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從研究的基本概況、研究的主要問題、研究的新視角三個方面進行論述和分析,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做了較為具體的總體回顧和梳理。文章認為,改革開放以來,雖然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研究水平和質量不斷提高,但在研究視角、理論深度方面都還存在明顯不足。目前應立足于黨史研究的具體情境,吸收借鑒多學科研究的基本規范和理論方法,推進探究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的新視野。
[關鍵詞]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
[作者簡介] 黃天弘,歷史學博士,鄭州輕工業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以城市工礦企業、行業和街道為中心的民主改革運動,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在學會管理城市和建設城市的過程中,運用革命戰爭時期形成的政治動員發動的全國性規模的群眾社會改造運動。學界對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以后的不同時期,研究不斷呈現出新的特點,尤其進入21世紀,學術成果不斷涌現。梳理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歷史脈絡,對深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的歷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但目前學界尚未對這一領域的研究作過梳理和評介,使得深入研究缺乏整體性認知。為此,本文重點從研究的基本概況、研究的主要問題以及探尋研究的新視角三個方面,展開豐富與推進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綜述性討論和分析。
一、 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概況
1952年9月29日,李富春在中央的工作會議上總結新中國工業恢復和發展的經驗時,首次肯定了民主改革獲得初步成效,他所做的報告《三年來我國工業的恢復與發展》是中國共產黨闡述城市民主改革運動歷史的最早文本。1953年10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為著社會主義工業化的遠大
目標而奮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周年》的社論,回顧和總結了新中國成立四年來的重要成就,是非常好的歷史研究文本。遺憾的是,當時學界尚未真正對國史進行研究,即便是重視黨史研究的中國共產黨,在1955年以來出版的黨史著作,如1957年由中共中央宣傳部編寫的《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1—3冊)中,也未涉及民主改革的歷史內容,學術界也沒有論文發表。
進入改革開放頭十年,在思想解放不斷推進的情況下,對國史和黨史的研究迎來了新的歷史時期,獲得了新的力量。這期間,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成為國史和黨史研究的基本取向。首先,中國共產黨把學習黨的歷史再次納入社會主義現代化宣教的議程中。為此,中央檔案館、中央文獻研究室和地方各級檔案館相繼整理出版了各類檔案文獻資料,如1980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參考資料》(1—8冊)、1989年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21—1949)》(1—18卷)和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的《建國以來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下冊)等,都有包括中共中央指導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相關歷史原件,1984年由房維中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大事(1949—1980年)》,記錄了國營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的歷史。這些文本群成為研究者闡釋社會主義現代化理論與實踐的研究資源。其次,中國共產黨要把中國推向社會主義現代化,也開始嘗試從現代化視角書寫歷史,逐步突破黨史研究“以論代史”的偏向,使研究更趨于實事求是。1985年,研究者蘇少之運用1950—1951年《人民日報》《長江日報》《東北日報》及《新華月報》等報刊資料,從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史的角度,系統詳盡闡述了1949年中國共產黨在接管的官僚資本主義企業中開展民主改革運動的歷史概況。