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剛剛加入WTO的時候,國內對入世的批評聲音非常大。一些學者與政府相關主管部門普遍存在擔心,怕這是“狼來啦”。因為中方在入世協定中做了不少承諾,包括大幅度降低貨物進口關稅,開放服務貿易市場,修改相應的法律法規等等,這些都很有可能給國內的企業和就業帶來沖擊,甚至會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孫振宇2001年12月11日,中國正式成為世貿組織(WTO)成員。時任外經貿部副部長孫振宇成為中國首任駐世貿組織大使。孫振宇也由此開啟了精彩但也艱難的日內瓦9年。卸任后,孫振宇開始擔任中國世貿組織研究會會長。
因此,我們如何應對入世帶來的挑戰是當年國內面臨最大的課題之一。
為了妥善應對這一挑戰,認真履行我國的入世承諾,國家專門舉辦了省部級領導關于世貿組織規則的培訓班,朱镕基總理等國家領導人親自授課,各個省份黨政一把手都參加了培訓。當年參加談判的各個部委領導和專家學者為培訓班成員系統講解了世貿組織的相關規則以及中國入世后需要做哪些內部改革工作。
除了國家層面的培訓班以外,各個省市與地方的培訓班也辦得熱火朝天,在全國掀起了學習世貿組織規則,認真履行入世承諾的熱潮。這是一項非常艱苦細致的工作。
中國入世后,經過一段過渡期,中國政府完全按照承諾修改了2000多項法律法規(加上修改地方的法律規章共19萬多項),貨物進口平均約束關稅從43.2%降到15.3%,放寬100多項服務貿易分部門準入限制,獲得世貿組織成員普遍好評。總干事拉米甚至對中國履行承諾給了A+的評價。這一切都來之不易。充分體現了中國政府為履行入世承諾付出的巨大努力。
記得當年吳儀副總理曾指示我們要“學習規則、熟悉規則、運作規則,同時要積極參與制定規則”。而且她強調,“在世貿組織談判中,不當絆腳石,不當領頭羊。”由于我們剛剛加入WTO,是個新成員,即便想當領頭羊,其實條件還不具備。不過我們雖然是新成員,但畢竟經濟體量擺在那兒,其他成員也不敢小看。
中國在世貿組織里的地位和影響力,有一個發展過程。在世貿組織里,印度和巴西作為創始成員一直是發展中國家的領袖。我們是初來乍到,而俄羅斯當時還沒加入WTO。世貿組織重大決策長期由歐美主導,美國、歐盟、日本和加拿大這四方很強勢,基本上重大事項,都是他們先私下商量好,再與其他主要發達國家協調。方案提出后,他們會通過各種關系和手段,脅迫發展中國家接受,基本就是這么一個套路。
中國加入之后,和印度、巴西、南非、阿根廷等國家抱團,并與東盟、非洲、拉美等廣大發展中國家密切合作,在整個多哈回合談判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發展中國家有兩個重要團隊。
一個是農業談判的G20,由20多個國家組成,巴西牽頭,核心是巴西,印度、中國、南非、阿根廷等。這個談判是進攻性的,要求發達國家減少農業補貼,降低農產品關稅。最后農業談判主席提出的案文里,很多G20的建議被采納。例如,歐盟承諾削減80%的農業補貼,美國承諾削減70%,發達國家農產品關稅最低削減36%。
另一個是保護發展中國家農民生計的G33,由30多個發展中成員組成。這個談判集團由印尼牽頭,核心是印尼,印度、中國、土耳其、菲律賓、韓國等成員。這些國家的農業都比較脆弱,強調保護中小農戶利益。爭取一些敏感農產品進口關稅不降或少降,同時降低關稅后,一旦國外農產品突然大量涌入,需要有個特殊保障機制(SSM),采取臨時提高關稅等措施。遺憾的是,由于美國堅持其強硬立場,加上美國政府換屆與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多哈回合無果而終。
在當前單邊主義、貿易保護主義盛行,多邊貿易體制日益被邊緣化的形勢下,一些成員對WTO改革的討論日益升溫。這對阻止逆全球化勢頭的蔓延,維護多邊貿易體制的權威性無疑是一個值得歡迎的舉動。
我們必須承認,WTO并不完美。其弊端就是太民主了,所有事項都要協商一致。多哈回合之所以這么難,一個重要原因是把20多個議題打包,要在164個成員中達成一攬子協議,這個難度就太大了,所以談了17年也沒結果。
我覺得當前WTO面臨最迫切的挑戰是如何使所有成員都回到遵守WTO的基本規則上來,不能讓單邊主義、貿易保護主義大行其道,不能允許任何顛覆WTO基本規則的企圖得逞。不能允許某一個成員的國內法規凌駕于多邊貿易規則之上。
保證WTO貿易爭端解決機制正常運行是當前最為緊迫的任務。當務之急是打破大法官遴選程序的僵局。不能因為某一個成員的抵制而導致上訴機構的癱瘓。對今后貿易爭端解決機制的改革,多哈回合談判中各個成員已經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但總體上成員普遍認為WTO爭端解決機制比起許多國際司法機構的運行均獲得更多的好評。目前存在的一些缺陷完全可以通過成員進一步談判加以改進。
在討論WTO改革的過程中,一些成員為了防止美國退出WTO,建議重點討論解決美國當前最關切的議題,如政府補貼、國企紀律、競爭中立、強制技術轉讓與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等等。實際上,這些議題有些在多哈回合談判的議題中已經涵蓋,有些則屬于新議題,需要在今后規則談判中妥善解決。這與WTO的改革是屬于不同層面的問題。
