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歷程,生動詮釋了“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英明論斷。

楊毅強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研究員,長征十一號固體運載火箭首任總指揮。多年從事我國固體戰略導彈、固體運載火箭研制管理和航天系統工程管理工作,先后參加和負責4個國家航天型號研制工作,并做出重要貢獻。2010年1月擔任長征十一號固體運載火箭以來,到2018年,完成了火箭研制、首飛和3次應用發射。
我在1987年進入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 當時航天事業還處在最低谷。新中國航天事業的歷史總共有62年,我經歷了其中的31年,正好是一半時間。
從火箭的運力,到空間基礎設施的建設,中國現在毫無疑問是航天大國。如果排序,美國是第一梯隊,中國、俄羅斯是第二梯隊,或者美俄為第一梯隊,中國和歐洲為第二梯隊,說法不一,但中國肯定在第二梯隊。個人認為,中國距離航天強國還有15年左右的差距。
如果將中國航天60年的歷史分成3個20年的話,1978年之前的20年算是起步,但是那個時代留下了兩方面難能可貴的東西。
第一方面是完整的科研生產體系在那個時代建立起來,一院(編者注:即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又叫型號院,戰略導彈和運載火箭研發都在這個院進行。它的基本構架除了院本部,還有總體部、設計所,也就是火箭各個系統的設計所,還有很多7字頭的專業所,比如703所就是材料工藝所,此外還有試驗站和對應的廠,和蘇聯的模式非常一致。
第二方面是錢學森給我們留下了一套航天管理理念,總結起來就是兩條:第一條是系統工程,第二條是技術民主,這是一直堅持到現在的。
系統工程的核心首先就是一切服從總體,用俗話來講就是“一加一大于二”,具體體現便是總體設計部,通過這種組織機構的設置,保證航天這樣龐大工程的最優化;其次就是所有項目的研制都要有嚴格嚴謹的研制程序,就是指在做一個重大項目時要分哪幾個階段。1963年錢老就在東風3號導彈研制時提出制定了嚴密的研制程序,錢老尤其提出要進行充分的地面試驗。
錢老留給我們的第二條理念就是技術民主,我認為在這一點上中國比蘇聯強。比如近幾年俄羅斯的航天事業一直在遭遇挫折,除去經濟低迷、人才缺失等原因,最大的問題出在管理上,靠設計人員無限的負責,帶來的問題就是極端的不穩定,出現了很多低層次的問題,比如火箭的速率陀螺裝反了,這對我們來講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因為他們不是靠一套嚴密的體系文件和作業文件來考核,而是靠人。
從1978年到1999年這20多年,中國航天走過了一個很艱難的過程。
“文革”結束后科技事業煥發了青春,特別是從1978年到90年代初的十幾年是收獲的季節,比如第一顆通信衛星發射成功、向太平洋發射洲際運載火箭、水下發射巨浪一號導彈這幾項任務。
但是從90年代初到1999年,卻經歷了一個艱難的過程,那時我們出現了很多次的失利,于是就開始反思其中的原因。
當時我們在反思時用了一個通俗的說法:“舊的丟了,新的沒學會。”什么叫“舊的丟了”?就是過去靠搞大會戰、靠階級斗爭。那時一院的主力是1960年到1965年的大學生,他們學會了蘇聯的那套東西,靠人的極端負責來干事,到90年代正好是退休的時候。而"文革”十年沒有大學生,也就意味著航天十年沒有進過新的學生,有整整十年的斷層。
隨著這批人的退休,老的蘇聯的那套東西沒有了,但是美國等發達國家依靠體系來管理的方式我們還沒能學會,這造成當時多次失敗。因此我認為當時最大的收獲就是我們的一套質量管理體系。
比如那個時候我們講得最多的就是技術歸零——定位準確、機理清楚、問題復現、措施有效、舉一反三。
首先對問題的定位要清楚。其他工業領域在出現問題后首先想到的是更換,比如一個燈泡壞了,會換掉它,但是很少深究它為什么壞掉?航天本身是高風險行業,特別對運載火箭來講,要么成功、要么失敗,不存在更換的可能,所以定位必須要準確。其次是機理要清楚,也就是為什么會出問題? 再一個就是問題復現,找到問題后還要將其復現。然后還要有措施,進行驗證。最后是舉一反三。