[1]這標志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問題第一次被學界關注和進行研究,也說明了黨史新材料的發掘和公布,拓寬了研究者的視野,一些原來被淹沒的史實開始得到研究者的厘清。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包括《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在內的更多黨史文獻資料、黨的重要領導人的文集和年譜相繼出版,以及相當可觀的國史著作,都成為研究者延續80年代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路徑和議題的新文本群。只是在國史著作中,城市民主改革運動仍被涵括在舊中國經濟轉變為新中國經濟的內容里,研究未能引向深入。從學術論文來看,研究成果主要見于一些黨史資料中的文章,比較集中的有:孫純貴的《回憶錫礦山的民主改革運動》、李小秦的《解放初期國營(公營)廠礦企業的民主改革運動》、李肇榮的《解放初期北京礦區的民主改革》、沈逸靜的《建國初期上海國營企業的民主改革》、王申的《工人階級的第二翻身:解放初期上海民主改革運動紀實》、張金平的《私營企業的民主改革》等。研究者多以歷史寫真的手法,對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的歷史背景、基本步驟、主要內容、歷史經驗等進行了介紹性和政策性的描寫。雖然形成了對“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是一場廢除舊的工廠管理制度、建立以工人領導的新的民主管理制度的運動”的共識,但研究成果缺少學理的分析,具有很強的政治宣教色彩。以工礦企業為主體,按照“階級革命”的模式進行宏觀性、政策性歷史考察是這一時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主要特點。
新世紀以來,國史和黨史研究進入一個新的拓展時期,“重視史料考證,強調厘清史實”的實證風氣已經形成。[2]一些建立在比較嚴謹實證基礎上的國史和黨史論著中有關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論述,日益受到研究者的認可。如林蘊暉、范守信、張弓等學者合著的《凱歌行進的時期》和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主編的《中國共產黨歷史(1949—1978)》(第二卷)兩部著作,都有專門章節對新中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進行俯瞰式實證性描述,胡繩主編的《中國共產黨七十年》專門提到中央對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指示,倪志福主編的《當代中國工人階級和工會運動》憑借一手史料展現工人階級和工會組織在發動群眾廢除工礦企業封建把頭制度中的領導作用。這些著作對全國范圍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做的實證性介紹,對研究者探索新視角分析這一歷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學術論文方面,研究者基于地方檔案館所藏檔案文獻的梳理,對問題進行了微觀的研究,“階級革命”的工礦企業研究模式逐漸被新的“社會管理”的街道基層研究范式所代替,多學科交叉分析的方法不斷出現,后現代化理論、社會網絡分析理論以及社會治理理論等被研究者學習、借鑒。研究視角、內容、方法趨于多樣化,學術成果愈加豐厚起來。
總體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原初形態是中國共產黨歷史宣傳教育的一部分。20世紀90年代后,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主要詮釋方向從“階級革命”的工礦企業改革轉向“社會管理”的街道改革,由側重宏觀的政策性介紹轉向微觀的實證性解讀。這種變化,在于社會發展和黨史研究的需要。在這一過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逐步發展為獨立的專題研究,學術水準明顯提升。盡管社會現代化導向比階級革命導向具有更多的學術空間,但明確的價值設定仍然存在生成線性歷史的可能。[3]從這個意義來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學術進路仍然在進程中。
對于這段歷史,從目前國外的研究來看,還沒有直接的研究成果,但在美國學者費正清和麥克法夸爾主編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1949—1965)》、畢克偉和周榮杰主編的論文集《早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困境》,以及2006年末《中國季刊》以專刊形式出版的西方學者文集《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等論著里,有關1949年至1953年中國共產黨政權的鞏固、中國共產黨政治制度的形成、中國共產黨與群眾運動等內容,為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國際視野下有關該領域的研究成果。美國學者詹姆斯·湯森和布蘭特利·沃馬克在合著的《中國政治》中提到的運動式治理理論對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也具有積極的理論指導意義。
