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
野史《西京雜記》中記載,宮廷畫師毛延壽因向王昭君索賄不成,便在王昭君的畫像上點了一顆痣,讓王昭君的相貌顯得比較普通。由于宮女太多,漢元帝只憑借畫師呈上的畫像來選擇宮女。這樣一來,原本擁有驚人美貌的王昭君就淹沒在眾多的宮女里了。
正史《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身在漢宮里的王昭君之所以自愿遠嫁匈奴,是由于“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與其在宮中過著冷清孤寂的生活,讓年華老去,不如遠赴異域。所以聽說有和親的機會后,王昭君便果斷毛遂自薦。王昭君出塞時,是否真的充滿了悲怨情緒,后人已無法得知。但無論如何,這場政治婚姻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并不輕松的人生選擇。
野史也好,正史也罷,從漢代及兩晉南北朝開始,王昭君從一個史書上鮮有記載的小人物化作了詩人筆下的大主題。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哀郁傷五內,泣淚濕珠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西晉文學家石崇的這首《王明君辭》,代言昭君,如臨其境,纏綿悱惻,感人至深。“哀郁傷五內,泣淚濕珠纓”句,凸顯昭君不忍遠離、五內俱焚的感受,讀之令人扼腕。“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句,則更多的是作者對昭君流落異族的憤恨。雖然,這憤恨在今天看來,有些狹隘。
“既事轉蓬遠,心隨鴈路絕。霜鞞旦夕驚,邊笳中夜咽。”南朝文學家鮑照以“轉蓬”借喻王昭君,像蓬草一樣隨風飛轉,身去遠地,思念故土,其情凄凄。
“秘洞扃仙卉,雕房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這首《自遣》的作者侯夫人,是隋煬帝時才貌雙全的宮女。煬帝建迷樓,置數千宮女于樓上,侯夫人也被選入。后因不能忍受孤寂生活,自縊而死。侯夫人通過詠王昭君的悲劇,痛斥亂臣賊子的罪行,也寄托自己被鎖深宮的苦悶。
“于闐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漢地多名姝,胡中無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無鹽翻在深宮里。自古女石娥眉,胡沙埋皓齒。”李白的這首《于闐采花》,對王昭君佳人如花、艷壓群芳的歌頌,是大唐與大漢在精神上的對接。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寫這首懷古詩的時候,正是他因直言進諫而遭貶流落他鄉之時。明妃之色,后宮第一,然而卻流落異域,遠嫁蠻貘,其悲天人共知。杜甫正是“借昭君酒杯,澆自己塊壘”。

王昭君
“莫怨工人丑畫身,莫嫌明主遣和親。當時若不嫁胡虜,只是宮中一舞人。”晚唐才子王睿的這首《解昭君怨》,發出了與前人不一樣的聲音,將矛頭直指冷血的的后宮嬪妃制度,即使當時“不嫁胡虜”,王昭君也“只是宮中一舞人”而己。
作為北宋著名政治家的王安石,寫過兩首《明妃曲》,其中“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句,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看待事物的角度。
