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的筆觸善于以曲寫直,以柔證剛,以點凸面,用小細節闡述大道理,以小筆墨烘托大場面,娓娓道來地詮注出那一場聞名中外的萬里長征的悲壯與剛烈,他的詩章可圈可點的段落比比皆是。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詩人在文學版圖上所占據的坐標和歷史典籍中所擁有的地位,皆由他(她)個人本身的實力、才氣、成果來支撐、定論,并非他口鼓噪、他手抬舉所能憑空左右的,否則,即使令人感受到“各領風騷三五天”的短暫春風,終也將成為一則后世所不齒的冷幽默與辣嘲諷。
與此相關,評估一個詩人的高下,以及衡量其文本分量和歷史地位,絕不能單一參照“流行色”與知名度,更不能被人為的造勢所誘導和迷惑,只有客觀考究其書寫品質不可分割的獨創性、耐讀性、稀缺性、難度系數、文質高低、內蘊多寡等,才是一把經得起時間銷磨和風雨侵蝕的精確標尺。
在中國當代詩壇,龔學敏是一個風骨嶙峋、風格自成、風度卓然的書寫者,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里,他從未在喧嘩與騷動中失去定力,從未人云亦云地鸚鵡學舌,從沒隨波逐流地盲目追隨,他以獨立的人格和思考,獨具的眼光和風格,獨豎起一面獵獵飄揚的鮮艷詩旗。至于他的作品價值和文本分量,不妨交付給不受賄賂的時間檢驗和不帶媚態的讀者去客觀評判。
龔學敏屬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卓越詩人。迄今為止,他按照時序(事序)已問世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長征》《九寨藍》《紫禁城》《鋼的城》《紙葵》六部詩集,筆者礙于視野狹窄,只有幸接觸到其間四部,得到的體驗只能算是觀其大略。需要言明一點,筆者強調龔學敏具備不同凡響的卓越,著實不是心血來潮的信口開河,也并非妄語他比當下的任何一個詩人更高一籌,其實龔學敏更是無意與現今的任何一位詩壇翹楚比試一日之長,他的文本已具備無以遮蔽的傳世價值。
龔學敏眼界洞燭世情,閱讀涉獵中外,才筆排闔古今,是一個不事張揚、不屑自炫的本色詩人。那么,他的詩作究竟在何處體現它的卓爾不凡呢?僅《長征》《九寨藍》《紫禁城》《紙葵》四個文本而論,給筆者留下的印象是他有見賢思齊的主觀愿望,而且付諸腳踏實地的具體行動,與經營分行體文字小打小鬧地玩文字游戲之輩迥異,他已設定的目標似乎是師法中外詩壇大師、巨匠創作一部一生最在乎的扛鼎之作,如荷馬的《伊利亞特》、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歌德的《浮士德》、拜倫的《唐璜》、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萊蒙托夫的《童僧》《惡魔》、洛夫的《石室之死亡》《漂木》等。他讀詩破萬卷,下筆則情有獨鐘地選取以整整一部詩集突出一個選題或一個主題去打“攻堅戰”,志趣之篤,尋覓之苦,挖掘之深,經營之專,錘煉之精,均系當代詩壇所罕遇罕見的大書寫,他堪稱是一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史詩驕子。
龔學敏早已在當代詩人中脫穎而出,是一個出色的代言故土、代言時代的瑰岸詩人。實際上,龔學敏作為世界華語名刊《星星》詩刊的掌門人,其作品的孤傲峰值早已博得中國詩壇內外有識者的認同與嘉許,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尋找詩意的“生門”
時間最能檢驗詩品的真偽,龔學敏的主題詩集《長征》,經歷了滔滔歲月的沖淘,如今愈發能凸顯其文本價值。
