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一
賀興滿家的老屋子垮了,垮的時候是在后半夜里,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住在不遠處的賀興滿聽到了房子垮塌時的響聲,雖然夾著風聲雨聲,但椽子的斷裂和布瓦的傾瀉組合成的聲響還是傳進了賀興滿的耳里,他驚跳起來,隔著窗口破爛的塑料布看過去,昔日聳在眼前的老屋不見了蹤影,灰黑的輪廓也消失了,像被狂風暴雨吞噬了一般。就著閃電的光亮,他才看見了一堆瓦礫和幾堵斷墻。他的婆娘也披了衣服來到他身邊,茫然地看著雨夜,說,垮了?
賀興滿在黑暗中睨一眼婆娘說,垮了,是老天爺要整老子。
這事是天亮了好一會兒才由賀興滿隔壁的賀學旺告訴給村主任賀小兵的。賀小兵要他的婆娘煮了面條端來和我一塊吃早飯,正吃著,他的電話響了。賀學旺在電話里說,主任啊,旁邊的老屋子垮了。賀小兵停了咀嚼,忙問,沒壓著人吧?賀學旺說,沒呢,兩口子還活蹦亂跳的。賀小兵說,沒壓人就好,我知道了。他掛了電話,又攪一筷子面條塞進了嘴里,邊嚼邊說,垮了好,看他還有什么話說。我不明其詳,便問,什么垮了?他說,你知道的,賀興滿家的老屋,昨天夜里垮了,自然災害,也免了我再去做工作,省心。
我被派來杏花村搞精準扶貧沒幾天,去村子里搞調研熟悉情況,就看見了那幢老屋聳在那里,屋頂是烏黑的布瓦,瓦溝里長著茂盛的瓦松,土夯墻上的白石灰已變成了土黃色,有的還大塊大塊地脫落了,只是用紅染料寫的“蘇維埃萬歲!”“送兒當紅軍,消滅白狗子”等標語還依稀可見,整幢房屋破敗不堪,讓人一看就有點歷史的滄桑感。那時候是春天,房前屋后、溝邊坡上到處是盛開的杏花,一簇簇白如雪花,而這幢老屋就像站在樹下極力向遠處張望的老人,腰躬背駝,滿臉溝壑,呈現出不堪重負,稍經風吹就會倒下的樣子,與這春意盎然的景色格格不入。我問賀小兵,主任,這破房子聳那兒好看啦?賀小兵一臉的無奈,說國家的扶貧政策,拆舊房換新房,可興滿叔就是不拆。那為啥?我問。他說,一根筋橫了,興滿叔說那是文物,是祖屋,留著有念想。
那以后我見過賀興滿,看上去七十多歲的樣子,歲月的痕跡在他的身上隨處可見,一張老臉更是飽經風霜,布滿皺紋,像老屋墻上裂開的一條條縫,實際上一打聽,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那一年出生的,屬牛。我試著想幫村里做做工作,就說,興滿叔啊,村子里想發展鄉村游,你那老房子是不是有礙觀瞻啦?沒想到他頓時來了精神,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上,說,張干部,我倒要和你說道說道,這老屋是破了一點,可那是紅軍住過的屋,當年紅二十五軍獨立團指揮部就設在這間屋子里,村里搞鄉村旅游,紅色旅游,我都贊成,把老房子都拆了,人家游客來了吃什么,看什么?還旅游什么呀。
我出于在縣檔案局工作的職業敏感,對賀興滿說的話有一點認同,說,你說得有道理,向村里反映吧,紅軍的遺址彌足珍貴啊。
怎么沒反映?我說過多次了。賀興滿點了支煙,猛抽一口說。村里說在這革命老區,紅軍的遺址到處都是,拆這一間屋不影響紅色旅游。張干部,我知道,聽老人們說過,咱們鄂豫皖根據地鬧得很紅火,在七里坪鎮有一條紅軍街,政府出錢修繕了,如今有很多人在那里參觀,可這分散零星的地方也是革命遺跡啊,怎么就不能修一修,保留下來呢?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在猜想村里不愿出錢修繕而要他拆除的理由,隔壁的賀學旺踱著步子過來了,說,興滿兄弟你別說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小九九,這些年太了解你不過了。你一蹲茅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是稀的是干的,我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
賀興滿站起來,幾步就竄到了賀學旺面前,說,你曉得個啥呀,小地主崽子,你沒發言權。
賀學旺也不氣惱,用一種調侃的口味說,不是我爺爺這個地主開明,你還住不上這屋呢。
賀學旺比賀興滿小幾歲,但小時候兩人在同一座老院子里玩,一同長大。到他懂事的時候,他聽爺爺曾念叨說興滿家的屋子原來是他家的,是鬧蘇維埃時爺爺主動分給家里的長工興滿爺爺的。一次兩人吵架了,學旺趕興滿走,說憑啥住他家的屋,興滿告訴了爹,爹反映給生產隊,生產隊就將學旺的爺爺弄去批斗,說他想找貧下中農翻案。此后,興滿與學旺交惡,互不搭理了,直到長大,興滿參軍走了,學旺留在生產隊里。興滿聽學旺這樣說,又想起當年趕他走的事,說你個地主崽子又想翻案啦。
賀學旺一笑說,時代變了,一切講事實了,你敢說那老屋子不是我家的?