二、 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主要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新中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取得的成果顯示,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在黨史研究服務現實的價值取向影響下,由追求“階級革命”宣傳的目標逐步轉向為社會主義現代化服務提供理論資源的研究方向上,研究路徑體現出適應時代語境下重釋新舊文本的特點,形成以工廠行業民主改革、工人的改造、街道民主改革等為主的核心議題,另外還有圍繞這些議題展開研究的相關問題。
1. 關于工礦企業民主改革問題
一是關于工礦企業民主改革的原因。雖然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共產黨在已解放的大中城市接管了部分官僚資本主義工礦企業,隨即進行了解放工人壓迫剝削的民主改革,但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學界主要沿用了1950年1—3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先后公布的《關于廢除“搜身制度”的決議》《關于廢除各地搬運事業中封建把頭制度暫行處理辦法》和《關于廢除把頭制度向中央人民政府燃料工業部的建議》三個文件,以及1951年11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的《關于清理工礦交通等企業中的反革命分子和在這些企業中開展民主改革的指示》等文件來做研判,認為中國共產黨在基本完成對官僚資本主義企業接管后,為解決企業中舊的生產關系和新的生產力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以清除隱藏在企業內部的反革命分子和封建殘余勢力、廢除各種官僚資本統治時期遺留下來壓迫工人的制度為目的,發動徹底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進行的政治運動。代表性文章有:[1] 孫純貴.回憶錫礦山的民主改革運動[J].邵陽師專學報,1994(6);[2] 李小秦.解放初期國營(公營)廠礦企業的民主改革運動[J].北京黨史研究,1995(3);[3] 李肇榮.解放初期北京礦區的民主改革[J].北京黨史研究,1996年(5);[4] 沈逸靜.建國初期上海國營企業的民主改革[J].上海黨史研究,1998(1);[5] 王申.工人階級的第二翻身——解放初期上海民主改革運動紀實[J].黨史文匯,1998(4);[6] 白云濤.建國初期工礦企業的民主改革[J].黨史天地,2002(12);[7] 黃天弘.建國初期工廠行業民主改革運動述論——以河南省鄭州市為例[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8] 李瑞芳.民主改革:社會主義國有企業建立的重要環節[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1).而有些研究者認為,1950年“雙十指示”以后,有的地方把鎮壓反革命和企業內的民主改革結合起來,使企業在政治上和生產上都出現了工人當家做主人的新氣象,這在某種程度上可將民主改革運動視為鎮壓反革命運動的繼續,是中共為鞏固城市政權而必須進一步做的解放群眾的工作。相關文獻參見:[1] 霍曉玲.城市民主改革運動與新中國初期的政權建設[J].中共黨史研究,2014(7);[2] 李傳宜.建國初期工廠中的民主改革運動研究——以武漢市為中心的考察[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1;[3] 《當代江西簡史》編委會.建國初期江西人民政權的鞏固[J].當代中國史研究,1999(1);等等。
二是工礦企業民主改革的步驟和主要內容。圍繞清除封建殘余勢力和改革壓迫工人的舊規章制度為目標的民主改革運動,學界主要形成三種運動步驟的劃分:有民主斗爭、民主團結、民主建設三階段說[4],有突出政策宣傳而做四階段說的[5],還有研究者把實施1951年2月政務院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對工礦企業職工的登記審核工作也作為其中一個階段的五階段說[6]。研究者之間雖然有步驟劃分不同的認識,但基本形成對“聽取群眾呼聲、進行調查研究、制定改革方案、公開宣傳組織斗爭、純潔隊伍改革制度”這一主線的認同。根據這一主線,工礦企業民主改革的主要內容可以歸納為:通過對群眾扎根、串聯進行思想政治動員,大張旗鼓宣傳和準備民主改革運動;采取“背靠背”“面對面”訴苦、揭發等手段組織群眾斗爭隊伍[7],并與司法行政處理相結合,徹底清除反動勢力;消除企業中宗派和幫派組織,加強企業內部團結,解決存在的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在此基礎上,通過選舉把運動中的積極分子與群眾領袖選拔到領導崗位上來,完成對工會、工廠管委會或勞資協商會的改選工作,建立健全各級領導骨干和民主制度,引導工人的政治熱情轉向愛國生產運動。[8]