“不忍紛紛丑女顰,百年孤憤漢宮春。一身去國名千古,多少君臣學婦人。”元代大儒劉因的這首《昭君扇頭》,在憐憫昭君際遇的同時,更渴望如昭君一樣在歷史的舞臺上有自己的位置。
“紫塞長門一樣悲,何心終老向宮帷。不如絕域和親去,還得君王斬畫師。”清代女詩人陳葆貞,一如當年的王昭君,聽從命運的擺布,沒有自由的選擇,只能將理想寄托于《王昭君》這樣的詩歌中。《歷代婦女著作考·清代九》記載:“與姊葆懿并嫻吟詠,葆懿適憲曾數載卒,知葆貞賢,納為繼室。閨中倡和,教子成名。”
比王昭君小4歲,出身名門望族的班婕妤,入宮之后,初為少使,不久因為才貌出眾,被立為婕妤,受寵于漢成帝。婕妤位列妃嬪之首,僅次于皇后,漢代的皇后多從婕妤中遷封,可見當時的漢成帝對班婕妤的欣賞和喜愛。
彼時除皇后為女主外,掖庭嬪妃三千,分十三等。婕妤一,烴娥二,容華三,美人四,八子五,充依六,七子七,良人八,長使九,少使十,五官十一,順常十二,無涓、共和、娛靈、保林、良使、夜者等十三。這些人或有爵有位,或有品有秩。
漢成帝曾經為了與她同車而游,特地命人制作了一輛輦車,結果班婕妤卻對漢成帝說,我看古代流傳下來的圖畫,圣賢的君主身邊都是賢臣,只有像夏桀、商紂等末代皇帝身邊才有寵幸的妃子宮女隨行,我若與你同行,豈不是和她們一樣?漢成帝聽后十分高興,太后王政君更把她比作楚莊公的夫人樊姬。

《毛延壽畫漢宮春曉圖》
可惜好景不長,漢成帝對班婕妤的新鮮感,在趙飛燕與趙合德姐妹出現之后便逐漸消失了。
后宮,相互傾軋,嫉妒爭寵,無所不用其極;后宮,也有美好的一面,三千佳麗在風云詭譎的斗爭中,總有一些人,寧可枝頭抱香死,不隨黃葉舞秋風,拒與君王同車的班婕妤,就是這面美好。
班婕妤讀史書、通音律、觀古畫、善文辭,更是鐘嶸《詩品》中上品詩人18位之一。她在《團扇詩》中寫道:“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長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她將自己比做團扇,夏天被人捧在手中,而到了秋天,則被人柬之高閣。這個比喻,后世一直沿用,團扇也成了紅顏薄命、佳人失勢的象征。詩中有哀怨,但對于失寵,她女性的自尊遠遠大過于怨恨。

班婕妤
班婕妤的一生,可以看作是古代后宮嬪妃生命歷程的一個標本。她的人生從豪華到蕭瑟,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歷代帝王后宮嬪妃們的普遍人生境遇。后世對她的諸多吟詠,言于后宮,意在格局。
“建安三子”之一曹植贊頌班婕妤:“有德有言,實惟班婕。盈沖其驕,窮悅其厭。在夷貞堅,在晉正接。臨颯端干,沖霜振葉。”
西晉思想家傅玄贊頌班婕妤:“斌斌婕妤,履正修文,進辭同輦,以禮匡君,納侍顯德,讜對解紛,退身避害,志邈浮云。”
“柏梁新寵盛,長信昔恩傾。誰謂詩書巧,翻為歌舞輕。花月分窗進,苔草共階生。妾淚衫前滿,單眠夢里驚。可惜逢秋扇,何用合歡名。”南朝梁陳間詩人陰鏗的《班婕妤怨》,承班婕妤《怨詩》題旨,以班婕妤才情在君王的眼里比不過趙飛燕歌舞之實,寫盡了漢宮的悲苦。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守分辭方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現存以《長門怨》為題的唐詩共計37首,涉及詩人33位,徐惠是唐代同題詩歌中唯一的女性作者。
《長信秋詞五首》有言:“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東方日影邊的漢代宮闕,記載了多少憂傷凄迷、婉轉哀愁的宮怨故事。班婕妤,這個王昌齡筆端的日影下落寞的女子,令人心疼。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鶼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李白的《怨歌行》里,借抒寫班婕妤隱藏了一個空有抱負而不得志的自己。