賀興滿一時語塞,漲紅著臉說,政府做主分了,就是我家的,諒你也拿不出那老屋子是你家的證據來。
賀學旺說,算啦,今兒個不是跟你爭這些,政府給老區扶貧,拆老屋子換新屋子,我們都拆了,你怎么就硬橫著不拆呢?
賀興滿說,我就是不拆,那是紅軍鬧革命的屋子,留著就是為了紀念革命。
賀學旺惱了,說,你搞清楚點,我的爺爺是開明紳士,支援紅軍出過大力,政府已經定論了,你再誣蔑,我跟你沒完。
眼見兩位老人說的話已冒出了火藥味兒,我忙從中攔住了。從兩位老人的爭吵中,我知曉了一點老屋子的往事,依稀感覺到那老屋子的歷史價值。縣委縣政府正在全縣普查、修繕紅軍遺址,收集、整理革命事跡,建立完整的紅軍檔案,圍繞這座老屋子可以還原一點紅二十五軍獨立團的真實過往,充實紅軍的歷史檔案。于是我回局向局長楊靜作了匯報,楊局長對此很感興趣,指示我在做好扶貧工作的同時,盡快了解歷史的真相,如果屬實,可申請撥付資金對老屋子進行翻修,建成革命傳統教育基地,納入全縣紅色旅游景點,供后人參觀。
二
我將楊局長的話帶給了賀小兵。賀小兵正在田間與幾個村民商談引進杏樹新品種,擴大種植面積的事,這也是我們扶貧工作隊進村后主抓的一個項目,我們請農藝專家反復論證,并拿出了規劃圖,目前已進入實施階段。原以為賀小兵聽到楊局長的話后會興奮一陣子,不承想他顯得有點不冷不熱,揭下頭上的草帽扇著風兒說,這事好是好,可在這大別山里,跟革命沾上邊的地方多的是,政府哪有那么多錢修啊。我說,錢的事你不用管,關鍵是興滿叔的老屋子不拆為好。賀小兵說,他不拆,影響村里的整體扶貧進度,國家給了錢就是要老區人民告別破屋子住上新房子,幾年了,他那老屋聳在那里老讓我出丑,鎮領導來一次批我一次。我也是有臉的人啦。
我也十分理解村主任這一級干部的難處,上面一個政策下來都是要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各個村子都比著干,唯恐落人后了,何況國家撥付??罡纳评蠀^人民的居住條件,這是扶貧的重要舉措,是政治任務。杏花村因為賀興滿一家老屋子不拆,新房子無錢粉刷裝修,至今還用塑料布遮著窗口,成為全鎮拖后腿的典型。鎮領導給賀小兵下了死命令,年內要將賀興滿家的事處理好,否則要啟動問責機制追究他履職不力的責任,這讓賀小兵如有一根魚刺卡在喉管里難受,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我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盡快調查,了解這間老屋子的革命歷史,如果真與紅二十五軍有關,我們寫個報告上去,要求保留紅軍遺址,不僅免除了拆屋之難,而且順了興滿叔的心愿,一舉兩得。
賀小兵把草帽扣在頭上,走到一棵杏子樹前,用手拍一下粗壯的樹干,看看枝繁葉茂的樹冠,說,那樣最好。不過,村里的杏樹更新換代,成立專業合作社的事還要靠扶貧工作隊費心呢,你抽得開身嗎?