長征,是中國共產黨和它領導的軍隊成長壯大歷程中的一座里程碑,是出現在歷史拐點的震驚中外的一個傳奇故事。龔學敏的出生地是四川省九寨溝,那是一個紅軍長征曾經路過的絕世風景帶,與他的故鄉毗鄰的松潘縣矗立著一尊紅軍長征總紀念碑。龔學敏在書寫這一部史詩時,在精神、物質和時間上做了充分準備,他毫不掩飾血脈賁張的英雄情結與揭示真諦的內心渴望,并設定下一個矢志不渝的既定目標,要用腳步去丈量英雄走過的路程,他要用眼睛去搜索歷史的真相,要用筆舌把一個傳奇故事轉換成瑯瑯上口的傳世詩章。他想得無可挑剔的縝密,做得無可指責的認真,給這個世界展示了一次安貧樂道又無怨無悔的精神跋涉,奉獻了一部閃爍信念光芒的磅礴詩作。
對于長征,中國共產黨、中國軍隊和嶄新的東方共和國的締造者毛澤東曾以一首氣壯山河的七律詩《長征》予以精辟的概括,他還在1935年12月27日陜北瓦窯堡會議所作的報告《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做過回顧式的總結:
“講到長征,請問有什么意義呢?我們說,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十二個月的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沒有,從來沒有的。長征又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告,紅軍是英雄好漢,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走狗蔣介石等輩則是完全無用的,長征宣告了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圍追堵截的破產。長征又是宣傳隊,它向十一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不因此舉,那么廣大的民眾怎會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還有紅軍這樣一篇大道理呢?長征又是播種機,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一個省內,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總而言之,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的結果而宣告結束。誰使長征勝利的呢?是共產黨。沒有共產黨,這樣的長征是不可能設想的。中國共產黨,它的領導機關,它的干部,它的黨員,是不怕任何艱難困苦的。誰懷疑我們領導革命戰爭的能力,誰就會陷進機會主義的泥坑里去。長征一完結,新局面就開始。”
從毛澤東這段報告中,我們找得出龔學敏在半個世紀后激情澎湃重上長征路,并決意為之書寫一部史詩《長征》的動因,他要用自己的詩行告訴世界,紅軍那舍生取義的凌云志節,那轉危為安的偉大智慧,那絕路逢生的無窮力量,怎樣匪夷所思地擺脫虎狼圍襲的厄境,掀開一扇豁然開朗、局面一新的“生門”。這樣的文字,絕不是有局限的專屬、專營與專有,它有一種超越任何藩籬的普世價值,有一道不可抗拒、不容污損、不可遮蔽的追求人類真理、生存正義與未來出路的神圣光芒。所以,它的知音是超國界的,是不受限于種族、語言與膚色的,其文本蘊涵的嚴肅意義不僅不可磨滅,而且日久彌新。1995年春天,龔學敏把計劃變為行動,他沿著一條中國工農紅軍一方面軍曾經走過的路線,從江西瑞金到陜西延安進行實地考察,并創作出長篇敘事詩《長征》。龔學敏的書寫,絕非是沖著某項評獎去的,它對現在和后世產生的影響自然不會伴隨某項評獎的塵埃落定而就此止步。
詩人和詩歌的大,首先是眼界、境界所構成的格局的大。在此前提下,進而以才思的犁鏵拓展一塊領地,以詩意的種子培植一片生趣,方可迎迓碩果累累的收獲節日。經營這部詩集,龔學敏投射出寄托高曠的炯炯目光,著實令那類批量化創作的日復一日扯雞毛、剝蒜皮的俗詩群或劣詩販終其一生而望塵莫及,他持定的詩歌信仰亦反襯出匍匐在金元寶前的折節墨客的可憎面目,令其無地自容。是的,龔學敏的書寫哪怕曾經遭遇過短暫的漠視和寂寞,但是,任何一只妄加沖動的他手,又豈有權力和能耐從中國文學版圖上抹掉一個已經定位的帶有紅色基因的奪目坐標?