“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以扇遮面,紈扇與玉顏掩映,扇與面皆來撩人心弦。寫人如此傳神,詠物如此生動的,就是王建。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讀納蘭性德的《擬古決命詞》,不免使人心生悲涼。更有“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這般名句,完美牽連了千年以前的那位漢宮女子。
“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宮女身居深宮,不得自由,日久自然生怨。從漢樂府開始,便出現不少關于宮女怨妒的題材,僅以王昭君和班婕妤宮怨主題而衍生的就有《昭君怨》《昭君悲》《婕妤怨》《玉階怨》等,后來逐漸形成了專門描述后宮的詩體,名為宮詞。
作為一種詩歌體裁,宮詞經過兩漢、魏、晉及南北朝的發展,定型于文化思想高度開放的唐代。那些原本隱秘的宮中行樂也被毫無避諱地寫入詩中。在官詞的眾多創作者中,既有像虞世南、王昌齡、岑參、李白、劉長卿、白居易、張籍、王建、李商隱、溫庭筠這樣的大詩人,也有徐賢妃、鳳兒、劉嬡、韓氏這樣的宮廷女子。在宮詞的創作形式上,更是不拘一格,既有律詩、絕句、樂府歌行,又有百首連章的詩組。就宮詞創作綜合實力而言,中唐詩人王建無疑是其間集大成者。其《宮詞百首》繼承以往宮廷詩歌的現實主義傳統,同時又加入了大量更具時代性和趣味性的社會內容,通過描述帝王與妃嬪宮女的日常生活,來反映中唐獨具特色的后官風情。
杜甫《宿昔》詩云“宮中行樂秘,少有外人知”,王建為何知曉隱秘的宮中生活并創作《宮詞百首》?“先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長時。脫下御衣偏得著,進來龍馬每教騎。常承密旨還家少,獨對邊情出殿遲。不是當時頻向說,九重爭遣外人知。”從他給宦官王守澄的詩中,我們可以得知:正是從這位本家老哥處屢獲宮闈秘聞,王建才能將其形之于詩,流傳于世。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王建《宮詞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于其詩”。《宮詞百首》對唐朝宮廷生活全景式的寫真,為后人研究唐朝代宮廷生活提供了豐富翔實的材料,尤其具有價值的是他筆下的宮女已然突破了官怨的苑囿,擺脫了哀怨的常態,因此王建被譽為“宮詞之祖”,實至名歸。
“春池日暖少風波,花里牽船水上歌。遙索劍南新樣錦,東宮先釣得魚多。”這是后宮釣魚嬉戲的情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每遍舞時分兩向,太平萬歲字當中。”這是后宮樂舞表演的情景。“競渡船頭掉采旗,兩邊濺水濕羅衣。池東爭向池西岸,先到先書上字歸。”這是后宮池中競渡的情景。“雨入珠簾滿殿涼,避風新出玉盆湯。內人恐要秋衣著,不住熏籠換好香。”初秋時節,宮女正忙著用熏籠給秋衣熏香,以備上位者隨時取用。“私縫黃帔舍釵梳,欲得金仙觀里居。近被君王知識字,收來案上檢文書。”已經準備好終老道觀的宮女,被皇上知道會識字讀書,竟被提拔為女官檢校文案。“殿前明日中和節,連夜瓊林散舞衣。傳報所司分蠟燭,監開金鎖放人歸。”二月初二的中和節,是中唐時期才開始興起的重大節日,詩里描繪了宮人正在為佳節做準備的忙碌場面。