我說,放心,我會見縫插針的,保證兩不誤。
賀小兵說,那好,你們局的領導和干部不是都要一對一地幫扶嗎,興滿叔就由你包了,咋樣?
行啊。我爽快地答應了。那以后我常去賀興滿家,對他家的情況有了詳盡的了解。興滿叔從部隊回來后,經人介紹娶妻成了家,生有一兒一女,由于一家人的勤扒苦做,家境逐漸地好了起來,后來兒女都成家立業,父母也終老歸山,他就有了一種如卸重負的輕松感。兒子就讓他翻修房子,可他高低不同意,說他父親臨終時交代過,這房子是共產黨分給他們的,讓他們的祖上由上無片瓦、寄人籬下的佃戶從此有了自己的屋子,這是共產黨的恩情,留著是為了紀念黨恩。當他得知這屋子曾是紅軍的指揮所時,他對老屋子就有了一種割舍不斷的情愫,住在里面就覺得踏實,還有種自豪感。他時常投入一點資金換換腐朽的椽子,補補裂開的墻。兒子不理解,有時和他爭吵幾句,媳婦也說他是老古董,什么時代了,還住土墻屋子,讓人寒磣。他就說你們懂什么呀,這是歷史。兒子和媳婦見拗他不過,就把剛一歲的孫女扔給他,去深圳打工去了,一年難得回來一次。接著,兒子突患肝癌,雖多方醫治卻無力回天,兒子走后,媳婦也跑得了無蹤影,欠下的債務和一個十來歲的孫女就完完全全地落在興滿叔的身上。興滿叔和他婆娘也不怨天尤人,認了命,靠了坡上的幾畝旱田和杏樹、桃樹的一點收成,艱難地過著日子。這種條件下,他第一個反對拆舊屋建新房,因為他拿不出建新房時要自籌的那部分資金,還是在賀小兵主任的聯系下賒欠了磚、瓦、水泥等材料錢,才勉強做起了新房的框架。興滿叔撿了些廢棄的農用薄膜釘在了窗子上,總算能遮風擋雨,祖孫三口就住了進去。
我十分同情賀興滿一家人的窘迫境況,就想著法子為改善他家的條件盡點自己的力量,這也是我作為扶貧工作隊隊員的責任。我為他的孫女聯系了縣上的一所學校讀書,而且免了學雜費,又聯系了在縣城做門窗生意的我的同學,請他解決幾套門窗,趕在寒冷來臨之前安裝,讓他們一家人過一個暖和的冬天。我將這消息去告訴賀興滿時,他正和婆娘一起在為剛卸果的杏樹整枝,他從梯子上下來,把鋸子和剪刀放在地上說,那敢情好,這真得感謝張干部,感謝黨的扶貧政策??!
他婆娘提了土茶壺來,用碗倒了茶水遞給我說,張干部,喝水。她又倒了一碗水給她男人,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說,今年的杏子、桃子都靠鄉村游賣了個好價錢,屋子里又要安門窗了,再不會挨凍受冷了,這日子就熱乎了。
我喝口水說:如果老屋子改成革命傳統教育點的事批下來,你們去看看場子,給后生們講講紅軍的故事,那心情就更爽快了,是吧,興滿叔?
賀興滿一把抹掉掛在嘴邊的茶水,說,那是,那才是我想干的正事兒。哎,張干部,你打聽的事怎么樣了?
我就把零星收集到的關于紅二十五軍的事簡要地說了一遍,然后問,興滿叔,聽說幾年前有個老紅軍來過,說是要看看他當年戰斗過的地方。你知道嗎?
