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詩經》里描寫愛情、婚姻、家庭的篇章,美如珠光,燦若星海。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這首《綢繆》,是描寫新婚之夜丈夫幸福喜悅心情的詩篇?!熬I繆”原有緊緊捆綁之意?!笆健薄ⅰ笆c”、“束楚”,說的都是捆綁柴草,用“綢繆”一詞,隱喻結婚即是夫妻結合,緊緊地捆綁在一起,難解難分。
再如《桃夭》,也是一首對姑娘出嫁成婚組成幸福家庭的贊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黃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詩歌中“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層層遞進,贊頌姑娘姣美可人的同時,也祝福她給家庭帶來幸福和順。一直以來,《桃夭》的廣泛傳唱也讓“宜室宜家”成了中國傳統文化里對待嫁女子的最高評價。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贏負之。教誨爾子,式轂似之。題彼脊令,載飛載鳴。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交交桑扈,率場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轂?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首《小宛》,描述了一個飄搖于時世混亂中的不幸之家。作者在“宜岸宜獄”之時,耿耿難眠,既懷念去世的父母,又怨恨“壹醉日富”的兄弟,思前想后,感慨萬端,念及先人、告誡弟兄,傳承祖德、不忘家風。唯有“惴惴小心”、“戰戰兢兢”、“夙興夜寐”,方能“毋忝爾所生”,不辱父母,不辱門庭。
陶淵明的魏晉是一個動亂的壞時代,也是一個至性至情的好時代。
《命子》這首詩作于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此時的陶淵明29歲,他的長子已經7歲。命子者,訓子也?!睹印芬辉姙槲覀償⑹隽艘徊抗鬃恐⑶辶斏鳌⒌锤哌h的家族史,同時也為我們展示了一位年輕父親如何熱切希望兒子成為一個有夢想、有作為的人,繼承陶家祖輩輝煌,光耀陶家門楣的愿望?!叭站釉轮T,漸免子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這首詩的末尾四句,同樣出現了詩經《小宛》里的“夙興夜寐”,充分表達對兒子的殷切希望和諄諄誡勉,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而“爾之不才,亦已焉哉”,更讓莊重的描寫,平添了幾分幽默。
“白發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在《命子》之后差不多十年,陶淵明寫了這首《責子》,雖為“責子”,卻無教訓,直白近俗,娓娓道來,更以戲謔詼諧的語句,漫畫式地夸大了孩子們的缺點,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命子》詩中的殷切期望,《責子》詩中的寬容慈愛,表明孩子們或賢或愚,陶淵明都牽掛在心,與他們同呼吸、共甘苦。《與子儼等疏》寫道:“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甚至到了晚年,孩子們都長大了,陶淵明還引經據典地教導他們要團結和睦,同居同財。400多年后,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專門到訪陶淵明的舊居,有《訪陶公舊宅》一首,詩中慨嘆:“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先生有五子,與之同饑寒。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征竟不起,斯可謂真賢。”對他與妻兒同甘共苦的親情,以及他對祖德家風的守護與弘揚,表達了深深的敬意。
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唐代詩人杜甫,繼承了《詩經》以來對家族親情的表現傳統,深刻描繪了他在亂離奔忙的經歷中對家人親戚的復雜情感。僅粗略統計,他涉及祖訓、家風、婚姻及子女的詩,多達百余首。
“阿翁懶惰久,覺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可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這是杜甫《示從孫濟》一詩的最后四句,對家族成員進取發展特別重視的他以一個老者的身份訓誨后輩,告誡后輩切勿聽信小人挑撥離間之語而使家族成員相互猜疑,進而勉勵后輩護佑根本,傳承家風。
