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在未讀紅樓,未知越劇之時,這句唱詞不知何由,卻已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本是癡情兒女事,了卻生事如浮萍;萬般如意皆不得,鳥囚于世復癡癡。然而,上海越劇團的《紅樓夢》直到盛演了一個甲子,我才有幸與它相遇,圓滿了我記憶里那段不知何起的唱詞,完滿了一段“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悲惋絕唱,印下了瀟湘館的竹影、葬著的花魂,焚了的詩稿火星點點明滅在心間,空余下一聲嘆、一股怨、一生的憾。觀劇時,舞臺上那每一步、每一瞥、每一笑、每一怒都是美的,飽含著情思與余韻。戲中人的每一處停頓,肢體的每一個曲線,都能保證時時刻刻與音樂契合、與情緒呼應,不管是小小的衣擺,還是演員的指尖,都帶著戲、留著韻、纏著柔情。編導、舞美、音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讓人無法不身臨其境,感其所感。
在音樂上,有幾處細節令我印象頗深,窺一斑而知全豹,其音樂配合之精妙細微就可想而知了。幕布拉開前,音樂已經奠定好了整幕戲的感情基調,早已悄然間為情節發展埋下伏筆。尤其“黛玉焚稿”一場戲中,幕前長長的嗩吶獨奏,其尖峭的聲調,如泣如訴、哀婉欲絕,使得觀眾還未觀戲已是滿腸愁緒、神情凄凄。此外,在這場戲中,屋外傳來寶玉結親的管弦之聲,黛玉悲從中來推開窗戶,這時管弦喜慶之樂由遠及近,如在耳側,樂喜更襯情哀,在這一悲一喜之間,觀眾不覺掉下淚來。這里音樂由遠及近的處理,真實地表現了音樂這一聽覺藝術的空間性,實為匠心之舉。
在角色塑造上,該劇也體現了對原著的尊重,戲中對每個人物的刻畫都各自鮮明、活靈活現。在“黛玉進府”一幕中,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屋外遠遠傳來的嬉笑之聲坐實了她“鳳辣子”的形象,一見其人,便聲形一致,活生生地在觀眾心里扎下了根,也讓原著黨滿足了心里的念想。
我個人對寶玉這一形象的塑造,實在是愛極。嬉笑怒罵皆在其中,每一個表情和每一處情緒都是鮮活可感的,讓人不由地隨著他笑、伴著他悲。演員把寶玉的癡、寶玉的恨、寶玉的憤、寶玉的悔,都一一刻畫出來了。在“金玉良緣”一幕中,寶玉滿心以為紅蓋之下是自己的“知心人”,今日的喜事是“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一件稱心滿意的事”,所有的憧憬與歡喜都在臉上,春風得意,少年兒郎。“從今后與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并立觀書畫,步影隨月踏蒼苔。從此后俏語嬌音滿室聞,如刀斷水分不開。”但當他掀開紅蓋頭,發現新娘不是“林妹妹”而是“寶姐姐”時,如同晴天霹靂,頓時魂飛魄散,連連問了三個“為什么”:為什么月老系錯了紅頭繩?為什么梅園錯把杏花栽?為什么鵲巢竟被鳩來侵?爾后有一處“留白”,四下俱靜,當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再聯想上幕“黛玉焚稿”,不覺淚滿衣襟,情難自已。
再說整個編劇,實在是環環相扣,妙不可言。原著《紅樓夢》包羅萬象,人物關系錯綜復雜。而越劇《紅樓夢》以寶黛愛情為主線,選取“黛玉進府”“識金鎖”“讀西廂”“葬花”四場戲,層層推進寶黛戀。以木石初識——兩小無猜——情竇初開——袒露真情為感情發展脈絡,又以“不肖種種”“會琪官”“笞寶玉”“閉門羹”“王熙鳳獻策”“傻丫頭泄密”等橋段作過渡、鋪墊,深入刻畫了每個人物的性格,也為后續劇情的發展埋下了諸多伏筆,實是匠心獨運,使得一切順理成章,缺一不可。最后的“黛玉焚稿”“金玉良緣”“哭靈”把整部戲推向高潮。尤其是“黛玉焚稿”“金玉良緣”兩幕,一悲一喜、一前一后,形成鮮明對比。在空間和時間上雖有前后之分,但在觀眾眼里這兩個場景其實是同步進行的,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一般,兩個場景在腦海中不停地重合切換,通過跨越時空的藝術想象,最終在“哭靈”一場戲中達到情感的大爆發。
“林妹妹,想當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來,只道是暖巢可棲孤零燕。寶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開。妹妹呀,你為我是一往情深把病添,我為你是睡里夢里常想念。好容易盼到洞房花燭夜,總以為美滿姻緣一線牽。想不到林妹妹變成寶姐姐,卻原來,你被逼死我被騙!”短短幾句唱詞,卻已道盡了前因后果,情深意長,離愁別怨。
現在,我已怕再聽到“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恐下一秒就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