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得知陳新先生病危到先生鶴歸,再匆匆趕往東郊殯儀館沉痛告別先生,前后僅四天的時間。陳先生身體狀況不太好,2018年4月28日以92歲遐齡仙逝,按理我們是可以平靜接受的。但以先生清晰的思維能力與高效的工作狀態,我的感覺是他至少還可以延壽三五年甚至坐享百齡,誰知先生走得太突然,突然得讓我一時有點發懵,有點轉不過彎兒,更是有點不大甘心……
一
我認識陳新先生很晚,是1993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在業師孫教授欽善先生門下求學以后的事。當時《全宋詩》的編纂已經有六、七年了,用孫先生的話來說到了“最艱難的爬坡階段”,先生命我也參與進來,主要做宋末元初詩人詩作的整理。我很愿意,也很忐忑。因為我碩士論文盡管寫的是《試論乾嘉時期的??睂W》,但并沒有真刀實槍地做過校勘工作;同時又是學歷史出身,文學、訓詁皆非所長,怕自己做不來。就這樣膽戰心驚地領了一摞檔案,毫無頭緒地開始了宋詩的整理工作。
當時的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在老化學樓西側配樓一層北頭(最初在老第四教學樓四層),原是化學系一間120平方米實驗室,被改造成若干小間。入門右手一間,支張桌子讓陳先生在里頭看稿,挨著門口的位置是倪其心先生的,他不來的時候,負責辦公室事務的崔庚昌先生常坐在那里;再往前右手為復印室,武國華老師隨時在為大家復印材料;再往前有兩間檔案資料室;最西頭一間也有數張桌子,孫先生常坐在靠外的桌前審稿;進門偏左是一大間的書庫,與其相鄰的一間大閱覽室,拼了四張長桌,周圍全被書架占滿,主要是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縮印的文淵閣《四庫全書》《四部叢刊》《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以及其他一些與宋詩相關的書籍等,查找資料的師生都在那里翻書;還擺了一臺老式膠片機,供大家查閱膠卷。傅璇琮先生、許逸民先生若來,就坐在閱覽室大桌子旁審稿。宋詩檔案都存放在書架上頭,堆疊到頂。地上的水泥磚都是活動的,走起路來叮咚吱吱地響。那時的條件,在今天看來簡陋到了極點,但在那里我卻接受到了嚴苛的??庇柧毰c實踐,真正提高了古籍整理的實際動手能力。
《全宋詩》的五大主編傅璇琮先生、孫欽善先生、倪其心先生、陳新先生和許逸民先生,就是在這樣仄逼而簡陋的辦公條件下,看似散亂無序,實則有條不紊地帶領項目組同仁,齊心協力地工作著。陳先生并不常來,他家在東四十條,一東一西,來北大要穿城而過,極不方便。先生審的稿子一般都是我們送去,審完后再取回。當需要查閱大量書籍或向先生當面請教的時候,孫先生就把陳先生請來,住十天半月的,白天在所里審稿,晚上住在勺園。陳先生非常節省,他不愿住勺園賓館的標準間,而是每次來就在3號樓包一間留學生宿舍,權且休憇而已。有時孫先生陪陳先生在學四(今燕南美食)吃飯,偶爾我也陪過兩次。陳先生對吃喝沒什么要求,讀書審稿外,似乎在他心中沒有其他的世界。
陳先生戴一副高度近視鏡,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古板威嚴,極其嚴肅。但他是個紅臉漢,抬頭沖你一笑的時候,瞇著眼睛,臉上泛紅,又純真得像個幼童。先生有兩個習慣:一是喜歡用圓珠筆,一是煙不離手。他一手握筆,一手掐煙。有時手上拿個放大鏡,趴在桌子上看稿;有時又摘下眼鏡,臉幾乎貼在稿紙上。這讓我想到《清史稿》稱戴敦元患近視,“觀書與面相摩”,大概就是陳先生這樣的場景了。有時倪其心先生來了,兩個大煙槍就煙霧繚繞地燒一通,這時才能聽到歡快的聊天聲和爽朗的笑聲。
好像我整理的第一篇稿子,就演砸了!