仔細閱讀龔學敏的這一文本,人們不禁對那些慷慨出征的紅軍戰士油然起敬。他們生于貧賤卻勇于承擔國家興亡的責任,饑腸轆轆卻歌聲嘹亮,骨瘦如柴卻奮不顧身,衣著襤褸卻壯志凌云,歷盡危難卻不易初心,一路冒著槍林彈雨去征服萬水千山,為成就民族復興的偉業播下一串風雨撲不滅的火種。在《長征》的字里行間,讀者不難找尋出感奮人心的關鍵詞和詩韻意象:“紅星的樹葉”“紅星的花朵”“山鷹” “斗笠”“旗”“船”“槍”“劍”“鹽”“稻草”……那些象征希望、使命、熱血、鏖戰、險隘、激浪、饑寒、迷漫等的串接詩句,一旦與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前途緊系在一起,必然會產生令人熱淚盈眶的心弦顫栗。比如,“稻草”“稻谷”使人想到戰士們多數來自農耕勞作的草根家庭,他們帶著鋼槍、大刀、長矛去遠征,腳上穿的卻是草鞋,甚至赤著雙腳。同時,他們又是象征民族希望的種子,走到哪里就給哪里的人們帶來活下去的希望,使沿途百姓相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支軍隊是戰無不勝的仁義之師。龔學敏的筆觸善于以曲寫直,以柔證剛,以點凸面,用小細節闡述大道理,以小筆墨烘托大場面,娓娓道來地詮注出那一場聞名中外的萬里長征的悲壯與剛烈,他的詩章可圈可點的段落比比皆是。詩人如此訴說:“橫斷山,就是一顆子彈走過的路/在一把刀陡峭的刃上形成的十字。//橫斷山,就是讓樹一樣筆直的閃電/站在人們熟知的那條大河上面。//橫斷山,就是沒有水的季節,聽見目光盡頭的那邊/河水們冰涼的聲音。/橫斷山,就是滾燙的心臟與炙熱的雙腳中間/霧一樣彌漫的塵土……”描述飛奪瀘定橋的場景:“在純粹的鐵一萬年的寒冷中舞蹈的英雄/在純粹的火一千年的焦灼中舞蹈的英雄,風平浪靜的英雄,靜靜地/佇立在時光左邊的英雄/用禿鷲逃走的哀鳴/擦拭手中的劍”。另一個章節,詩人噙淚哀悼長眠在夾金山上的紅軍戰士:“身披花朵的英雄,身披雪的英雄/是山巔上沒有下來的英雄/是山巔上最后的山巔”。簡練的詩句,字字猛撞讀者的心靈。
龔學敏如此刻畫人民領袖的形象:“走在前面的人,走在旗幟與火焰前面的人/是領讀詩歌的/男子。是瘦瘦的手指握著詩卷,用鐘聲/吟誦道路與自由的男子……”寫到紅軍達到吳起鎮,詩人放開爽朗歌喉:“支撐天空的是一排挺拔的白楊。支撐白楊的/是一面旗,是被風掛了二萬五千里后/依然挺直的筆的/一聲呼喚。/用聲音支撐天空,用流動過的紅色河流拍岸時/鷹無言的姿勢,支撐/天空。……有人聽見山丹丹的詩歌/穿過心臟和腳印時,雨一般沉思的/唯一清新……”。
為寫一卷詩,龔學敏行足了萬里路,而這,僅是他絕不肯中斷的行吟生涯的又一個嶄新起點。《長征》是他給自己所熱愛的文學事業立下的一個里程碑,亦屬于獻給中國工農紅軍的一座紀念碑。爾后,他把背影留給潮漲的掌聲、揮動的鮮花和熾熱的目光,迎向一輪鮮艷的太陽,依然故我地闊步向前。
掌握審美的“鑰匙”
九寨溝,世界級的極品美景,是無數游人為之陶醉的“童話世界”,是龔學敏的故鄉,是他供奉心室的一塊圣地,是他詩歌創作的一個源頭。《九寨藍》是龔學敏獻給故鄉的一部主題詩集,他以最深情、最悅耳的嗓音唱出了一支又一支清麗迷人的情歌,它在同類詩歌題材中出類拔萃,是四川詩壇的一個重要收獲。