此外,我們當時還有一個理念:所有的技術問題背后都有深層次的管理問題。 比如有一次在西昌發射場靠人抬一個關鍵的部件時把部件摔壞了。這是個嚴重的事故,但如果簡單歸因為相關人員責任心不強就太武斷了,其實背后有兩件事值得深思:
第一,崗位配置是否合理。比如相關人員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凌晨3點,當天上午又忙了8個小時,這就是在人力管理上存在問題。第二,在手段上能否用機器代替人?因此所有的技術問題都要回歸到深層次的管理問題。
所以我們當時就提出了管理歸零,即過程清楚、責任明確、措施落實、嚴肅處理,最后完善規章。我認為在這方面美國人的嚴謹值得我們學習。我經常舉一個例子,比如我們在靶場,看美國人吊一顆衛星,有二十幾張表格,明確了每個人的職責。在掛鉤和掛點之間肯定有標識,比如說都有橙黃色的標識,可能起吊只需要一分鐘,但準備需要半個小時。因為要吊起的不是一塊磚頭,而是高價值的航天器。美國人依靠一套嚴格的體系文件一方面可以控制很多風險,同時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對工作造成影響。
因此我們在90年代經歷了一個從強化管理向規范管理的轉變。所謂強化管理,就是依靠懲罰。而規范管理就是依靠一套嚴格的規范,由此中國航天開始建立自己的質量管理體系。
比如從源頭抓產品質量,航天元器件從選用開始,到選完后的訂貨,再到復驗,一直到安裝之前的檢查,就是一個很長過程。例如在復驗環節,購買了100個電路,會隨機抽出10個做破壞性試驗,如果其中一個壞了,可能是小概率事件,但如果說兩三個都壞了,那這批電路可能就報廢了。
這套嚴密的制度保證了我們在后期很少出現失敗。可以說從1978年到1999年這20多年是騰飛階段,同時我們也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斷層、人員流失的陣痛。
90年代時,中國跟法國、日本、俄羅斯、美國相比差距還比較大。但經過多年的跨越式發展,我們已經成為航天大國,主要體現在幾個方面:重大工程的實施,比如人們熟悉的載人航天工程,再比如探月工程的繞落回,其中“繞”和“落”已經實現;再比如以北斗為代表的重大空間設施的建設;另外就是新一代運載火箭的研制。
新一代運載火箭分為四型:長五、長六、長七、長十一。長五的特點是“大”,低軌運載能力可以到25噸;中型火箭以長七為代表,低軌運載能力為13噸左右;長六和長十一都是小型火箭,長十一也是唯一的固體火箭。
在長十一立項時,很多人認為固體火箭沒有用。當時我們就提出來,一方面是滿足國家的一些應急需要,剩下就是滿足商業化和國際化的需要。固體小型火箭集成很快,如果把發動機和其他部件都做好存放在倉庫里,有發射需求的話在6個月內可以完成組裝,運到發射場后可以在7天內完成發射。這對于有快速組網需要的小衛星很重要。
另外,固體火箭還有價格優勢,目前國外發射衛星每公斤大概30萬元到40萬元人民幣,國內每公斤十幾萬元到20萬元人民幣。而固體火箭發射衛星的價格相對便宜,長十一的價格大概為每公斤15萬元左右。
目前長十一已經發射了4發,都飛得非常好,長五、長六、長七的首飛也都取得了成功,新一代運載火箭為后面的長九,也就是登月火箭的研制打下了一個比較好的基礎。
我做過一個統計,1970年到1978年共發射了12次火箭,1979年到1999年間完成第54次發射,2007年完成第100次發射,也就是在2007年以前,用30多年的時間打了100發火箭,2014年完成第200次發射,也就是7年的發射次數頂前面幾十年的發射次數,而今年一年就發射了34次。再從中國在軌衛星數量來看,目前是200顆左右,僅次于美國。航天大國的地位就是靠這些指標體現出來的。
中國航天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自主知識產權和有梯次的隊伍,這是我們引以為豪的東西。
(口述:楊毅強;撰稿:《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陳惟杉)
責編:曹煦
(本文刊發于《中國經濟周刊》2018年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