王建的詩里,有唐朝宮廷里幾乎所有人物的生活,甚至有人物生活里的細枝末節,他們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各有千秋。近乎平民視角的王建,盡可能為我們展現了宮廷里真實的“人”,雖是“宮詞”,卻能“哀而不傷”。
如果說王建的宮詞是語句淺近的平鋪直敘,那么花蕊夫人以“宮中人寫宮中事”的宮詞更可謂真實傳神。如果說王建在敘述宮中日常雜事時帶有些許諷刺意味的話,那么花蕊夫人卻在敘述過程中帶入了難能可貴的情感成分。

花蕊夫人
先說花蕊夫人。五代十國間,被稱為花蕊夫人者,共有三人。其一為前蜀主王建淑妃,成都人,宮中號為“花蕊夫人”,因其姐也為王建妃,故亦稱小徐妃,姐妹皆受寵幸,其姐所生兒子王衍登基后封其為翊圣皇太妃。其二為后蜀主孟昶慧妃徐氏,青城人,貌美如花蕊,故稱為“花蕊夫人”。其三是在清代學者趙翼《陔余叢考》中出現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宮人,閩女,雅好賦詩。現存《花蕊夫人官詞》一百五十多篇,多被認為應歸屬于孟昶慧妃徐氏。花蕊夫人宮詞清新雋永,以民間小曲的韻味,描繪宮中見聞,不假雕飾,也惟妙惟肖。
再說花蕊夫人宮詞里的成都宮苑。前蜀后主王衍將與皇宮連成一片的宣華苑修葺一新后,將嬪妃宮人集體遷徙院內入住。“會真廣殿連高閣,樓閣相扶倚太陽。凈甃玉階橫水岸,御爐香氣撲龍床。”這是花蕊宮詞中對宣華苑中會真殿的描述,我們仿佛可以看到這座宏麗的殿宇背靠皇宮,橫亙水邊。“三面官城盡夾墻,苑中池水白茫茫。亦從獅子門前入,旋見亭臺繞岸傍。”這一句是描述從宣華苑到皇宮的必經之路“獅子門”。
“春早尋花入內園,競傳宣旨欲黃昏。明朝駕幸游蠶市,暗使氈車就苑門。”“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立春日進內園花,紅蕊輕輕嫩淺霞。跪到玉階猶帶露,一時宣賜與宮娃。”花蕊宮詞中的這三首詩,除了令人擊節的景物描寫之外,還在“講故事”的同時,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無比美好的景象:天府成都溫潤宜人,蜀宮池苑春暖花開。尤其“繞樹藏身打雀兒”一句,頗有些蜀地玩樂的情趣兒。
“傍池居住有漁家,收網搖船到淺沙。預進活魚供日料,滿筐跳躍白銀花。”“廚船進食簇時新,侍宴無非列近臣。日午殿頭宣索鲙,隔花催喚打魚人。”后宮的正常運轉,得益于宮女們所從事的名目繁多的差役。花蕊宮詞中的這兩首詩,為我們呈現了撐船打魚、等料入廚、準備宴席的場景。諸如此類的工作還有熏香的、煮茶的、剪花的、養鳥的、汲水的、釀酒的……
“宮人早起笑相呼,不識階前掃地夫。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為了得到外界的消息,宮女們不惜花費重金,爭相向掃地大爺打聽外面的世界。雖然花蕊宮詞中的宮怨依舊時時處處,但卻表現得非常巧妙。后宮深院能鎖住宮女的身體,卻鎖不住她們渴望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愿望,“外頭”,是典型的四川話,更是人世稀松平常的自由。
花蕊夫人的詩作打破了傳統宮詞創作中由外臣敘述深宮內事、男人描寫后庭閨情的尷尬局面,作為蜀宮內苑生活的親歷者和當事人,她將耳聞目睹的蜀官秘事娓娓道來,又以其女性獨特的視角和心理來真實再現蜀宮生活的方方面面。清人吳之振在《宋詩鈔》中評價花蕊宮詞為“清新艷麗,足奪王建、張籍之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評價花蕊宮詞為“清婉可喜”。