三是關于工礦企業民主改革的成效和意義。學界較為一致地認為,通過開展工礦企業的民主改革運動,使人民民主專政有了堅固的經濟和階級基礎,也為私人資本主義企業的工人群眾樹立了光輝的榜樣,展示了美好的全景,為大規模的經濟建設與對資本主義企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革奠定了群眾基礎,這對國營經濟和整個國民經濟的恢復發展,對實現從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具有重大的意義。這方面文章主要包括:[1] 蘇少之.解放初期國營企業的民主改革[J].湖北財經學院學報,1985(6);[2] 陳亞慧.建國初期廣州市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研究[D].廣州:中共廣東省委黨校,2013;[3] 夏志騫.動員與整合——建國初期南京工礦企業的民主改革運動[D].南京:南京大學,2017;[4] 張浩.新中國建立初期國營經濟的產生及其歷史作用——以北京市情況為例[J].企業導報,2009(10);等等。不過,有研究者從民主管理制度的角度對私營企業民主改革運動進行分析,認為私營企業民主管理使資本家從思想上逐步接受了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減輕了社會變革的動蕩,降低了社會變革的成本。[8]還有研究者從縱向、橫向兩方面考察,得出這樣的結論: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是中國共產黨從農村進入城市,從一個農民革命性政黨向新興工人階級政黨轉變過程中關鍵的一步,對接下來的私營企業公私合營以及“一五”計劃的順利開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5]
2. 關于工礦企業民主改革與工人改造的問題
當工人階級領導的國家已經建立,并把工廠收歸國有,又進行了民主改革,應該采取怎樣的方針和政策來處理國營工廠中管理機關與工人群眾之間的矛盾呢?劉少奇認為用同志的、和解的、團結的辦法來處理這種矛盾和關系,就從根本上變為一種同志的關系。但他提醒,在國營工廠中的管理人員、工會工作者和工人群眾在處理這個關系問題的方法上發生錯誤而引發摩擦和沖突時,管理機關的任務就是要最迅速地去加以解決,除滿足群眾合理的可以滿足的要求外,要在政治上說服工人群眾,而最重要的,就是要在根源上預防這些事件的發生。[9]學界由此從不同角度來做歷史解讀。有研究者首先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工人們鮮有階級斗爭的認識,且一部分工人仍然心甘情愿被各種傳統勢力所裹挾,所以對于新政權而言,“如何將散漫的工人組織起來成為新政權的依靠力量”,便成了民主改革的核心問題。[10]從歷史發展過程來看,每一個新生政權的建立,都面臨著構建政治認同的問題。對中國共產黨而言同樣如此,得到公眾的認同同樣是至關重要的。這種政治認同的構建包括利益認同、價值認同、政黨認同。問題的關鍵在于,對工人的認同的俘獲實際上是中國共產黨在新政權成立初期進行民主改革運動的一個具體例證,是權力自上而下運轉的一個具體體現。[11]這就直接將問題焦點對準于國家與工人二者之間。
為此,有研究者以武漢工人為個案研究主體,通過考察不同工種的工人,尤其是技術工人在工礦企業民主改革運動中的階級意識、政治參與、身份建構及工人文化等方方面面,認為參加企業民主改革運動后的工人階級,被賦予了無比的神圣性和意識形態化。[5]還有研究者更為詳盡地描述了中國共產黨如何通過訴苦、交代、歷史審查、典型示范等一系列技術性的手段,發動工人控訴舊社會從而更好地認同新政權,厘清工廠中階級成分,引導民眾認明“階級敵人”,并對其進行清算,從而誕生一個新的“工人階級”。而依靠新的“工人階級”是中國共產黨進入城市后的既定政策,它不但是新國家實現社會整合的需要,同時也是進行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的需要。[12]。
孤立于一點來剖析歷史的方法越來越遭到學界的反駁。事實上,新中國成立前后一系列針對工人的群眾運動與政治實踐的措施在很大程度上直接來自于農民革命的經驗,比如訴苦、交心等情感動員方法,忽視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的農民群眾運動往往很難理解新中國成立后一系列針對工人的改造手段。[13]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對工人階級的認識,從一開始就作為革命先鋒與生產能手的雙重形象得以展現。因此,每一次群眾運動對工人的改造本身也就具有雙重面向,既動員工人投入革命,又強調積極投入生產。那么,在民主改革運動中,中國共產黨不斷強調解決好國營工廠中管理機關與工人群眾之間的矛盾問題,是為了更好地生產,生產與改造并不矛盾。這種從歷史經驗中總結出來的方法,再次考驗著中國共產黨為解決新矛盾問題在工人階級生產與改造之間保持平衡的施政能力。
3. 關于街道民主改革問題