我現在忘記是哪位宋代作者了,似乎是趙萬年?!度卧姟氛碛袊栏竦囊幎?,就是不隨意變亂底本;即便不是用該書做底本,但在找不到其他版本的情況下,也利用其為工作本,這樣做是為了盡量減少轉抄的概率,因為凡有轉抄,就會有增加新的錯訛的可能性。我當時先把四庫本的趙萬年詩復印下來,剪貼到全宋詩組專用的八開大稿紙上,然后找其他的版本去校,因為四庫本改字太多,所以??睍r改回的字也就很多,一張大稿紙改得面目全非。當時陳先生看到我的稿子后,可以說是非常生氣,他指點著我的稿子,說了好一會兒。因為他耳朵重聽,所以說話聲音很大,但他的“尚書(常熟)話”我根本就沒聽懂,只有最后一句卻聽得真切扎耳:“這個是不行的!”
我感覺被打了一記悶棍,因為一直以來我雖然上學的條件不好,但從中小學到大學,再到碩士階段,我都是“好學生”,受盡了老師的表揚,第一次被當面說“這個是不行的”,讓本來就有點信心不足的我嚇呆了。我從抓聽到的陳先生個別詞語,再仔細看他改過的稿子,發現自己犯了兩個大大的錯誤:

錯誤之一是哪字需改,哪字不改,手顫心懼,不敢下斷語,所以凡有異字異言,都標在稿紙上,其中大部分不必改或不必留;錯誤之二是凡改字用線條指引在邊欄處,但由于改得多,劃的線就像一張線圈圖,重疊交叉,糾結纏繞,根本看不清哪條線指向哪個字。陳先生之所以生氣,也主要指后者,他知道我是大大的外行,第一次做??笨隙〞稿e誤,他不原諒的是我工作的態度!
我把那份稿子其中的一頁,一直珍藏著,作為對自己的警示,但幾次搬家,到后來卻找不到了,可是那個頁面的交叉的線條和陳先生皺著眉說的話,我至今仍印象清晰。
我拿回來后,根據陳先生的教誨,極其認真地重做了幾遍,再將整理稿給先生看,先生耐心地看完后,又指出了其中幾處有問題的地方,令我再查,然后指著稿子笑瞇瞇地說:“這個還行的?!钡玫剿目隙?,讓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兒,但我對陳先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總是有點兒怕怕的感覺。
二
我經常跟學生聊天時說,有的前輩甚至所謂“大師”,我們固然很敬佩他們的學術成就,但通過努力我們完全可以達到甚至超過他們的高度;但有的前輩甚至同輩,讀他們著述或與他們接觸,你會感到脊背發涼,手心冒汗,感到一種透心的絕望與無力感,因為他們的成就如銅墻鐵壁,萬仞高峰,你穿不透,也達不到。陳新先生就是少有的給我這種感覺的一位前輩,在他面前我總能看到自己的愚昧與無知。所有與陳先生有接觸的晚輩,都無不敬佩他的博學,我認為陳先生的功底與水平,絕不亞于王利器等更老的前輩。陳先生在成為《全宋詩》主編前,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經是高名置頂,他由一個小學生水平的學徒,成長為一名學問深湛的學者型編輯。孫先生《緬懷傅璇琮先生》一文中專門提到陳先生參與《全宋詩》項目的機緣,是因為“傅先生還向古委會和研究所力薦陳新先生,此舉意義甚大。陳先生是古籍出版界享有盛名的資深學者型編審,他學問之大,經驗之富,工作之嚴,向為內行所稱道,后來陳先生著實對《全宋詩》編纂貢獻至偉”(中華書局編輯部《傅璇琮先生紀念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1頁)。
《全宋詩》整理過程中,我在凡遇到版本不明需要決斷的時候,多找孫欽善先生商量,以確定用哪個版本做底本;但遇到整理中的具體??迸c釋詞等問題,則請教陳新先生更多一些。陳先生的厲害之處在于,他不僅有著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儲備,而且有極其豐富的編輯工作經驗,這兩大優長使他在處理宋詩整理中的百般問題時,能夠駕輕就熟,游刃有余。
《全宋詩》五位主編,傅璇琮、許逸民兩位先生的稿子,后來也多是送到家里,按期再取回來;倪其心先生因為身體與其他原因,后期很少參與工作。只有孫欽善先生與陳新先生兩位,自始至終與年輕人一起釘在崗位上,而兩位先生從相識到陳先生過世,相互尊重,配合默契,堪稱此類大型項目主編合作成功的典范。