我們今天能讀到花蕊夫人的宮詞,還得感謝北宋“臨川三王”之一的王安國在檢校官書時的偶然發現,并將這個“偶然發現”轉抄給了他的哥哥王安石,王安石又轉抄給了“三旨相公”王珪和“三元及第”大學士馮京,這些宮詞才廣得流傳。最有意思的是王硅,深受花蕊夫人百首宮詞的影響,競也創作了《宮詞一百首》。
局外人作宮詞,是否不如近臣?近臣作宮詞,是否不如后妃?后妃作宮詞,是否不如帝王?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鬢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這首《詠內人晝眠》是梁簡文帝蕭綱描寫宮中帝王與后妃夏日晝眠情形的詩,措辭香艷,趣味不雅。
“禁苑百花新,佳期游上春。輕身趙皇后,歌曲李夫人。”“步緩知無力,臉曼動馀嬌。錦袖淮南舞,寶襪楚宮腰。”隋煬帝楊廣的《喜春游歌二首》,所寫宮廷游樂,佳人在側。《資治通鑒》載:“戊子,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征對曰:‘人君雖圣哲,猶當虛己以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煬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桀紂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遠,吾屬之師也!”唐太宗與魏征的這些對話,每每讀來,令人思緒萬千。
“蘭氣已熏宮,新蕊半妝叢。色含輕重霧,香引去來風。拂樹濃舒碧,縈花薄蔽紅。還當雜行雨,仿佛隱遙空。”唐太宗李世民的這首《賦得花庭霧》里,初唐的盛世基業通過柔美的宮中景物,被展示得淋漓盡致。
“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消魂感舊游。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在南唐后主李煜的眾多詩詞中,這首《賜宮人慶奴》是代抒宮女之情的典型。宮女年華已逝,美艷不復當初。“到處”二字是當初宮女在宮中受寵時的恩愛歡情。“強垂”二字愁怨漸深,柳無強垂之意,人有邀寵之心。全詞以柳枝喻人,以“強垂”喻境,雖為代筆,情卻真摯。
宋徽宗趙佶繼續將宮詞創作發揚光大。他的五卷詩作之中,竟有三卷為宮詞,前人最多百余首連章組詩,他卻為我們留下《宮詞三百首》。三百首是什么概念?微宗宮詞之量,就唐后樂府詩史而言,也只有晚清碩儒史夢蘭《全史宮詞》二十卷可與之媲美了。而史夢蘭著《全史宮詞》二十卷,也可被看作是向微宗《宮詞三百首》致敬之作。《宮詞三百首》中,徽宗對自己在宮中四季的生活、嬪妃宮女的日常生活及宮苑景物等皆有描繪,堪稱一部皇帝口述詩史。
“羲獻真跡勝古初,搜求方得到皇居。退朝彝鼎燃沉水,因染霜毫更學書。”從這首詩里,我們得知微宗苦學二王,臨摹王羲之真跡頗多而得其精要。后來他的瘦金體筆意暗合古法,也應是從“羲獻”等深厚的傳統而來。
“雅頌形容各訓箋,后妃基化國風先。卷分二十求深旨,新著全經正論篇。”“梨花如雪照庭隅,魄月淪精上海初。禁鼓方傳宮漏閉,嬪嬙相拉夜看書。”“韶陽偏逐禁宮先,三月清榆滿地錢。嬪御直歸多逸樂,高吟庚和綴新篇。”“碧紗窗薄晃朝曦,睡起心情不自持。妝飾尚慵臨曲檻,卻教鸚鵡念新詩。”“綺堂嬪御坦春容,踅止連綿組繡功。卻取詩書共批閱,終朝歌演二南風。”“教化風行自掖房,蕓輝新繕萬書堂。清閑幾硯皆編帙,時誦關雎正始章。”……徽宗在多首官詞中表達著對妃嬪喜愛詩文的欣賞,這甚至是一種文人對文人的欣賞,又似男子對女子的傾慕。