根據中國共產黨城市建設思想,民主改革作為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的城市社會改造運動,先工廠、行業后進一步推向城市基層社會中的街道。近年來考察街道民主改革運動成為一些研究者新的探索方向。研究者霍曉玲作為這一領域最早的探討者之一,引用“贏利型經紀人”和“國家政權內卷化”的概念,成功分析了開封市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發起、方式、成效與意義,以及和基層政權建設的關系,由此推論出街道的民主改革運動摧毀了城市中類似“贏利型經紀人”的舊行幫宗派與封建性小集團,以階級認同為紐帶重新整合城市人際關系,終止了20世紀以來國家政權的“內卷化”,完成了民國政權未完成的“國家政權建設”任務。這種研究理路,無疑使研究者表達出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是新生政權利用國家力量改造社會的重要舉措,是中共政權建設邏輯在社會層面的展開”的思想。[6]把城市街道開展的民主改革運動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政權建設相聯系在一起,論證了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將個人從宗派、行幫和把頭制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使國家與個人直接相互面對,更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純化到階級關系上,并進一步指出民主改革運動的實質是國家權力深入社會并且創建與自身相適應的社會基礎的過程。這種過于偏重政治層面而缺乏社會經濟層面的敘事,難免有失歷史的鮮活一面。
進一步來看,相對工礦企業來講,是否因街道的地域性和大眾性特點,開展民主改革運動會更為復雜和艱巨呢?為此,有學者運用檔案資料與宏觀政策性解讀的手法,從民主斗爭、民主團結、民主建政三個方面對鄭州市街道民主改革運動進行整體性考察,真實再現了街道群眾清除隱藏的封建舊勢力、建立城市街道管理制度以及新的社會關系的歷史場景。[14]但由于對當時城市基層社會面貌和民眾心理深入探究的缺位,研究成果難以說明與工礦企業民主改革的不同之處。有研究者試圖盡力彌補這一缺失,運用社會治理理論,對街道民主改革運動進行的微觀研究,深刻剖析和論證了“隨運動而來的社會治理要素的逐漸形成”。[15]
雖然目前街道民主改革運動的研究還十分薄弱,但它的研究視角和新研究范式的運用,尤其在當代治理理論逐漸成為社會管理理論的研究范式下,學界以社會治理視域研究中國共產黨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社會問題治理的有益嘗試,更加給研究者以極大的啟發與聯想,去深化民主改革運動的研究。
三、 探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的新視角與新方法
從上述已有研究成果分析來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無論從研究的視角,抑或理論的深度都存在明顯不足:其一,這一領域的研究無論是廣度還是深度,都有待拓展、深化與提升;其二,多數研究尚屬歷史事件的靜態性描述,文章內容基本以宣傳政策為主,整體上呈現出“政治化宣傳多于學理性研究”的特質,研究模式趨于雷同;其三,目前的研究基本以歷史的平面化文獻分析為主,理論框架與研究方法都較為單一,缺乏理論指導與理論的深度;其四,缺乏整體關聯意識,有關城市民主改革運動與社會結構、社會治理等問題的關聯研究涉及較少,難以客觀全面認識和理解新中國初期的社會全貌。鑒于此,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要在自覺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基礎上,通過擴展研究視角、更新研究理念和方法來提升研究質量,總結歷史經驗并轉化為現代化城市建設理論創新和政策制定的思想資源。因此,目前應立足黨史研究的具體情境,吸收借鑒多學科的基本規范和理論方法,借以探求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的新視野。
1. 基層社會治理視角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的思索
近年來學界對民主改革運動的研究在內容、方法上趨于細致和深入,研究的路向也有明顯變化,這為進一步探尋新的研究視角提供了條件。誠如有研究者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做了這樣的歷史定位:它改變了“國家上層與地方社會之間的斷裂狀態,使國家權力成功介入基層社會,解決了自晚清、民國以來中國一盤散沙的總體性危機和難題,并帶來了一場大規模的基層社會改造運動”[15]。這一評價是否超出了歷史實際并不重要,而在于它為后來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中國共產黨把“迅速恢復和發展城市生產”確立為城市工作的中心環節,要求從進入大城市的第一天起,就應向著這個方向去努力。“這樣,才能夠充分而便宜地供給鄉村以必要的工業品,而換取其農產品,使鄉村和城市,從相互敵對轉變為相互依賴;這樣,才能改善城市的經濟地位,從而改善城市人民首先是工人的生活;這樣,才能抵制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而不再受其剝削;這樣,才能使城市領導鄉村,變農業國為工業國;這樣,才能鞏固工農聯盟,鞏固從城市到全國范圍的、無產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16]顯然,迅速恢復和發展城市生產是一切政治化進程的前提,也是確保新中國從新民主主義革命過渡到社會主義革命良好社會秩序的基礎。忠誠地依靠工人階級與發揮他們的力量,改造官僚資本為新民主主義國家財產,以及保護工商業和扶植手工業,就成為中國共產黨做好城市工作的主觀條件或客觀基礎。因此,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歷史意義也就在于,為達到城市工作要求
