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留經驗與邊界視野
——王單單近期詩歌的新變與啟示

霍俊明

一個詩人有了十年左右的寫作訓練乃至個人的寫作史之后，尤其是有了一定的讀者認知度和影響力之后，就很容易因為寫作慣性而導致瓶頸期的出現。對王單單這樣恰好有了十多年的寫作期并且有著廣泛影響力的詩人來說我確實一度抱有這一疑慮，而讀完他2017年以來的詩歌之后這一疑慮化解了，因為在他近期的詩歌中我目睹了其寫作的新變，甚至這一新變對當下的一些寫作者而言也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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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單單之所以能夠安全度過瓶頸期在于其自省能力以及詩歌內外的更新能力，而這一自省能力既是精神層面的也是語言層面的，“無論個人的詩歌觀念還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有了更為徹底的刷新。”（王單單詩集《春山空》的自序《讓“詩”立起來，讓除此之外的一切垮掉》）瓶頸期的形成不僅與詩人自身的認知程度和寫作局限有關，也與普通的閱讀者和專業批評者的閱讀惰性有關。加之長期以來流行的社會學批評方法，這都使得很多詩人被過早地貼上了標簽，以至于對其后來的變化熟視無睹。我此前曾經給王單單寫過兩篇專論以及一篇訪談，現在看來其中的一些觀點和判斷（比如鄉土寫作、地方寫作以及底層寫作）都要重新修正。寫作和批評之間本應該就是不斷生成、彼此打開、相互砥礪的激活與對話關系，可惜的是這一有效的雙向關系在很多時候被懸置了。而近期王單單的詩歌就是對閱讀和批評的重新刺激乃至慣性印象的糾正，在2018年11月19日給我的短信中王單單說道“陳超先生的《生命詩學論稿》佐證了我一直堅持的緊貼生命、從個體經驗洞開或者重新命名公眾世界被遮蔽的部分。很多人給我貼上了底層寫作的標簽，我不以為然，我認為我的寫作就是先生生命詩學的踐行。”這本《生命詩學論稿》是中國青年出版社在2018年出的修訂版，在十月初的云南大理我送給了王單單一本，因為我覺得這本書對于詩人來說是必讀書。而詩人的新變自然也需要閱讀者和批評者們及時做出回應，而這一變動正是“當代”文學的最顯豁的特征——動態、流變、未定型。

如果說帕斯所言的“詩歌是一種命運”成立的話，那么王單單近期的詩歌所呈現的命運既是人格、精神層面的又是詞語、修辭方面的，即重新激活了“詞與物”“詩人與生活”的關系。而王單單早期的詩歌之所以被貼上“底層寫作”“云南寫作”的標簽，與其一部分詩歌過于明顯和明確的倫理化判斷和急于表態式的寫作方式有一定關系。對此，王單單有著深徹的自省和檢視，“我的寫作狀態也從之前的‘陣地’式更換為‘游擊’式寫作，云南背景下的地域性特征不自覺地有所弱化，詩意的發生也從對自然物景或者個體經驗的直接汲取向人性深處的開掘轉移”“探索更加開闊的寫作路徑比一再地重復自己更加有意義”（詩集《春山空》的自序《讓“詩”立起來，讓除此之外的一切垮掉》）。