兩位先生的脾氣秉性,迥然不同。陳先生率真耿直,說話直截了當,且毫不留情;孫先生則和熙溫潤,循循善誘,語氣委婉?!度卧姟氛沓跗?,北宋部分的著名詩人,往往會委托國內研究該詩人的名家來整理,但未曾想到的是返回來的稿子,有太多的問題,有的甚至連基本的??倍疾欢?,這些稿子在陳先生初審后,通常會退回去請整理者修改。陳先生一般都會寫兩三頁稿紙,提幾條修改意見,而且指錯批評,毫不客氣,有時會有“整理者完全不具備古籍整理的能力”這樣的話。但整理者都是名氣或大或小的學者,孫先生就將陳先生的意見,再加改擬,語氣由批評改成商榷,由激切改成平緩,再由我們抄錄一遍,寄給作者。陳先生的字,經常連筆寫,既小又團,辨識困難,又不好意思問他,只好連蒙帶猜。有時看著陳先生的原稿和孫先生改完的審稿意見,覺得很有趣兒。
《全宋詩》整理過程中,凡遇到拾遺補漏如新添小家之類的,孫先生和陳先生在審稿的過程中,往往就順手做了,因此他們既是主編又是整理者,如果你在《全宋詩》中看到整理者署名“聞賢”“虞行”的,那就是孫先生和陳先生的筆名,而遇到“北古”的整理者,就是倪其心先生的筆名。如宋代“郊廟朝會歌辭”就是陳先生整理的,那些歌辭的斷句,難度實在是太大了。
《全宋詩》出版后,陳先生就不再來北大,但每到逢年過節,我們都會去看望先生,每次孫先生都會一起去。近年來,孫先生的聽力也有所減退,尤其是膝蓋有問題,走路多了頗為受苦,我們就勸先生不必去,我們代他向陳先生拜年就行,但孫先生不聽勸,每次都要親自去,直到陳先生過世,孫先生也仍然堅持送陳先生最后一次。面對陳先生的遺容,我站在孫先生身后,感到莫名的感動與悲切!
我整理宋詩的過程,就是不斷崩潰的過程,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我手頭的400多個大小家宋人詩作(整理組習慣地把成集的作家稱“大家”,其他的稱“小家”),有三點讓我非常尷尬與狼狽:一是我整理的宋詩作者,基本上沒有著名作家,很少有五卷以上的集子,讓我幾乎沒有成就感;二是大部分的作者,無法準確地考知其生活年代,他們可憐到跟當時名家連一頓飯也沒一起吃過,一趟山也沒爬過,更有不少無名之人與無頭之鬼;三是當時宋、元斷限到底怎么處理,入元的作者究竟算宋人還是元人,沒有定論,只好先整理起來,后來有不少稿件就作廢了。
因為我處理的多是小家零碎與輯佚所得,所以查閱資料與??本头浅7爆嵖菰?,一個僅有五字半句的作者,拎著檔案袋一個星期也查不出個所以然,這需要整理者極大的耐心與細心,而我又恰恰是極無耐心并且粗心,所以就不得不一邊怕怕一邊硬著頭皮向陳先生請教。
《全宋詩》組在整理初期,請過陳先生以及專門名家講過宋代職官制度,比如何為實職,何為加銜,是一門大大的學問,而我是搭末班車進來,這方面的知識少得可憐。別看一個小小的作者傳記,卻能將一個人的知識水平與撰文能力暴露無遺。我的處理方式就是盡量多寫,往往一個無名之輩作家的小傳能寫200字,唯恐漏略。陳先生在改稿時,又往往大筆一揮,刪汰到幾十字,甚至只留一兩行字,他會仔細給我講哪些職銜是可以不寫的,哪些官績是可以省略的,看看先生改過的稿子,你只能說了無廢句,恰到好處。
有次我整理一個無名氏詩作,是一名青年才俊夜半行船,忽聞岸上有妙齡女郎吟詩一首,我猜解不開,就向陳先生請示該女子怎么處理。先生看完后呵呵一樂,習慣性地用手掌擦著嘴角沖我笑道:“這是一首鬼詩!”我恍然大悟,難怪讀的時候頗覺詭異,我不禁也紅著臉跟著先生樂了。
有一次我??币皇自?,末聯的最后兩字,或作“蕪蔞”,或作“蔞蕪”。這是一個聯綿詞,“蕪”“蔞”二字,都是平聲虞韻,在本詩中無論是“蕪蔞”還是“蔞蕪”,都是合轍押韻的。我又核校了幾個本子,作“蔞蕪”的更多一些,根據從眾原則,再加上底本也作“蔞蕪”,我將定稿改成了“蔞蕪”,又吃不準,就向陳先生請教。陳先生看了一眼說:“這個肯定是‘蕪蔞’,是有典故的,不能改的。”我一查《辭源》,原來真是光武帝“蕪蔞粥”的故事,先生真的是一部活詞典吶!