而重構一種符合人民民主專政的良好的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既能使城市的生產與生活沿著既定秩序存在和發展,又是社會治理最終目標的具體表現。由此而論,新中國城市民主改革與社會治理具有必然的關聯性,基于社會治理的視角來管窺歷史的原貌是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1995年全球治理委員會對治理做出的界定為:治理是或公或私的個人和機構經營管理相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沖突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的過程。它包括有權迫使人們服從的正式機構和規章制度,以及種種非正式安排。而凡此種種均由人民和機構或者同意、或者認為符合他們的利益而授予其權力。[17]按照這一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中,黨和政府與群眾間的有效互動應視為社會治理的基本內容,也就是說,在政治社會化進程中,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必然存在以維系社會秩序為核心的、既有活力又和諧的新社會環境的社會治理活動。
從研究的學術意義來看,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發展逐步形成的治理體系和在此基礎上取得的顯著成效,與當今發達國家長期主導的自由主義治理體系對比形成的反差,被國內外學者置于理論的聚光燈下加以審視而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其中,追溯中國共產黨社會治理的歷史經驗和理論源頭,自然成為學者們相關研究的首要聚焦點。[18]因此,在深入挖掘和整理新中國成立初期相關資料的基礎上,運用宏觀綜合分析和微觀個案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和現代化治理理論,將城市民主改革運動與新中國社會治理聯系起來,對新中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進行全方位的考察,弄清楚新中國城市基層社會治理的歷史與群眾運動的關系,闡釋我國城市基層社會治理的歷史由來,從而建構中國學界自己的學術話語,既有助于豐富中國共產黨群眾運動史的理論內涵,又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提供學理上的支持。以史為鑒,新中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與基層社會治理研究,對當前我國現代城市如何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基層治理格局,使基層社會治理既能有效維護基層基本的社會秩序,又能積極促進經濟社會健康快速發展、提高保障和改善民生水平提供歷史借鑒與智慧。
2. 從情感史視角反思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
人是歷史活動的主體,并書寫著歷史。人又是具有情感性的歷史活動者,對歷史的記錄賦予了濃重的情感因素,書寫著人的情感行為。在中共黨史研究中,中國共產黨的歷史與情感史視野有著關聯性的層面,如人們的喜、怒、哀、樂等感情在革命、建設中的表達與特殊性,以及政治和情感的關系等,都可以形成關于情感本身的“歷史性”問題研究。[19]如果從本文研究的議題出發,以情感史視角看民主改革運動,能否為這一領域的研究打開新的空間和維度呢?本文在對研究概況的梳理中看到,已有研究成果已經注意和表達出城市民主改革運動歷史中的情感因素。但從具體內容來看,研究者們主要運用的是一手檔案資料中記錄的人的情感活動的相關史料,即使是較為客觀地展現了帶有情感色彩的歷史場景,也并非研究者自覺地出于方法論的探究和改進林超超在
《新國家與舊工人:1952年上海私營工廠的民主改革運動》一文中提到,工作組在爭取工人主動交代歷史問題時采取心理戰術,來攻破工人們的心理防線。,得出的研究結論仍是單純強調階級覺悟和思想意識的無情感色彩的、理性的東西。在那里,對于歷史研究而言,情感是無關重要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20]
2001年,哈佛大學教授裴宜理從情感史角度分析了國共兩黨成敗的原因時,認為中國共產黨“實施了大量的情感工作”是她最終戰勝國民黨的關鍵因素。裴宜理甚至指出,無論在革命戰爭年代,還是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中國共產黨都有一套讓人們“衷心地想要投入到一種高度情感化的正義事業中去”的“提高情感”的動員辦法,以及黨的意識形態、組織形式、符號體系、階級劃分受到情感影響的方式。[21]受此影響,有中國學者在研究中共訴苦運動的機制和動員技術時,開始嘗試去展現情感動員在訴苦運動中發揮的作用,但討論還只是在政治技術的層面上。參見:[1] 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民國家觀念的形成機制[J].中國學術,2002(4);[2] 李里峰.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7(5).