金章宗完顏璟從小聰慧好學,崇尚儒雅,是金朝最高統治者中漢化最深、文豪才子型的皇帝。元人燕南芝庵將其與歷史上的唐玄宗、后唐莊宗、南唐后主、宋徽宗并成為“帝王知音者五人”。金章宗喜書法,精繪畫,通音律,善詩文,仿宋徽宗瘦金體尤可亂真,如李白《上陽臺貼》后之徽宗跋,實為章宗所書。“五云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歸潛志》中便稱贊這首《宮中》乃“真帝王詩也”。
除了“帝王知音者”之謂,金章宗與宋徽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有人戲稱他是宋徽宗的“轉世靈童”。南宋周密《癸辛雜識》中說,金章宗完顏璟的母親,是宋徽宗公主的女兒。汴京陷落,宋徽宗21個女兒被金人擄走,為妾為娼,在北國又生8女。宋徽宗到底留下了多少混血外孫曾外孫,不得而知。
明代藩王創作宮詞者比比皆是,如寧獻王朱權、秦王朱誠泳、蜀成王朱讓栩、趙康王朱厚煜等,其中以“宗藩首善”蜀成王朱讓栩最為優異。“君王翌日宴長春,霖雨迷漫濘土塵。特令滿宮來魘止,一時懸掛掃睛人。”“空有華堂十數重,等閑不復見君容。俄聽玉輦聲才過,恨卻監宮急急封。”蜀成王雖然宮詞寫的溫柔細膩,但卻不是享樂宮苑之輩。相反,他賢明文雅,并對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之事毫無興趣。這在奢侈之風漸盛的明朝中葉,顯得十分可貴。
清代文網嚴密,除帝王將相外,宮閨之事文人不敢涉筆。清高宗乾隆皇帝,閑暇略作宮詞,留有《題十二月宮詞畫幅二十四首》及《宮詞體題冷枚漢宮春曉圖三首》等。“集芳亭畔曉春寒,涂涂韶華取次看。小立沙堤渾不定,印來苔篆恰雙鸞。”“朝陽閣里恰端陽,的的榴花綻絳囊。親教官娥群角黍,金盤射得許先嘗。”“晚妝初罷翠蛾修,匼匝銀屏素月流。丙夜牌傳猶不寐,一年佳景是中秋。”“天葩一夜綴瓊林,宮錦泥窗溫室深。卻為初冬寒尚淺,攜爐女伴幾回尋。”這四首詩描繪的便是乾隆眼中宮苑里早春、中夏、清秋和寒冬,雖情感流露,卻不蔓不枝。
有“重彩仕女第一長卷”之稱的仇英《漢宮春曉圖》人物長卷,共繪有115人,其中宮娥、宮婦共有96人,男侍13人,嬰孩6人。用筆清勁、賦色妍雅,奇花異石、殿宇宮闕,掩映鋪就了一出宛如仙境的漢宮景象。長卷之上,首先有明代王守的題跋宮詞:“太平天子御神州,萬歲宮中佳氣浮。禮樂百年歸凡遠,群瞻玉殿受與球。彤庭春曉靜蓮壺,旭日祥開滿帝都。朝罷至尊歸別院,內宮宣賜飲屠蘇。御滿春日雨蒙蒙,兩岸花飛傍晚風。只為愁多題不盡,空教紅葉落波中。”此后清康熙年間冷枚繪制有《仿仇英漢宮春曉圖》一卷,上有乾隆皇帝的宮詞題跋:“勻貼胭脂襯粉濃,迎風端不讓芙蓉。畫師恐是毛延壽,費卻金錢更斂容。”細讀后兩句,仿佛又讓我們將宮詞拉回了原點,也拉回到這篇文章的開端。
毛延壽,已然成為一個詩歌符號,一個千年宮詞里繞不開的主題。于是,我們是否想到了王渙的“夢里分明入漢宮,覺來燈背錦屏空。紫臺月落關山曉,腸斷君恩信畫工”,想到了李商隱的“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顧人。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想到了陳師道的“葉葉霜林著意紅,翩翩行騎語墻東。黃金擬買長門賦,未信君恩屬畫工”,想到了陸文圭的“妍丑何須問畫工,美人終日侍宮中。奉春初計真堪恨,欲望單于敬外翁”,想到了吳璉的“妾入夷宮漢土清,玉容虛說解傾城。君王好奠毛延壽,一筆殊當百萬兵”,想到了文征明的“君王顧妾恩何厚,竟按臣工戮延壽。佳人自有命,畫工何能為”,想到了愛新覺羅·奕繪的“哀絲不怨毛延壽,怨出格、風流難畫。待春來、積雪消時,只恐和伊皺都化”……

山東東阿曹植墓后人題詞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