化政策。未來的世界是一個多文化世界,不能回到以前的封閉狀態。在全球化時代,各國之間的交往越來越緊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倘若中國經濟發展水平落后,包括澳大利亞在內的很多國家都會受到影響,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全球融合的時代,在經濟上早已成為了緊密聯系的整體。在全球化時代,如何在共性和差異性之間尋找均衡點,也是我們面臨的重要問題。鑒于此問題,各國應根據本國具體情況,包括語言情況、歷史傳統、經濟發展等,因地制宜,確立原則,制定出相應的多文化政策。
四、中國應該實行普通話、少數民族語言、方言的三語政策,在全國和地方層面由各方協商制定
《世界教育信息》:隨著中國對外開放的進一步擴大,中國與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不同語種國家進行交往,您認為中國應該在語言政策方面注意些什么?
比安科:我認為,中國應該實行普通話、少數民族語言、方言的三語政策。首先,普通話是中國的通用語,無論是在新疆還是在北京,所有的中國公民都可以使用普通話進行交流,也就是中國政府所實行的“國家推廣普通話,推行規范漢字”。其次,關于少數民族語言,各少數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最后,中國各地區的方言也應受到保護,在一定區域內,應當支持和鼓勵人們在日常的生活中使用當地方言,這一點在中國仍需加強。這在澳大利亞是語言政策中的功能特殊化。具體來看,在澳大利亞,作為通用語的英語、原住民語言、外來民的社會語言各有各的功能,共同存在,互不矛盾。中國在處理方言和共同語的關系上可借鑒澳大利亞的“功能特殊化”政策。
此外,語言政策應該在全國和地方層面共同實施。首先,在國家層面,應制定基本原則,可根據不同地區因地制宜,但是原則須全國統一,無論是在小學,大學,還是在公司,原則始終如一。語言政策的制定應通過各方協商共同完成,包括語言專家、政府部門官員、廣大人民群眾,各方通過對話達成共識,從而確立語言政策。其次,語言政策的設立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一個過程,無論是大原則還是具體到地方的實施步驟,都要先試行,根據試行的結果進行調整,然后再試行、調整,在最終確立之前,要進行反復試行、調整。確立的語言政策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也需要根據現實變化,每隔幾年進行相應的改進和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