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
吃喝之外,頂要緊的,我以為是睡。
傳統(tǒng)醫(yī)學認為“眠食二者為養(yǎng)生之要務”,這話頗有道理。不過,由此也引出一個問題:與養(yǎng)生無關的睡覺,究竟有沒有?我想,應該有的。那個整天賴床的奧勃洛莫夫,何嘗在養(yǎng)生?諸葛亮健睡,有他的“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詩作證,然而諸侯交哄,他這條龍怎會安臥?無非借睡養(yǎng)晦,實際上他肚里正有一篇《隆中對》要發(fā)表哩。好像歐文說過,人總有心煩意亂的時刻,自然想避開喧鬧,尋求靜謐之處,以便縱情夢想,構筑一座不受干擾的空中樓閣。可這樣的寶地,現(xiàn)實生活中哪里去找?要說最接近的,恐怕得數(shù)睡覺一途了。你看,那些青春發(fā)動而又貧血的少男少女、患妄想癥的癡男怨女、老謀深算的野心家,哪個不是以睡覺為托詞而把思想的氣泡任意地放大或收縮?
睡當備床。因為條件有限,可另當別論,否則,席地而臥,多少有點野蠻。偶爾為之,尚能得“回歸自然”之趣,若經(jīng)年累月,則與動物無異。在土谷祠睡地的阿Q起來“革命”,頭一件事,便是要弄張寧式床來睡,實在情理之中。醫(yī)學專家倡言睡硬板床,我不敢響應,此物雖合于衛(wèi)生,卻違于人性。其于肥者倒還差強人意,若瘦骨嶙峋,豈不大為難?我雖不夠“排骨黨”資格,但難免有幾根不安分的骨頭凸出與硬板爭風,苦于通宵不得安眠,故對此敬而遠之。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睡覺應該有例外,不必過多講究姿態(tài)的優(yōu)美、得體與否,因為它是一種非理性活動。你可以蒙頭悶睡,或如煎餅油條似的用被子把身子裹起來睡,也可以做些仿生睡法,如蝦、如蟹、如龜、如鳥、如蛇、如蜈蚣,反正不管橫睡、豎睡,睡得著便是好睡。鼾聲如雷固然非常討厭,但最要不得的是睜著眼睡,冷不丁給你個錯覺,嚇你個半死!
睡覺如詩似畫,也得講個意境。一閉眼一佝僂,便到華胥國里黑甜鄉(xiāng)中,非我所欲。李金發(fā)譯古希臘女詩人碧麗蒂之《古希臘戀歌》,我最喜歡其中一句:“獨是自己在那里入睡了,如同灌木中的鷓鴣……輕風,水的潺潺及夜的溫和把我留在那里?!弊杂X這便是睡的最上乘的境界,可這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當然,白石的“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也不錯。
我睡覺頂好的感覺多產(chǎn)在秋、冬兩季的晨午:睡涼席,蓋薄衾,一簾秋雨,兩縷貨聲,似睡未睡,恍恍惚惚;或者深冬,積雪,和暖的陽光透過窗紗灑滿厚厚的軟被,似醒未醒,朦朦朧朧,耳畔不時回蕩起遠處孩子們天真爛漫的嬉戲聲,這時,便覺得有一種享受人生快樂的滿足。哦,對了,馮沅君先生曾這樣寫道:“假使你是和你的情侶同榻,你可以鉆進對方的睡衣內,吻著對方的胸或頸,摸著對方的臂或股,他或她便給你種涼、軟、膩三種混合成的美妙。這種美妙,會使你想著對方是玉或瓷的……”這也應當算是一境,過來人多能神會,只不過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
(摘自《人生安分即逍遙》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