對此,龔學敏所敬重的同事、原《星星》詩刊主編、著名詩人梁平,在《九寨藍》的序言《如此干凈的山水,干凈的詩》中不無惋惜地評價道:“龔學敏是一位被遮蔽的優秀詩人。他的遮蔽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因為他寫詩多年,卻很少把自己寫的詩往外寄,刊物上能夠見到他的白紙黑字并不多,他以及他的詩沒有被更廣大的讀者所認知,以至于他在詩壇一直是若隱若現。”梁平對龔學敏格外贊許:“我相信,只有真正優秀的詩人,才能夠長年守住寂寞,才可以不在乎日漸喧囂的詩場子。”梁平還斷定:“龔學敏無疑是中國當代詩歌繼孔孚之后杰出的山水詩歌代表人物”,并且“終會有那么一天,他的詩歌的光芒會把自己照亮”。梁平的目光是犀利的,他的預言是遠見卓識的,經他筆力提攜,一個平時不顯山水的四川詩壇、乃至中國詩壇的重量級人物被人們刮目相看,這是一個偶然中的必然,因為,龔學敏畢竟是一個實力雄厚的低調詩人。
就筆者看來,梁平的點評雖一語中的,但龔學敏絕不僅僅是一個“山水詩人”。“哀民生之多艱”的悲憫情懷,珍惜今日、祈福明天的良善愿望,如滾燙的血液循環在他的詩句中間,從他的詩章中讀得出一個人的良心、良知、良行、良才,以及不畏塵世的虛偽和名利所遮蔽的淡泊安詳、寄托與期待。詩集《九寨藍》,囊括了與如畫風景密不可分的至真至美的人和事物,那是不輸于大自然造化的美好存在。
龔學敏生長于“天下一絕”的好山、好水、好地方,這對他的審美情趣有千載難逢的耳濡目染的絕佳修煉,可謂呱呱墜地就置身一所妙不可言的天然學堂,眼中的一景一物,耳中的鳥啼蟲鳴,都勝過一切喋喋不休的空洞言辭,這對一個人熏陶靈性、培植慧根和熏陶一副看取世界的優雅目光,該是多么重要?龔學敏作為造物主挑選的萬分之一的幸運者,他憑借敏銳目光和善感心靈擁有了一把打開美學宮殿大門的金鑰匙,使他日后張口歌吟即音驚滿座,令那些依仗堆砌詞藻、炫示奢華的拙劣表演者一時尷尬失語。是的,他選擇的詩路獨辟蹊徑,抵達的詩境與人無爭,締結的詩果含有豐富的純粹與美的稀有元素,始于耐得寂寞,終于一鳴驚人。他的詩作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的《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訶夫的《草原》、德國作家施托姆的《茵夢湖》,他的詩行中有那些舉世馳名的文學大師的身影晃動,有最珍貴的人類情愫的絢縵光芒,有一片纖塵不染的潔凈心地,有一種滿目生輝的生命芳甸。或許,這將給后世提供一個成功的案例:“詩人,是風景練成的”。
開卷詩《在九寨溝叢林中穿行》寫道:“一滴身著愛情盛裝的水,穿行在樹枝們好聽的/名字中間。/把一朵朵叫做羊群的花開在坡上/太陽就出來了。/把一枝枝叫做魚兒的葉飄在風中/月亮就出來了……”這是一幅精美的風景畫,一支撫弦彈奏的故鄉頌,每一筆色彩,每一枚音符,都飽含著深沉的愛。一個“愛”字,代表著他的詩信仰的真諦,亦是一口永不枯竭的靈感泉眼。
《女人們的海子》有長調的抒情:“一柄透明的傘,被那似水的手撐進了/詩歌的中央。美人如雪/婉轉的身姿在波光的巢中,在羽毛輕盈的花中/成為古典的水了。冬天是一尾魚一般剔透的蟲/在陽光發絲細膩的敘述中,在夢幻的夏夜深處/發芽了,并且成為一根叫做冬蟲草的/海子”。詩的結尾,如一串顫音,簡潔而雋永,耐人尋味:“走在前面的是名叫九寨藍的海子。走在后面的/是一位叫做藏族的女子。我知道,一滴是雨/一枚叫做雪花。”它既有九寨藍的特質,又有不輸于吃西餐的高鼻子洋人所矜持的生花詩技的圓熟與流暢,給讀者帶來一份不用分國界的與名家名作等值或同質的閱讀快感。
龔學敏有不落俗套的速寫才能,簡素的文字,給人以千回百轉的感動。比如《松鼠》中的場景,似乎是沈從文、賈平凹、阿來等的小說里出現過的一個或一群熟人:“藏人的馬,馱著經書中的陽光從山岡的那面走了過來。/前面的影子是藏人中的藏人/把珍珠的頭一抬/天就藍得不是藍了。遍野的杜鵑林,把所有被稱為杜鵑的事物,飄怡在花中/朝天上走去。”淡淡的筆墨,濃濃的詩意,貌似隨處可見,卻需要平中見奇的細致,剪裁恰好的匠工。
