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文獻,是記載一個家族世系繁衍及重要人物事跡的史籍,是中國文明史中最具有平民特色的歷史文獻。保護、研究與發展家族文獻,對于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研究,皆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但是,百余年來一系列的社會大動蕩,使這具有平民特色的歷史文獻慘遭破壞,不少珍貴的譜籍在浩劫中瀕臨滅絕,對我們研究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造成極大的困難。如在近代歷史名人中,因缺少家族文獻的佐證,就流傳著晚清頭品重臣、我的高祖覲堂公(諱薛煥)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的生平,讓人難分孰真孰假。

一個是傳說中的覲堂公:他為江蘇巡撫署兩江總督時,因貪戀美色,用中國海防圖《梅花樁》向侵略者換取外國美女金氏,洋兵借此打進中國。事發后他被皇上砍了頭。因無頭,目前在趙場古木灣的煥公墓中,是一具裝上金頭的尸身。
一個是史料中的覲堂公:他在風雨飄搖、餓殍遍地的晚清率先在中國實施洋務,因不為時人理解,飽受誤會與辱罵,在官場大起大落。但為了“奠安國家”,他堅定地“負天下之重而任其謗”(《清朝碑傳全集》3冊,薛公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一生致力于中華民族的復興,成為清朝第一任專職洋務大臣。
同一個人,為什么會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
早在我記事時,就聽到覲堂公是賣國賊的傳說。在那個是非混淆的時代,貪美色被砍頭的賣國賊后人不但引以為恥,更是不敢出面辯白,也無力辯白。
但到底是自己先祖,我開始悄悄關注有關覲堂公的文字,并查找蜀南薛氏家譜,以圖從家譜中找到相關信息。
但多次赴宜賓趙場古木灣老家,拜訪了不少薛姓人家,皆說不清楚覲堂公家事。詢及家譜,都說擔心受“賣國賊”牽連,早就燒了。而覲堂公居住的薛家大院,連同薛氏宗祠及相關家族文獻,也在1938年的一場大火中燒為灰燼。除了兩座刻有“圣旨”二字的節孝大石坊與毀掉墓碑的覲堂公墳塋外,再找不到其它遺存。
幸好,那兩座矗立在水田邊的節孝大石坊,留下了覲堂公不是被砍了頭的賣國賊的證據:一座是覲堂公生前在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建并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年改題、覲堂公伯母趙太夫人的節孝坊,一座是趙場薛氏家族在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為覲堂公弟媳薛郭氏建的節孝坊。上面不但各鐫刻有“圣旨”二字,還有因覲堂公而得到皇上封贈的先祖們的名字、家族世系人名與任職,及清道光朝到光緒朝從清廷中央到地方的官員們為其歌功頌德之聯。如薛母趙太夫人坊南面主聯是內閣學士、四川提學使趙杰題“綸縛新恩光榮阡表孝慈舊德澤煥史編”,邊聯是恭親王奕的老師卓秉恬題“逮事重堂淑德皆堪式訓能成獨子苦心愈足褒嘉”。又如,薛郭氏坊上,是四川督學使者吳樹棻與敘州府知府長白文煥等題聯。
覲堂公若是被砍了頭的賣國賊,在他去世后,皇上怎么沒褫奪對其先祖的封贈?怎么還會有眾多著名的政要為其親人題聯?