賀興滿說,怎么不知道?那是鄰縣的一個老人,說是當年就住在咱們村,可他說是老地主救過他的命,學旺還領著他去老墳上燒紙磕頭了,我當時就納悶了,怎么能給地主老財燒香磕頭?還是紅軍戰士呢。
我笑笑說,興滿叔啊,從我了解的情況看,學旺叔他爺爺曾是財主,但他思想開明,同情紅軍,支援革命,不僅騰出房子讓紅軍住,而且變賣家產去購買槍支、布匹、糧食給紅軍,對革命根據地的建設可是出過力、做過貢獻的,當時徐向前總指揮對他的義舉贊不絕口呢。
不可能吧?你唬我!賀興滿將信將疑。
我說,興滿叔,我怎敢騙你喲?有些情況縣里的志書上有記載,不過有些細節我還得去考證。明天我就去找那個老紅軍敘談敘談。
三
老紅軍叫向光明,是鄰縣向家集子下灣人。下灣離杏花村有七八十公里,參加紅軍那年他十五歲,只有乳名叫狗娃,大名是團長給他取的。當時他是紅二十五軍獨立團特務連戰士,隨團指揮所住在杏花村鄉紳賀士雄家里,一住就是一年有余,直到第二年秋天,部隊從湖北調往河南,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杏花村,離開了那座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大宅子和慈善開明的賀家老爺。
這些都是向光明老人的兒子告訴我的,遺憾的是向光明老人已去世幾年了,我沒能目睹老人的相貌,親耳聆聽他的講述,但他留下了一本回憶錄,是他健在的時候親手寫下的。他兒子怕我不信,反復強調可以將回憶錄拿去由專家鑒定真偽??粗矍坝醚b訂好的材料紙寫成的厚厚的一匝回憶錄,我仿佛看見向光明老人就坐在我的身旁為我講述著那段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的崢嶸歲月。我激動地對他兒子說,這可是珍貴的歷史資料,難得,難得??!臨走的時候,我想借那本回憶錄回去復印一下,老人的兒子卻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說,我曉得現在政府都在整理革命文物,我爹回憶錄里記的事多半與你們縣有關,你就拿回去吧,留在你們手里我放心,我想我爹知道了也不會反對的。我少不了一番感謝,抱著那本回憶錄如獲至寶般喜滋滋地回到了杏花村。
我把向光明老人的回憶錄認真仔細地讀了一遍,又查看了一些歷史資料,終于弄清了紅二十五軍的戰斗歷程。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1931年建立于六安縣麻埠鎮(今屬金寨縣),1932年10月,其73、74師隨紅四方面軍轉移,11月中共鄂豫皖省委以其留下的75師和皖西部分紅軍為基礎,重建了紅二十五軍。蔣介石集中重兵對鄂豫皖蘇區進行“清鄉”“清剿”和“圍剿”,紅二十五軍進行了艱苦的斗爭。1934年11月奉中共中央軍委周恩來副主席之命,紅二十五軍從河南省羅山縣何家沖出發向平漢鐵路以西轉移開始長征,1935年9月到達陜甘蘇區永坪鎮,與劉志丹領導的西北紅軍會師,結束了長征,是幾支長征隊伍中最先到達陜北的一支工農紅軍,成為長征先鋒。據我考證,向光明老人住在杏花村的時間就是紅二十五軍奉命調往河南羅山縣之前。
那些日子我的思緒總是飄蕩在八十多年前的革命根據地的上空,眼前旌旗舞動,耳邊鼓角陣陣。我為紅軍戰士不怕流血犧牲,浴血奮戰、百折不撓的革命精神所折服,為蘇區人民不懼豺狼淫威,支援紅軍、前赴后繼的犧牲精神所感動。令我高興的是,我不僅能確定賀興滿家的老屋子就是紅二十五軍獨立團的住房,而且我還解開了向光明老人為何在有生之年前來拜祭賀士雄的緣由,原來,賀士雄對他有救命之恩。
那年夏天,敵人對根據地進行圍剿,紅軍大部隊轉移到外線作戰,只留下幾個重傷員和年齡尚小的向光明。在敵人摸進村子之前,賀士雄就讓家人把傷員隱藏在了后山上,他吩咐家人每天做飯,然后由家里以前的長工、賀興滿的爺爺賀文才和向光明送上山。那天他們倆送了飯回來,在村外就被敵人的搜索隊截住了。帶隊的是賀士雄遠房侄子,他知道賀文才是堂叔家的長工,攀起來還是同輩分的兄弟,他讓士兵把兩個人捆結實了,扔在村頭的禾場上,說太陽落山了就開刀問斬。賀士雄知道了,將侄子請到家里去好酒好菜地款待,說,侄子隊長啊,文才是我家扛活的,那小孩外鄉逃難來的,乳臭未干,哪能是紅匪呢?