《那些赤裸著的天鵝》中,詩人的勾勒叫人聯想到某幅世界名畫:“云。飛走了。木質的水桶,樸素地坐在/生長過天鵝的路上。如同我的眼瞼四周/結滿帳篷黃昏般的寂靜”。俄羅斯美學大師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過一個美學定義:“美是生活”。龔學敏善于在人們見慣不驚的場景中,發現美,選取美,這正是一個杰出詩人所必備的基本素養,他十分擅長,得心應手。他的詩句,好像是隨口而出,卻不乏“十年磨一劍”的力道,具有不經意流露的才氣鋒芒,真是大智若愚,大筆若拙。
《懷念過去了的院落》不僅是懷舊,詩人筆訴:“點燃一根火柴,能夠照亮黑夜之中/所有追求光明的眼睛/懷念一座過去的院落/可以把出門的路用心靈走直//與過去的院落有關的成群漢字,順墻而下/成為無家可歸的聲音最后的樹蔭……”這不單是風景,也不涉風月;不單是鄉愁,也不囿于鄉音。它有文明的薪火,有傳統的守護,有信念的匡持,有人格的峭拔,有光明的瞻慕,有道義的擔當,有前程的渴望,有對他人的眷顧,有對自我的期許,如此豐盈韶美的高貴元素,詩人把它凝練為寥寥數行,一個偉男子的拓落形象已直立眼前。
破譯皇城的“時尚”
龔學敏在主掌《星星》詩刊之前,當過中學教員、警察、宣傳部長、報社總編,錘煉現代人才的“四大要素”(德、識、才、學)一應俱全,從而他能順利突破大量有才無識的詩人無法避免的孤掌難鳴、獨腳難舞、單翼難飛的創作瓶頸,他的創作沒有流于一般詩人隨機性的凌亂和不知所云的茫然,是有清晰取向和目標設定的有序拓展,以“心想”為花,以“事成”為果,每每能事半功倍,后發早達,捷足先登,多年以后回眸一看,已蔚然成大觀。
龔學敏既有管“筆桿子”的經驗,自身又是“筆桿子”,自然明白“合唱”和“獨唱”的區別。他承續了“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的先賢文道,不屑急功近利地盲動妄動,始終未染為賺眼球而信手涂鴉的浮躁氣息,以嚴謹書寫去應答無情時光的篩選與淘汰。他從沒深陷過雕蟲小技的泥淖,始終以自覺意識和自主定力,遠投視線,打開視界,氣勢恢弘地實施自己的詩歌戰略,打了一個個漂亮的詩歌戰役。當然,在此過程中,他亦借助詩觀摩和修煉,使自己的詩歌戰術和詩歌技巧同步精進,不斷帶給文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驚異。他從民間采擷過“下里巴人”,也步入皇城聆聽過“陽春白雪”,其耕耘數載的《紫禁城》——問世,便亮出一派華麗轉身的優雅。
為了寫就這一部詩集,龔學敏檢索史典,流連現場,追溯古跡淵源,收集文物典故,神游于庭院深深的重重深宮闊院,在君王睡榻旁去感受歷史的呼吸,在森森古木叢尋覓往事蹤跡,飛揚詩思,拍翅高翔,把天上的瓊漿與人間的玉液轉換為汩汩流淌的詩思,他的才筆堪稱靈光煥發,有挑戰光怪陸離的莊重思考,有啞然失笑的一懷悲憤,有扼腕長嘆的淺唱低吟。當他詩行中的一座雍容華貴的紫禁城出現在名刊大報的文學專版、專欄時,詩人的姓名已是讀者口中不斷吐出的大寫熱詞。
在《文華殿:在經書門的酒宴中》中,詩人略帶憂郁地低聲吟哦:“有人輕輕地拂去嗓子的路上一棵不能再小的咳嗽。雪花棲在/鳥的鳴上。一艘叫做茶葉的船,停泊在晶瑩的水中,/還有種植文章的農夫,和一茬茬寫成的莊稼。乘輦而來/結滿經書的盛宴中,誰是白髯及胸的艄公,/和變幻莫測的行頭//……所有的紙,都疊成了同樣質地的船。天是有顏色的。漸漸淡下來的不僅是天色,還有那些開始模糊起來的名字。/水朝低處流/剩下的船,與典籍們朝夕相處了。//所有的經,隨著黃色的輦,朝高處去了。/剩下的宴,在低處/一律地身不由己。”這是一首發人深省的詩作,束之高閣的經書與低處疏遠,那些身不由己的低處宴食又是什么樣的結局?從詩人的字行中,有著欲說還休的留白,令人頗費猜度:水往低處流,智慧是不是似水傾瀉?