這些史料增強了我還原歷史真相的信心。我開始致力查找有關“梅花樁事件”的史料。但除了傳說,我實在找不出與“梅花樁事件”的丁點相關文字。相反,我在《大清歷朝實錄》中找到覲堂公是致仕后病死原籍并得到優恤的文字。
進一步,我在《籌辦夷務始末》《清碑傳》及故宮博物院清國史館圖書文獻處的《薛煥傳包》等有關史料中,找到覲堂公的墓志銘、行狀、各類奏章及相關諭旨、照會,始知,覲堂公于1844年中舉后,由江蘇金山縣令起,官至頭品頂戴江蘇巡撫署兩江總督。他在江蘇任上頂住清廷閉關自守壓力推行洋務時,因太超前,不為時人理解飽受打擊。他在參劾權臣吸食鴉片卻反被清廷以“訐人陰私”罪降五級處分期間,仍據理力爭,讓前欽差已簽署的《中葡和好貿易條約》廢棄,避免了中國領土澳門被葡萄牙“合法”侵占。
覲堂公致仕后,又在四川解除八股文禁忌,創辦了在傳統儒學中加入西學的尊經書院(今四川大學前身之一),并首任山長。
清廷御制碑文給予了覲堂公很高的評價。對他秉公辦事方面為:“不為苛細,尤嚴邪正公私之辯……”對他銳意改革方面為:“公為政持大體,高瞻曠覽,歸畫遠利……”對他用人方面為:“即有造請,必視其立身植行,可擇而取……”對他總的評價則:“延慶一身,光明俊偉。終其所懷,已溺已饑……”這里的“已溺已饑”,乃指先祖關懷百姓疾苦,以消除為己任之意。
墓志銘往往有隱惡揚善成分,用以服人尚不足。鑒于有關覲堂公“貪庸誤國”、“與外國侵略者相互勾結”的流言,我專門查閱正反各方面的史料,但實在找不到相關文字。因權力斗爭,御史蔡壽其、楊榮緒,通政使王拯等曾參劾過他,清廷也曾派大學士桂良,及一直打壓他的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他“貪庸”各款,但最后反因桂良奏章“(薛煥)素為夷人信服,辦事亦甚為得體”,以及同治帝諭“至薛煥巡撫任內被參各款,前此業經曾國藩查明覆奏,尚無實據。惟辦理通商事務,頗為熟悉。而此次王拯折內,亦未能指實款跡……”證明了覲堂公的清白與能力(《清史列傳·卷五十三·大臣畫一傳檔后編·薛煥》中華書局,1929年)。
與此相反,史料中對覲堂公銳意改革,與守舊派及侵略者斗爭的文字卻不少。如在1857年任上海道時,發現美國猶太浪人號船裝滿勞工準備販運到古巴作苦力,煥公就毫不猶豫地扣其出港證照,同時照會美國領事館:“誘騙本國民人離其國土,乃非法行為……”(上海地方志辦公室:《專業志·對外經濟貿易志·第六卷勞務輸出·第一章第一節:出洋華工》)
又如清廷請英國人李泰國代購西洋艦,發現受騙不予接受。李泰國以成約在先堅持其議。為此,煥公前去與英使額爾金交涉,以“進退之權在我”據理力爭,使額爾金屈服并驅李泰國回國(《續碑傳集》卷十三,薛公行狀,明文書局,1985年)。
先驅者往往不為時容。覲堂公為洋務,一生遭受誤會與委屈,但他堅持追求中國復興之道。正如他面臨那些守舊者詬罵時,豪邁地對中國第一任駐英使節郭嵩燾說的:“吾兩人以洋務為詬天下,其庶幾奠安國家,一滯斯言乎?”(《清朝碑傳全集》3冊,薛公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覲堂公逝世后,清國史館為他所立傳記,本足以否定那荒唐的《梅花樁》傳說。而好友祁青貴更是在時任上海道的吳煦檔案中,查到了覲堂公在與英法美上海談判結束,欽差們已經同意額爾金艦隊入江后,他還在以條約尚未生效下令:夷輪如果不遵勸阻入江,鎮江守軍即予炮擊的指令,因此得出與《梅花樁》傳說截然相反的意見。
為還原歷史真相,我開始寫覲堂公傳記《洋務先驅薛煥》。
但寫到《梅花樁》傳說中的“紅顏禍水”金夫人時,我寫不下去了——歷史上“英雄難過美人關”的事例實在不少,史料雖已證明覲堂公不是賣國賊,但金夫人是否侵略者送給覲堂公的“洋妞”,是否使覲堂公干過出賣國家利益的事,我卻無半點依據來證明她的清白。金夫人是覲堂公傳記中無法回避的重要人物,我必須查明金夫人的真相,才能完成覲堂公傳記。
為不讓覲堂公傳記殘缺,我唯有放下筆,在浩瀚的史料中再找有關金夫人信息。但我查遍相關的正史、野史、清人筆記、書信,卻仍無半點與金夫人相關的文字。
我轉為尋找有關覲堂公的家族文獻——因為家譜中,一般都附有族中優秀人物的小傳。若家族文獻中都找不到金夫人的資料,那傳說中的金夫人就有可能是子虛烏有了。
成都薛立釗宗長得知后,送來了《河東薛氏聯宗譜》,覲堂公原籍的興文縣薛信良宗長送來了《興文水車壩薛氏族譜》,連襟趙正華送來了覲堂公原配夫人趙氏家族的《宜賓趙氏族譜》。
根據這些家族文獻,我得到三個非常珍貴的信息:


一是根據這些文獻我非常清晰地看到從薛氏產生及如何繁衍到自己這支的脈絡,并根據這些文獻整理出了宜賓趙場薛氏世系圖與蜀南薛氏世系主脈表,借此厘清了我從哪里來的個人謎題。
二是根據這些文獻我看到家族(包括宜賓趙氏)對覲堂公是引以為榮,而非引以為恥的態度。
三是在《興文水車壩薛氏族譜》中看到了金夫人在覲堂公抗敵時散財激勵將士的一條信息。這信息雖寥寥幾字,卻非常重要。遺憾的是這族譜沒注明信息出處,更沒注明金夫人是哪國人。僅憑寥寥數字,若用以否定“梅花樁事件”中關于金夫人的傳說,未免太輕率。不過,信息雖少,我卻信心倍增,憑著這“寥寥數字”,在網絡上不斷搜尋,并廣托親友在史籍中尋找。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在網絡上查到一本《薛母金太夫人傳記》書名,作者是薛華培。
薛華培是煥公第三子,是我的曾叔祖。為生母寫傳,內容定是豐富。為此,我遍請親朋好友幫忙查找這書。兩年來,凡先祖生活過的地方檔案館、圖書館都去查找,卻渺無音訊。我也曾在網絡上反復呼吁熱心人幫忙,仍一無所獲。
正當我萬分失望時,祁青貴文兄經檢索中外圖書館藏,得知此書藏于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并設法獲得該館管理員Ma Xiao-He先生聯系方式。
經煥公第五世外孫、李鴻章家族第五世孫李泳表弟出面聯系,一月后,一本《薛母金太夫人傳記》影印件寄來了。其內容在希望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
這是華培公于1899年按金太夫人的墓碑圖、行述、墓志、祭文(附挽詩)、挽聯(附各親友惠賜的挽聯)分類整理的一套生母資料手稿,而非出版物。其書法靈動流逸,幾可亂真王右軍《蘭亭集序》。全書共144頁,書名是燕京圖書館加的。真想不到,這全世界唯一珍本,竟會在異國圖書館保存完好。
為金太夫人寫墓志的,是晚清太子少保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原兩廣總督李瀚章。雖短短一千余字,卻詳盡記錄了金夫人輔佐煥公一生的重要事跡。
原來,金太夫人不但不是傳說中侵略者安排的紅顏禍水,相反,是一個相當優秀的中國傳統女性:浙江平湖縣人,17歲嫁給覲堂公為繼室,繼故原配趙太夫人持家40年,“生而有柔嘉淑慎之德……恭儉慈惠,而動不過禮,生平無疾言遽色….馭下猶寬,皆愛戴,愿為盡力……躬勤劬以主內,致門以內肅然秩然。”在覲堂公面對數十倍強敵進攻,慷慨登上城頭,發誓與上海共存亡時,金太夫人為激勵士氣,散財犒軍,并抱著剛4歲的女兒坐在府邸井畔七晝夜,發誓說,只要城破,就跳井以殉。“當時論者謂公保障東南之勛不在張睢陽下,而太夫人與有勞焉,挽車截髢之賢不足喻也!”在教子方面,在華培公入仕之日諄諄教導說:“仕途清苦,勵節為準,往往不求貪而貪至,汝其勉之,勿喪吾家清德。”并時時監督其行。就是去世,也是在關鍵之時救了兒子一條命:原來,華培公作為光緒帝變法的17名骨干之一,在慈禧太后發動戊戌政變前夕,恰因金太夫人去世,因奔喪僥幸躲過屠刀,沒讓“戊戌六君子”再加上一位。
這些家族文獻讓我看到,覲堂公一生并不富裕:三個兒子,次子華坤公先于先祖在河南候補道任上歿,長子華垣公在先祖去世后數月病逝。三子華培公在戊戌變法失敗后,在上海竭盡全力籌資,方能扶金太夫人靈柩回宜賓安葬。覲堂公所留,唯“吾家清德”,及與江南名士們交流的書畫。“梅花樁傳說”純屬子虛烏有,其尸身上的金頭更是無稽之談。
根據這珍貴的家族文獻,我更加堅定了否定“梅花樁傳說”的信心,很快完成了《洋務先驅薛煥》寫作,并于去年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
經過這次對《梅花樁》傳說的歷史真相探索,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在講述或記錄歷史事件時,國易為“政治”左右,家易為“尊者”左右,百姓易為“傳言”所左右。后人若非認真對照分析,很難看清事件的真面目。但我們若將家族文獻與各種史籍互為補充、印證與修正,國與家“和諧統一”后,我們在研究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時,才能真正做到“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
保護、傳承、發展、研究家族文獻,已是擺在我們面前一個重要的歷史重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