賀隊長打著酒嗝,戳著牙花說,上峰有令,山要過火,人要過刀,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
賀士雄說,那是,可咱們賀家是名門望族,禮義之家,文明之士,怎能讓紅匪的血污染了名聲?說著他塞了兩根金條到賀隊長的衣袋里,賀隊長半推半就,說既然是家里扛活的,那就讓他們在家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到處亂跑了,槍子可不長眼啊。然后他命令士兵將已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兩個人拖了進來,交給了賀士雄。
向光明在回憶材料中詳細地記錄了那次被救脫險的經過,字里行間充滿了對賀家老爺的感恩之情。
四
我將搜集到的情況整理成文,分送給了縣檔案局和鎮政府,并說服了賀小兵,要他暫時不催著賀興滿拆屋,等待上級的答復。
在這種等待中,我們等來了賀興滿的老屋子被雨水沖垮的消息。我的心里多少有一些遺憾。
天放晴后,我去了現場。老屋子垮了大半,殘垣斷壁仍像一個肢體殘缺的老人高傲地挺在那兒。賀興滿把我讓進他屋里,說,張干部,這可咋辦?屋垮啰。
我說,還好,沒垮完,百年的老屋子,架子還蠻牢呢。
他婆娘進來,拖把椅子讓我坐,說,百年的老屋子,我還以為藏了些金銀財寶呢,跑去看呀,墻縫里有一把算盤,我就鬧不懂了,啥子不好藏,藏把算盤有啥用嘛?
我不懂地問,什么算盤?在哪?
他婆娘轉身從門前臺階上拾起一把算盤遞給我說,張干部,你看看,這破算盤還藏在墻縫里,不是屋垮了,還不知要藏好多年呢。
我接過算盤細看,那是用上好的檀木做的,一尺多長,珠子圓圓的,還閃著亮光,用手一撥,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翻過反面來,框木上有用刀刻的痕跡,經辨認,那是“獨立團”三個字。這使我大喜過望,斷定這是紅二十五軍獨立團的東西,忙問:這是在哪找到的,還有別的東西嗎?
他婆娘說:沒啦,我怕還有金子銀子什么的,過細翻了一遍,啥也沒有。
我說,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嗎?這可是紅軍用過的算盤啊。你們看,這上面有字呢。
賀興滿忙奪過算盤,看到那歪歪斜斜的“獨立團”三個字后,也興奮地說,我說嘛,紅軍在這住了一年多,總該留下點痕跡嘛。
看到自己的男人高興,他婆娘的臉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說,我以為是個不值錢的東西,正要當柴燒了,村里的會計算賬也不用這玩意了,哦,和這算盤放在一起的還有本書。
書呢?我急著問。
燒了。他婆娘說,下雨柴火濕了,那書也濕了,我撕了封皮里面有些干的,引火了。對啦,好像還有幾張,我去拿來給你看。
快去,快去。我預感到書中藏著驚喜,有點迫不及待了。
不一會兒,他婆娘拿來了幾張紙說,幸好,沒燒完呢。
我接過來一看,那是舊時常用的黃表紙,只有六張,紙上用毛筆寫滿了字,那字跡還十分清晰,豎排寫的,開頭便是民國二十一年春借群眾糧與獨立團收,后面是許多人的名字和谷多少斗、米多少升。我細致地看了幾遍,激動地說,我敢肯定,這是紅軍的借糧賬本,寶貝啊,只是可惜,不全了。
賀興滿就沖他婆娘發火說,你個豬腦殼,死婆娘,你眼瞎呀。
他婆娘一臉的委屈,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不識字嘛。
要你讀書,你偏要放牛。你不識字問我啊,我還沒死呢。賀興滿仍是怒氣沖沖的。
這意外的收獲讓我驚喜不已,我當即向賀小兵主任請了假回縣城,先是將賬頁和算盤拿去文物局給專家鑒定,確定那是真實的紅軍遺物后,就將具體情況向檔案局楊靜局長匯報。楊靜局長說,老區人民節衣縮食支援紅軍,我們的革命才會有今天的勝利,這賬頁記錄了那段真實的歷史,也記錄了老區人民的一片赤子之情啊。她要我對賬頁上的名字進一步核實,然后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給她,她說要親自去找省委有關領導,爭取重視,以求得對老區更多的政策和資金上的扶持,盡快幫助老區人民脫貧致富,回報老區人民對革命事業的支持。