毋庸置疑,各個成員對制定新的貿易規則都有自己的關注和訴求,例如一些成員認為對 TRIPS協議應當進行改進與補充。現有協議主要從發達國家企業技術專利的保護出發,但對技術專利的引進方利益關注不夠。WTO應當鼓勵技術的自由轉讓,如果任何政府要干預企業,強迫轉讓技術是不對的。同樣,如果一國政府要干預企業,禁止轉讓技術也是不可取的,這與WTO的基本原則是相違背的。只有鼓勵企業之間轉讓技術,促進貨物、服務、資本、技術跨境自由流動,才能更好地造福人類。
因此,WTO對政府禁止企業之間技術轉讓應當有紀律約束。正如2004年在TRIPS與公共健康問題達成的協議一樣,要兼顧各方利益的平衡。
現在一些發達成員抱怨WTO對其不公平。如果說WTO存在不公平的話,首先是對發展中國家不夠公平。現在的WTO基本規則,都是在發達的大國主導下制定的,長期以來,發展中國家不斷地進行改革以適應WTO規則的各項規定。
特別是烏拉圭回合增加了服務貿易,與貿易相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與貿易相關的投資協定(TRIMS)等內容后,發展中國家在WTO內享受的權利與承擔的義務出現巨大反差,大大提高了他們履行承諾的行政成本。多哈回合談判的初衷是要重點解決發展中國家關注的不公平問題。這是WTO面臨的一項重大挑戰。所以,我們在討論今后WTO改革的方向,應當對發展中國家的各項關注與訴求給予充分的考慮。
今年是改革開放40年,回顧起來,應該說,中國入世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一個里程碑,我覺得入世最重要的作用是給國內外企業的營商環境帶來巨大改善。投資貿易環境的穩定性和可預見性對提振中外企業開展經貿合作的信心發揮了重要作用。
入世對深化我國外貿體制改革意義重大。以前,全國只有十幾家外貿專業公司有進出口經營權,入世后國企、外企、民企三大外貿主力軍一起發力,貨物與服務進出口、吸引外資與對外投資業務都取得長足進展。由于來料加工與進料加工業務的廣泛開展,許多企業直接加入了全球價值鏈當中,為提升中國企業產品質量與國際競爭力打下良好的基礎。經過10多年的奮斗,使我國成為世界第一貿易大國,第二大經濟體。
入世對我國的法制建設也發揮了積極作用。世貿組織許多基本原則如透明度原則、非歧視原則(包括最惠國待遇與國民待遇),以及貿易投資自由化原則對我國國內各個經濟領域的立法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但是,就在我國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的同時,國際上出現了“百年未有之變局”: 英國脫歐,特朗普退群,逆全球化,單邊主義,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中美貿易戰逐步升級等等,給我們帶來巨大挑戰。不過,今天的中國已經不是40年前的中國,“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
我們國家40年走過的歷程證明了唯有改革開放中國經濟才能發展。按照我國經濟發展的節奏和自主的時間表,進一步擴大開放,堅持深化改革,是我們應對當前挑戰的法寶。正如習近平主席和李克強總理在許多重大國際場合所重申的“中國改革開放的大門不會關閉,而且會越開越大”。
進一步深化國內改革開放,面對日益升級的中美貿易戰,最重要的是辦好自己的事。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對國企、外企、民企要一視同仁,解決好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市場準入等問題,進一步開放服務貿易市場,對外資實行準入前國民待遇與負面清單管理,并且不斷減少負面清單(目前已經從122項減少到48項)。不過在金融領域的開放要慎重,防止系統性金融風險。
與此同時,我們要高舉經濟全球化的大旗,力挺多邊貿易體制。推動WTO談判功能的恢復,多哈回合談判是“發展回合”,談判的宗旨是重點解決發展中國家的關注與訴求。現在這一承諾還沒有兌現,如果能將多哈回合剩余議題與電子商務、投資便利化和中小企業等新議題有機地結合起來,可能對新議題討論的推進會更順利一些。
一些成員建議今后更多采取諸邊談判的模式,這種談判模式效率會更高一些。例如ITA、GPA談判都是成功的案例。目前EGA、TISA談判處于停滯狀態,如果能早日恢復也許能成為一條重要途徑。
在國際舞臺要堅持擴大我們的朋友圈,加強與金磚國家、上合組織成員國、亞非拉各國的密切合作,以“一帶一路”倡議的逐步落實作為紐帶,推動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自貿區談判,推進互聯互通;推進RCEP與中日韓自貿區談判,推進中歐BIT談判,探討與英國加拿大自貿區談判的可行性。總之,通過貿易投資多元化減少中美貿易戰給我國帶來的負面影響。
(口述:孫振宇;撰稿:《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孫冰)
責編:鈕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