在杜甫的子女中,他最是偏愛“聰慧與誰論”的宗武,并有《憶幼子》《宗武生日》《又示宗武》及《遣興》等數首詩歌專門寫這個小兒子。如昂揚輕快的《宗武生日》一詩:“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傾?!痹娭小霸娛俏峒沂?,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兩句,為家族詩文傳統自豪的同時,更對幼子寄予厚望,勉勵他熟讀《文選》,莫貪浮華,繼承父志,詩禮傳家。而杜甫更是嚴于律己、身體力行,將寫詩當成一種“家業”,將所見所聞所思,吟之為詩,筆耕不輟,終其一生。
或許,在杜甫的心里,還有一份“家業”比寫詩更為重要。“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這首深悉人倫、兼明大義的《前出塞九首·其三》中,“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最是鏗鏘有力,忠義激烈且無怨無悔的報國情懷,便源于杜預和杜審言這樣的祖輩先烈。
“傳家詩學在諸郎,剖腹留書死敢忘。背上錦囊三箭在,直須千古說穿楊。”金代詩文大家元德明以詩傳家,對諸兒期望深切,甚至在臨終前仍有“剖腹留詩”之語。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元好古、次子元好謙和幼子元好問。寫這首詩的,是元好古。
而三兄弟中,元好問無疑是最為出色的。他“七歲能詩,有神童之目”,后來逐漸成為宋金對峙時期北方文學的主要代表、文壇盟主及一代廉吏。元好問在長期的文學創作與仕途歷程中,深刻體會到家庭環境、家庭風氣及家庭教育應該對士人的培養起到更為重要的作用。正如元好問所言:“士之有所立,必藉國家教養、父兄淵源、師友講習,三者備而后可?!鼻宕膶W大家李祖陶在《元遺山先生文選小序》中也指出:“山川之鐘毓、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習,郁積久而生遺山。”家庭中父親或兄長對子弟進行人格的培養、知識的傳授,直接關系到家族的興衰榮辱和后輩的為人處事。
元好問正是在家庭中濃厚文化氛圍的熏陶下,正是在家族中文化素養極高的父親、兄長、嗣父母的教導下,于讀書、治學、為官、處世及子女教育上都體現了他對家學的傳承,對人世的悲憫,對自然的關照。
“墻外桑麻雨露深。堂前桃李有新陰。高門因見古人心。三世讀書無白屋,一經教子勝黃金。小雛先與喚瓊林。”這首《浣溪沙·外家種德堂》里有元好問的教子理念。元好問的三個兒子元拊、元振、元總,被要求在祖德家風的傳承光大上做到循規蹈矩。元好問對愛女元嚴也悉心教導,使她成為詩書滿腹的一代才女。元好問有《寄女嚴三首》,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添丁學語巧干弦,詩句無人為口傳。竹馬幾時迎阿姊,五更教誦木蘭篇。”

當然,在千年的詩歌長河里,以濃墨重彩來描繪家風、家學、家道的,陶淵明、杜甫、元好問等僅僅是其中的代表。
“明者處事,莫尚於中。優哉游哉,與道相從。”西漢辭賦家東方朔晚年寫給兒子的《戒子詩》中,從自己親身經歷的經驗教訓出發,向其子灌輸淡泊名利、順其自然的處世之道。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東漢末期“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的這首《贈從弟》里,借松樹的高潔以自勉,也勉勵堂弟,希望弟弟堅貞自守,不因苦難而改變耕讀傳統、孝廉本色。
“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碧拼娙税拙右椎倪@首《贈內》,寫于他與楊虞卿的從妹楊氏結婚之時。如敘家常般的要求楊氏與自己一道謹記祖上遺訓,同甘共苦,保持清白家風。
北宋政治家及文史大家司馬光在《家訓》里有“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守;積書遺子孫,子孫未必讀;積陰德于冥冥中,以子孫長久之計。”詩禮傳家一直是中華傳統文化里的道德規范與行為準則,將這一規范與準則傳承下去,才是對子孫最有益處的事。
“我母本強健,今年說眼昏。顧憐為客子,尤喜讀書孫。事業新燈火,桑麻舊里村。太平風俗美,不用閉柴門。”元末明初詩人王冕的這首《歸家》,以一幅家庭和睦、天倫之樂的溫暖畫面,讓我們身臨其境地看到三代人家族傳承與歸屬。
元末明初詩人楊維楨的《蔡君俊五世家慶圖詩》里有:“傳家五葉忠孝俱,郁蔥佳氣無時無。有母有母徐卿徐,生兒袞袞麒麟駒。”
明代詩人盧龍云的《方生志賡自三吳歸索一言以壽其尊人為賦二首》里有:“歲月看逾遠,詩書澤未央。岡陵何所頌,承志在明光?!?/p>
《示侄孫生蕃》中,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以追述先輩來勉勵侄孫:“吾家自維揚,來此十三世。雖有文武殊,所向惟廉恥。不隨濁水流,宗支幸不墜。傳家一卷書,惟在爾立志。”
清末詩人王潤生在《述先訓示兒》中,同樣以祖訓誡勉兒子:“忠厚傳家誥在庭,還期松柏與同青。詒謀宜識先人意,纘緒常留后嗣型。退一步行途總坦,作三冬計節長馨。高曾矩蠖分明在,莫等建黨陋室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