我回到杏花村后和賀主任商量,想召集村里的老人們開個會,一是幫助回憶當時的情況,二是核實賬頁上的人員身份。賀小兵說,我們70后的人知道那段歷史的不多,還是得請一些老人來談談。
村里年歲最大的老人就數賀小兵的爺爺賀士賢了,他有九十歲了,鬧紅軍時他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成天跟著戰士們玩。如今雖腿腳無力,行動不便,但頭腦清晰,思維不亂。那會就在他的堂屋里開,賀興滿、賀學旺及另外幾個老人都來了。當我把算盤和賬頁遞至賀士賢老人手里的時候,他撫摩著算盤,睹物生情,頓時老淚縱橫,說,這算盤我還玩過呢,物在人都不在了喲。
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緒后,他告訴我們,那記賬的紅軍戰士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三十來歲,和他父親的年歲差不多,人很和善,他當時常跟著那個叔叔,目的只想玩那把算盤。有一次撥那珠子,把眼鏡叔叔剛算好的一欄數字撥亂了,眼鏡叔叔還很惱怒,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紅軍走時怎么不把這些東西帶走呢?我不解地問。
老人說,來不及喲,反動派圍上來,獨立團去打掩護,犧牲了好多同志。仗打完了,村子先進來了反動派,紅軍再也沒回村子了,我也再沒見到那個眼鏡同志了,后來聽說是往西去長征了。
我把賬頁分散給老人們看,又問了一個不解的問題,老人家,您看這名字,頭上寫出姓的少,怎么大多沒寫姓呢?
老人說,寫姓的大多是外村人,沒寫姓的都是咱杏花村的,都姓賀。
老人們告訴我,杏花村除了外來的幾戶人家外,其余的都是賀姓家族,一個祖宗下來,沒有亂派亂輩分:大廷良士,文學興邦,光宗耀祖,世代永昌。賀小兵說,論輩分我爺爺是村里目前還活著的人中最高的了,士字輩。我是學字輩。
那你不就跟學旺叔是同輩了?這叔字我喊得,你咋也喊上了?我說。
賀小兵說村里人都喊學旺叔,我就跟著喊了,喊習慣了,那興滿叔是我下一輩,還應該叫我叔呢。
一句話引得大伙都笑了。賀士賢老人說新社會這種講究少了,你看這上面,士字輩、文字輩的多,士義、士福、士財、文華、文國、文喜的,盡是我們賀家的人啊。
有個老人說,當時反動派的封鎖、清剿不斷,紅軍的日子苦啊,沒飯吃,就靠野菜、樹皮充饑。紅軍為窮人打天下,每家每戶都愿意借糧給紅軍,寧可自家屋里的人挨餓,也不會讓紅軍餓著肚子去打仗。他父親借糧給紅軍,還親眼見過紅軍登記過賬本。
另一個老人說,我父親叫賀文炳,借給紅軍稻谷七斗,這上面寫著呢。
我在賬頁上清楚地看到了文炳的名字,見到他的兒子真實地坐在我的面前,就好像老人也來到了我的面前一樣,我不由得對眼前這個老人投去了一份感激的目光。
賀士賢老人說,有首歌叫《紅軍謠》,還記得詞呢。說著他就斷斷續續地唱了起來:“青枝葉,秋來黃,葉落林疏無處藏,咱住百姓茅草房,親熱共一堂。”在歌聲中老人們都沉浸在了對往事的回憶里,他們搜腸刮肚,把從父母那里聽來的一些借糧故事一一講出來。他們說,有一個叫賀文明的,兒子參加紅軍,后來犧牲了,他借給了紅軍五斗米。還有個叫趙明義的,是外來戶,家里很窮,自己討飯,把討來的一升米也借給了紅軍。我就在賬頁上仔細地尋找比對,果然找到了文明的名字和借糧記錄,更讓我激動的是我找到了那個用討來的米借給紅軍的趙明義,賬頁上寫著:明義米一升。
賀興滿坐在墻角里一直沒說話,悶悶地抽著煙,他在賬頁上沒看見他父母的名字,顯得十分的失望和不解。
這時候,賀學旺抖了抖手里的賬頁,說誰說我家是地主了?有像我家老爺子一樣當地主的嗎?慷慨大方、無私無欲,這上面寫得清楚,賀士雄,米一百升。屋里的人都靜了下來,拿眼看著賀學旺,他起身走到了賀興滿面前問,興滿啊,按禮你該叫我叔叔,可你從小就欺負我,瞧不起我,我咋就成了地主崽子了呢?一塊捉泥鰍、掏鳥蛋的兄弟也把我當地主崽子,我鬧不明白啊!他似乎在壓抑了幾十年后終于找到了傾吐的理由和場所,他不在乎在場人的眼光,只為了一吐為快,聲音卻哽咽了。
賀興滿仍抽著煙,囁嚅地說,張干部說了,你爺爺救過我爹的命呢。
賀學旺更是激動了,說,我們沒圖過回報,只求把我當個人??!