不少收入《紫禁城》的篇目,一讀標題就令人既意會三分,又浮現聯翩。比如,《軍機處值房:在刀刃上彌漫的一團和氣》,在國勢衰微的年代,軍機處值房的“一團和氣”意味著什么?《乾清宮:所謂“正大光明”》中,在盛產陰謀與算計的去處,“披著墨色的袍”的“正大光明”連同“隱秘處深藏不露的錦匣”,詩人給讀者留足一片想象空間。《暢音閣:唯有歌舞,才能升平》中,那些讓國人最為尷尬的皇朝,都演盡了無視“山河破碎”的“歌舞”,粉飾了“哀鴻遍野”的“升平”,窺視歷史深處依舊有一場沒有下停的滂沱淚雨。在《長春宮:行走在壁上的<紅樓夢>》中,詩人百感交集地寫下:“一個恍惚的夢,掛在陌生的壁上,把可以知心的/影子凝成話語,看著自己的樹長成良木,別人的女子/長成良妻。/讓她們雪一樣地白。雪一樣地涂著風景上的顏容,并且/多年以后,依舊和剛要開出的雪花,一樣地白。//依舊在雪地的白上置一抹那樓一樣單調的紅。”想來,書寫著的詩人眼眶定然淚波粼粼,一個皇朝遺存的純潔與美好僅剩“行走在壁上的《紅樓夢》”,多少霸圖飛灰煙滅,多少憧憬蕩然一空,紫禁城禁錮多少人間希望,辜負了多少良辰美景,斷送了多少大好河山?他收筆憑欄,禁不住一聲長嘆。他的詩句是含蓄、質樸和內斂的,也是誠摯、智慧和豐饒的,閃耀出養眼怡神的光麗。
走進紫禁城的龔學敏,腳步徐緩,神情淡定,目光灼熱,一個封建皇朝的影子越看越小,一幅中華文明的版圖越看越大,捏在手中的筆亦左右逢源、意到筆到的練達,已是抵達全新境界的自由詩人。自由,已是寫進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閃亮詞匯,而在一些人的眼中卻遠未脫敏,似乎西方人使用過的字眼東方人使用就是原罪,實則是這類人壓根就不懂什么叫自由。自由,即是一切符合自然法則和社會規律,以及不逾越現行法律政令邊際線,因而可以不受拘束的言論和行為。它包含著對正義與真理的加持,它與“真、善、美”甘苦共嘗,風雨同舟,它是一類具備高度覺悟和非常理性的人方能抵達的化境,它不可以與想入非非的任性而為劃等號。是的,進入紫禁城紅墻的龔學敏,就是一個自由駕馭詩意馳騁八極的現代人,他對封建帝王沒有俯首臣服的屈尊,沒有失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率性,他的詩行有原野的廣袤和生命的張力,恰似野火燒不盡的原上草,昂首在晴光中吐綠噴芳!