近年來,“新革命史”在黨史界被更多研究者所接受,促使了傳統黨史研究模式發生轉變,而對人的研究也在傳統黨史研究方法論的轉變下逐步還原為有血有肉的個體或群體,他們的感情、精神、意志、心理等因素被納入黨史研究中來。這種變化試圖向讀者說明,回溯歷史以發掘革命路徑有了另外的選擇,即它的主要推動力不再是階級斗爭和個人崇拜,而是個人為尋求尊重而投身基層組織。[22]以情感史研究關注人的情感和情緒、關注人的主體狀態和時代的精神結構的問題意識,將黨史具體問題研究的視角從政治、社會轉到革命者自身,從政治技術轉到革命主體。[23]這從研究視角和問題意識同樣為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努力方向。
3. 社會史視野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在方法論上的突破
上述對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概況的梳理,呈現出革命主題向社會問題轉變的特點,這是當前學界以社會史為視野不斷深化黨史研究的結果所致。吸收借鑒社會史研究的理念與方法,實現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研究在方法論上的突破,無疑順應了新時代黨史研究的趨勢。
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在研究方法上,從歷史必然性的角度做線性解釋,過分注重政治因素而忽視社會因素,是那時黨史研究存在的主要問題之一。[24]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也不例外。這種先驗性的論證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歷史的復雜性和曲折性,影響了人們對新中國社會建設歷史意義的正確認識。21世紀以來,黨史研究積極利用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的研究成果,從社會生活諸方面進行分析重大歷史現象的復雜的綜合的原因,并描述其產生的影響在社會生活諸領域的反映。[25]當社會因素被引入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中時,這一領域的研究呈現出了新的活力,研究的主體不再以政權體制為主,突出社會層面的歷史現象,重視社會下層民眾的動向,拓展了研究的空間。但多數研究成果還只是在研究材料和研究內容上的擴展,往往把社會史研究的成果以工具化的方式加以運用,沒有真正形成一種新的內在的研究視角。在新革命史的不斷影響下,有的研究者從基層社會入手,呈現黨和社會的互動歷史,挖掘中國共產黨領導新國家建設的深層意義,深化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研究。在具體研究中,研究者對社會的關注主要體現在研究領域的細化和研究視角的地方化[24],政治運動與地方生活,特別是與城市民眾的關系問題受到重視。立足基層社會,從區域社會的角度考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較之過去在方法論上有所突破。但是,如何從點點碎影中修復這歷史的殘缺,從社會下層發掘足以反映歷史變動的軌跡,以最大限度的接近歷史的真相[26],尤其是社會對政治運動的影響,是困擾研究者的主要問題。盡管研究者掌握了大量豐富的歷史資料,如果不能加以分析形成新的問題意識,那么研究成果也將陷入毫無新意的窘境。
上述研究成果表明:要真正實現社會史視野下城市民主改革運動問題研究在方法論上的突破,研究者只有打破傳統思維模式的束縛,從基層社會的角度,從民眾的角度重新觀察城市民主改革運動的歷史,以上下互動的研究方法挖掘國家與社會的深層聯系,才可能從社會材料中獲得關于中國共產黨對城市建設和管理的新認識[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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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林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