陳先生每次來所里,時間都很寶貴,我們也不輕易打擾他,他不怎么說話,靜靜地看稿,偶爾到大房間來翻書,沖我們一樂而已。每次大聲問他需要幫忙找什么書,他也擺擺手表示自己找,他最常用的是《中國人名大詞典》《辭源》和《中國地方志聯合目錄》等工具書,所里的這幾本書都被大家翻破了,屢次粘貼,又屢為翻爛。記得陳先生家里的一冊縮印本《辭源》,也翻得都斷線掉頁了,王嵐師姐還專門給陳先生買過一冊。我開玩笑說這幾部工具書,應該收藏起來,作為《全宋詩》組工作的寫照與紀念,不過現在不知都到哪里去了。
三
《全宋詩》經過前后13年的辛勤努力,終于在1998年底72冊全部出齊。此后,部分同仁繼續以《〈全宋詩〉補正》項目的名義,從事補遺與修訂工作,我因為力有不逮就退出項目組了。而陳先生也不再來學校,更多的是我們到先生府上去送稿請教。
《全宋詩》出版后,一時之間,請陳先生審稿的出版單位與個人都慕名而往,接踵而至。先生的案頭,經常是舊稿未去,新稿又積。此后的20年,陳先生可謂大放異彩,將自己的一生才學展露出來。
陳先生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無論公私,他從來不和任何人談審稿費的高低,甚至給了多少給了沒有,他全然不曉。師母也經常說“不給錢,他也會給你們看的”。我整理的《〈漢學師承記〉箋釋》《江藩集》與《東吳三惠詩文集》,都是經過先生幫我審過,才敢交付出版社。先生看得很細,有問題的地方,都寫成小簽條,用別針別在稿頁上,或者直接寫在原稿上。先生晚年戒了煙,耳朵重聽更為嚴重,也很少出門。到了先生府上,他話仍然不多,簡單寒暄兩句,往你手中塞個桔子什么的,然后他把稿子拿過來,戳戳點點地談問題,話更聽不懂了,字也更看不清楚了。陳先生如果出了新書,就滿世界地找出來,笑一笑遞到你手里,也不說話,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麻煩先生簽過名,今日想來不禁泫然矣。
陳先生的謙遜與不好名,世罕其儔。李更老師與先生合作整理《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校證》,書成之時,李更希望署名時將陳先生尊名置于她本人前,但陳先生堅持將李更排在前面,我們都非常敬佩。在整理宋詩的過程中,先生也經常鼓勵我們,他常說:“古籍整理的最高目標是不誤不漏,這只不過是理想境界。你們能做到十之六七改對了,我做到十之七八改對了,就很不錯了。最怕古人本來不錯,我們改錯了,就糟糕了?!?/p>
陳先生也非常注意傾聽我們的想法,樂意接受年輕人的建議?!度卧姟吩谡肀彼尾糠值臅r候,尚對宋末元初詩人詩作如何做斷代的處理,沒有清晰的思路,后來決定稍微放寬一些,以詩存人,凡入元的作家,只要在宋代有過詩作,就將其作品全部收錄,這樣按傳統習慣當成元人的作家就被收了進來。比如習慣稱為元代作家的方回,也就成了宋詩作者,但《全宋詩》北宋部分,在引方回《桐江集》《瀛奎律髓》諸書時,都已經標為“元方回《桐江集》”等,我發現這一問題后,就跟陳先生談北宋已經出版,無法更改,是不是南宋部分在引用方回著述時就標為“宋方回”,否則豈不矛盾了。陳先生覺得有道理,后來南宋部分也確實改為“宋方回”了。我后來曾看到有人撰文批評《全宋詩》自亂其例,前后矛盾,其實這中間的糾結與反復,也只有整理者自己最清楚了。
陳先生不是跟人自來熟并且話多的人,但偶爾跟他聊天,他也會講一些自己的經歷,先生是一位奇才,幼時家貧,只讀過三年私塾,在常熟虞陽小學畢業。解放前在商店做學徒工以糊口,1950年參加三聯書店上海分店工作,從先生《三聯書店上海分店郵購工作瑣憶》一文,可以看出先生那時的工作熱情。1953年,先生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先后在古典文學、現代文學與魯迅著作編輯室任職。1979年,又調回古典文學編輯室,直到退休。陳先生善于學習,謙虛戒慎,心細如發,在長期的工作實踐中積累了寶貴的編輯經驗與古籍整理功夫,編審與整理了大量古籍與文學作品。