賀興滿猛地扔了煙屁股,一把抱住賀學旺說,叔,我叫你一聲叔?。?/p>
兩個老人抱在了一起,哭聲也匯合在了一起,這場面讓我的眼淚也自然地滴落了下來。
經過一番調查核實,賬頁上登記的借糧群眾共有六十五人次,除一些多次借糧的群眾外,落實有名有姓的人四十一人,都是杏花村及周邊的群眾,其中有十八人家里已沒有了后代。
五
報告由楊靜局長寄給了省里,她在附上的一封信上說:我作為一個老區檔案工作者,有幸親見“紅軍借糧賬簿”原件,每次看見它,心情總是難以平靜,透過發黃紙面上的依稀字跡,仿佛又看到了老區人民支持中國革命的顆顆紅心。她建議道:我覺得有必要給當年借糧的老區人民予以適當補償,既還老百姓一個情,給他們以安慰,又繼承和弘揚了我黨我軍親民愛民取信于民的優良傳統。
很快,省里領導就作了批示:“請組織有關單位調查,如屬實,不僅應還糧,還應獎勵?!苯又?,省民政廳等部門派出工作人員來杏花村實地調查取證,檔案的真實性得到了認同,又經有關部門反復地研究、論證,經省委省政府批準后,一個支持杏花村及周邊老區建設的方案出籠了:
對杏花村所在的鎮現有的公路進行改造升級,修一條水泥公路直通杏花村;對杏花水庫進行加固建設;加快推進農村飲水安全工程建設;對杏花村發展經濟項目給予貼息貸款支持,重點支持杏花園、板栗園、茶葉園“三園”建設;撥款新建鎮光榮院;撥??罨謴椭亟ㄙR家大院,將老屋建成革命傳統教育基地。
這樣的結果令我激動了好一陣子,賀小兵不無感激地說,張干部,你可是我們杏花村的福星啊。
我說,這可要感謝黨感謝政府啊,是黨和人民沒有忘記革命老區啊!
所有的項目都在緊鑼密鼓地實施,賀興滿和賀學旺倆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了,他們根據對老宅子的印象畫出了復原圖,請了建筑隊日夜施工,沒多少日子,一座清式建筑的老宅子就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為了盡可能地保持原有風貌,對賀興滿那間垮了的老屋子進行了保護修復,梁還是那道梁,墻還是那面墻,連墻上的紅軍標語也照原跡描了色,一切依舊如昨。賀興滿總是站在老屋子門前,逢人便說,就是這個樣子,當年紅軍就住在這里呢。
我陪著老同學去給賀興滿家安裝窗子的時候,賀興滿仍在老屋子門前忙活,所不同的是他換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還戴了副老花眼鏡,學著博物館里的講解員的樣子說,張干部,你看我哪點不像呀?這時,賀學旺也跑了過來說,張干部,這解說員的活不能讓他一個人攬了,還有我呢。
我笑著說,行,你們二老啊,都是這老屋子里的解說員。
賀興滿摘下老花鏡,深情地望著老屋子說,張干部,這往后的日子真有奔頭了。
我也看那老屋,晚霞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一片金黃。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