續譜文明的“絕響”
龔學敏是一個當代陳子昂式的詩人,他不止一次占據“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點位,常在詩歌領域扮演著一個孤軍深入的拓荒者角色,令不少擺不脫思維定勢的詩人和評論家一時回不過神,乃至不知所云地目瞪口呆。
上個世紀,中國在歷史節點上,出現過兩次詩爆炸或詩繁榮的時期。一次是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那時進取的目標是明確的、清晰的,即是要打破封建文化的桎梏,發展一種能夠勝任“救亡和啟蒙”兩大時代使命的文化載體,這段時期的詩歌格調帶有狂飆呼嘯的兇猛勢頭和激情澎拜的淋漓傾訴的典型特征,詩人的主旨一看便知,詩作的內容一讀便懂,甚至口語般的清淺直白。另一次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早醒的詩人們意識到必須拆除極左思潮構筑的精神藩籬,但對沖出禁區后的朝向卻陷入茫然無措的種種困惑。同時,人心的傷痛尚未痊愈,詩創作本身還沒有厘清政治與文學的分合與異同的基本常識,人們對文革以來“無限上綱”的“文字獄”的巨大陰影猶余悸未消,對國門開放是對是錯、是福是禍充滿疑惑和擔憂。人們只懂得中國人亟待解放思想,卻不知曉社會寬容的尺度有多大,以及時代發展的浪潮將要撲向何處。如此,注定會一再出現前瞻后顧的遲疑,左右搖擺的迷失,忐忑不安的焦灼。這種步履艱難的莫名糾葛,必然會影響到詩歌的表現風格,以朦朧詩句宣泄萌動的叛逆心理,反映觀測迷茫的前景預期,以及小步幅的探索嘗試,亦不失為一件求其次的自我保護的“防身盔甲”,這便是這一時期詩壇的流行風格。這兩個階段的詩歌創作現象,可以用馬克思主義原理的一個基本概念來解釋:“存在決定思維”。當然,社會環境和條件的“存在”漣漪,無可否認地會擴散在文學創作的語境里。時也,勢也,便決定詞的繁榮不會出現在唐朝,詩的盛世不會出現在宋朝,曲的高峰不會出現在明清,小說的繁茂不會出現在元朝,因為培植文學的土壤此一時彼一時,提供的養分不相同,文學花卉的長勢與果實便不可同日而語。
龔學敏的詩集《紙葵》,有人調侃它像“外星人的表述”,可惜這種評語的語境并沒有深入下去,也有沒拓展開來,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但是,它也留足一個供文學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話題空間和思索地帶。混亂與朦朧,二者都處于未完成式的狀態,處于走向新秩序和新境界的過渡期。首先,我們得看一看《紙葵》表現的題材是什么?一是廣漢的三星堆遺址,二是成都的金沙遺址。作者在詩集的扉頁和封底獻詞中也公開了創作意圖:“獻給這個世界我們未知的”。以未知的詩風,去探索未知的領域,內容和形式不恰好是兩相匹配?
《紙葵》的內容是回溯時光,手法具有國際視野的前衛,其間布滿了藝術悖論。如何解讀?在進入龔學敏的文本之前,不妨重溫一番唐朝布袋和尚的《栽秧謁》:“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龔學敏一直對未知世界十分好奇,《長征》《九寨藍》《紫禁城》都在嘗試回溯已知、解讀未知,他視認知的盲區為一份抱憾和羞愧。但是,當他站在兩個古文明的遺址面前,除亢奮得激動不已之余,同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歷史文物是沉默的,自己儲存的知識量是匱乏的,個人目力和表現手法是有限的,回溯時光的受限性折射在詩行中便是敘述的受限性,正如他眼前出現的歷史文物呈現出巨大誘惑性與誘導性的殘缺美,他的筆法和筆跡顯現出一種相互匹配的對稱性與對應性,也就是以殘缺美回應殘缺美。明白了這一層,看清了龔學敏的寫作屬于受制于年代的久遠和時代的落差的“高精尖”,正如詩評家楊獻平所言“如入無人之境”,那么對詩人的期望值和評判尺度就不會不近情理和高不可攀的百般苛求。