陳先生曾和我聊到,他在上世紀60年代末,也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蒙冤受屈,后來終于平反。他說曾經校對過毛澤東主席閱讀的《大參考》,必須極其仔細,絕對不能錯一個字,先生過硬的校稿功夫,就是這樣練出來的。陳先生說他老早就感覺到主席的身體欠佳,因為給主席看的《大參考》,文字內容越來越少,越來越短,可能是考慮到內容量大了老人家眼睛和身體受不了。但運動的沖擊與高度的緊張,也使陳先生落下了神經衰弱的毛病,并伴隨終身。
陳新先生前后編輯、點校、注釋與整理過的書籍小說有《儒林外史》《水滸后傳》《飛龍傳》《花月痕》《何典》《洪秀全演義》《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海上花列傳》等,研究與注釋的書如《新論》《吳承恩年譜》《文鏡秘府論》《杜牧傳》《杜牧年譜》《論儒林外史》《文心雕龍注釋》《杜甫詩選》《唐人絕句選》《清詩選》《梅堯臣詩選》《岑參邊塞詩選》《歐陽修文選》《歐陽修選集》《宋金元文論選》《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校證》《全宋筆記》等,都是非常受讀者歡迎的書籍。1990年,陳先生也曾獲得第三屆全國圖書金鑰匙獎優勝獎。退休以后,參與主編《全宋詩》,并為《〈全宋詩〉補正》《全宋筆記》《儒藏》(精華編)審校了大量的稿子,真正將一生心血貢獻給了古典文學與文獻作品的編輯與整理工作。
陳先生從上世紀70年代末起,在編校稿子的同時,就不斷地發表相關學術論文,如《談談古典文學作品的注釋問題》《〈儒林外史〉考證二則》 《〈儒林外史〉清代抄本初探》《融會貫通,深入淺出——評周振甫著〈文心雕龍注釋〉》《還須手下留情》《古籍整理芻議》《再論〈西游記〉的版本源流》《〈綠野仙蹤〉的作者版本及其他》《年譜應是科學、嚴謹的譜主史學資料》《關于〈水滸傳〉的幾個問題》《今存魏了翁〈鶴山集〉版本源流及其他》《請提高質量》《關于吳承恩〈西游記〉祖本問題——兼與吳圣昔先生商榷》等,都是結合自己編審或研究的古籍,來撰寫論文。退休后做《全宋詩》主編期間,陳先生也發表了如《〈四庫全書〉遴選底本失誤例》《由宋人別集淺論〈四庫全書〉》等系列論文,以及先生整理的諸多古籍的《前言》與序跋,都是先生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陳先生的論文篇幅都不長,但每切中要義,了無廢話。先生對《四庫全書》的評價與對整理古籍實踐的高論,都對我影響至大??纯唇袢粘霭娴恼肀竟偶?,有一大半是在毀書,錯訛滿紙,不忍卒讀,古人所講的“災梨禍棗”,今天更甚,遍插書架。由此,我們就更理解與感佩陳先生的真知灼見與預見性了。
陳新先生在編輯崗位工作了大半輩子,退休后也仍是以審稿為主。我常常想,如果陳先生哪怕在他一生最后的二十年中,集中精力做些他感興趣的研究工作,也必將取得絕大的成就。先生所注釋、整理與校勘的古籍,多是在繁重的審稿之余,順手做出來的。我們不僅應該向先生學習,還應該對先生的古文獻整理思想與方法進行深入研究,繼承并弘揚先生終始如一、兢兢業業的精神,才是對先生最好的紀念。
陳先生的突然離世,讓我們失去了一位可質疑問難的溫厚長者。從今往后,再也無法請先生審核我們的書稿,再也不能在逢年過節時去向先生拜年。我自己在整理《全宋詩》以及后來的研究工作中,在遇到疑惑時心中總是既不安又淡定,因為身后有陳先生這樣的大德高師,為我罩蔭擋日,蔽風遮雨。在這個雨雪寒凍的世界里,隨著先生們的老去與凋謝,執經問難,漸成往古;幾案生冰,迷途徘徊。每思至此,都令我悲切不已。先生鶴歸后,我曾撰過一副挽聯,怛悼哀痛而挽先生曰:
畯德貫三長,永惟惠澤校讎界;
著書遍四部,何止留芳全宋詩。
陳先生千古!
(摘自6月13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