《紙葵》的作者,試圖以自己的眼光去發現與詮釋,以斷想去粘連與再現,復活那破碎、遺失的古文明殘片,構建一幅神秘又遙遠的文明版圖,但付出的辛勞或許有效,或許徒勞,與結果之間存在不確定性。這樣,他的詩思時而如一只凌空高翔的天鵝,在明凈的天空大寫優雅;時而像一尾鰻魚探底潛游歷史海洋,在黑暗的深淵感受苦覓不得的惆悵。總之,詩人希望借助一個靠想象力開鑿的時光隧道,去找回、接觸、感受出現在洞口的另一頭的神奇光亮。
其實,龔學敏對回溯時光的窮追不舍已漸次在詩行中鋒芒畢露,比如,“種子們等在先前的種子死去后自己成為/種子的路上”“洪水的皮被木樁夯進洪水自己”“我把詩筆磨細,插進青銅的縫隙,/探聽月亮的虛實”等等。他的筆觸,交織著對未知空間的期冀和已遁時間的好奇,并不是止步于把人們的注意力回引,去癡戀消隱了的往昔輝煌,而是體現一種以倒退實現前追的藝術悖論,是一次值得嘗試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詩意探險。
評判一個詩人的書寫成就,向來需要摒棄專屬于神的完美無缺的標準,而應當重返現實,回到人的存在處所,回到人的本身,看一看書寫痕跡呈現出的角度、難度、高度、幅度、精度,是不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哪怕僅有其中一個方面的突破,都應該向其致以敬意。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龔學敏值得當代所有的詩歌書寫者,投以有情感溫度的敬重目光,他的詩行可圈可點的創意比比皆是,當今世界詩壇的各種流派使用過的筆法,似乎都得到了他長才廣度、窮搜博采、包容并蓄的輪番應用,他以憧憬未來的現代人的姿態朝向遙不可及的遠古,做了一次虔誠的回望與深度的回溯,他的書寫意義大于書寫收獲無論豐歉與多寡的實際成果。
《紙葵》是一席美的盛宴,龔學敏的詩筆流光溢彩、詭譎多變:“霧霾的腹部滑過原野,/川劇提著竹籃拖長的唱腔/從煙囪失節的蜘蛛網上,/捉拿隱情。”受限的題材,不受限的思考,使詩人的創作迸射出開放時代的奇麗光束。“烏鴉的青銅一節節植樹,/女人合唱的蝙蝠,筑墻,戀愛,/護佑魚的迷途。被七枚符號支撐的路,/比所有的天空好高/直到天空老邁。”馬爾克斯小說中那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影子,在詩人的筆端不停晃動。“黃土是另一匹奔跑的黃土的藥引。/謠言筑起的祭壇,/在紙葵的筏子上,/聽風,聽埋進黃土的風。/給江河搭涼篷,/陳列風,和自己的遺體”。詩人面對展示的歷史遺存,沉吟、思考,發散的思緒宛如仙子凌空飄拂的散發,這種出現在量子力學盛行年代的前衛表述,的確有些像從外星系闖進的不速之客探訪地球村時的觀感,它不單令人驚愕,更令人贊嘆。
龔學敏的書寫,特色著卓,他總是選取一般詩人視而不見或畏難卻步的選題,不辭艱辛地迎頭而上,以“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精誠,沉潛數年才滿載而歸,收獲的都是那些急于求成、急于兌現的名利客窮其一生也莫以斬獲的重磅精品。他淡泊名利的守恒,勇猛精進的忘我,懷抱一顆干凈心,手握一支才氣筆,堪稱是自覺承擔中華文藝復興使命的那一類社會棟梁,是一個自身資質合格的偉大時代的代言人。他僅憑《長征》《九寨藍》《紫禁城》《紙葵》所展示出的清曠超俗的沉雄實力,就有資格進入中國一線詩人的精銳陣容,而他經年隱名于市、隱身于野的創作狀態,更是今日停不下、坐不穩、耐不住的快餐文學寫作者,得以矯正自我的學習榜樣。
正因為,龔學敏無愧于我們所處的時代,他才夠資格充當我們所處時代的代言人。毋庸置疑,他是一個實現了個人現代化的現代人,他為現代人寫詩是他應運而生的個人使命。況且,他的職業是好詩的編刊者,愛好是好詩的創作者,他個人的“兩全其美”,不僅是他一己的幸運,而且恰好能最充分地回應偉大時代對他的召喚,也幸好龔學敏不乏舍我其誰的擔當勇氣。所以,我們有理由寄希望于他,并期待著他的下一部詩集,以及他所在平臺所不斷推出、高高托起的華語詩壇的一代風流。
在這呼喚巨人而出現巨人的偉大時代,我們不妨把目光投向龔學敏和他所帶領的那支能征善戰的榮譽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