“詞與物”的關系需要詩人的認知能力，需要在二者之間建立起有效的生命關系以及想象性的多層次構造。《土豆命》這樣的詩就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王單單的寫作既是對普通甚至卑微之物在黑暗背景中的打撈，對個體生命意志的還原，又是借助物象乃至心象完成自我的認知與判斷，“我又一次想到詩歌，它像發光的顆粒，沉潛在暗夜深處，等待被打撈、擦拭、去蔽，重新亮處靈魂的輪廓”。這既是寄身與尋找，也是不解與和解。人世得以在詞語中現身甚至安身立命，詩人作為日常中的普通人也得以在詞語和想象中完成對人世關口的涉渡，完成精神疏導或者靈魂救贖。這也正是近年來王單單詩歌中“命運”頻頻造訪的內在驅動。這體現的正是一個寫作者在詞語和精神的雙重層面的求真意志和詩性正義，印證了生活的邊界也正是文學的邊界，反之亦然。詞語和修辭同樣是對詩人的寫作態度和現實態度的雙重檢驗與考驗，真正的“詞與物”的關系是對固化的、慣性的、定義式和觀念化寫作的去除。王單單近期的詩歌在仍舊呈現出現場和現實并不輕松的一面的同時，在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的基礎上更多傳達出真切的命運感以及更能夠引發共鳴的普適性，這些詩幾乎是在一瞬間硌疼了我們。比如《人之初》這樣的詩看起來極其日常，但是卻通過“孩子”的出場對家庭倫理、夫妻關系以及“成年經驗”進行了重新的清洗，這是愧疚之詩，也是人性的懺悔之詩，“某天，我和妻子假裝打架/試探我們/三歲的兒子會幫誰/小家伙連哭帶咬/在我手背上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我驚訝于/他那么弱小的身軀/竟然容得下，如此巨大的憤怒”。這既是對日常的發現和自我審視，又是想象力參與的結果。質言之，“詞與物”的關系既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既是經驗的也是想象的，甚至在百無聊賴的日常細節和褶皺中發現內在經驗并更新寫作經驗是最難的，這恰恰是我們常說的生命詩學和日常詩學的難度，最終需要的都是容留經驗。而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王單單十年前的舊作《晚安，鎮雄》和近作《鎮雄詩篇》在經驗、風格和修辭等方面的明顯差異。他幾乎是用了十年的時間重新調整著生活觀念和寫作觀念，同一個題材、同一個空間卻體現了王單單愈加深入和開放的容留態度和綜合才能。這不是重寫，而是改寫，是一個詩人走出瓶頸期和慣性寫作的重要標志，也代表了王單單從一個急于表達和表態的批判式的底層寫作和鄉土抒情轉換為復雜經驗、內心深度以及“詞與物”深層關系的建立。

十年前王單單的詩歌腔調是張揚的、激烈的、外露的、暴躁的，“晚安，鎮雄/晚安，那些躁動的靈魂/拾荒者清理著廢棄的舊夢/這個來自苦難帝國的異教徒/他在廢墟上打坐，默念咒語/將白晝和黑夜縫合成光陰的墓場”（《晚安，鎮雄》）。而十年之后，這一語調已經變得相對和緩但是又不乏張力。這既是一個詩人精神形象的加深和變化，也是現實境遇、生存經驗和詩歌觀念在時間的淬煉中雙重提升和轉換的結果。“十年前某個深夜，我在鎮雄縣安爾村一間D級危房里，吃著泡面聽著汪峰，在青春的血涌和強烈節奏感的催動下，一氣呵成寫就《晚安，鎮雄》，我只想表達個人經驗，但詩歌無意外露的鋒芒對當時的鎮雄社會圖景、生活風貌甚至是人們的精神現狀都做出了強烈批判。后來此詩的影響超出詩歌圈外，被無數鎮雄人轉到百度貼吧或QQ空間并開創了令人吃驚的傳閱度。我想，那么多鎮雄人喜歡這首詩歌，可能是因為它的批判氣質正好宣泄了人們內心深處積蓄已久的憤懣與不滿。如今十年過去了，鎮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論是經濟、城市建設、交通衛生，甚至是人們的精神品質都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改善，以致我后來調離鎮雄時竟然心生悔意，并心甘情愿為她寫下這組《鎮雄詩篇》”。

王單單在“詞與物”中重新衡估著寫作與生活的關系，他最終發現的不僅是詩性而且還有反詩性，甚至反詩性在這個時代的寫作語境中更具有象征性和必要性。因為無論是經驗和精神層面的詩性或者反詩性，無論是文體和語言以及修辭層面的詩歌或者反詩歌，最終都要對應于詩人的經驗的復雜性和語言的激活，尤其是城市化的時代以及后工業時代所導致的鄉土經驗的分崩離析的境遇使得痛感和虛無的鄉愁在寫作中成為一種詩人的本能，比如王單單《舊報紙》《鄂爾多斯郊外的晚上》《本命年》等詩中出現的“流離失所的人”“無家可歸的燈籠”“江湖晃蕩”。與此同時，詩人也相應地提供了愈加復雜、游離、分化以及分層的現實經驗和生命體驗。這也正是包括王單單早期的詩歌在內具有強烈的倫理化、判斷姿勢以及矛盾經驗的重要原因。當下詩歌的道德化和修辭化幾乎是等量齊觀的，對人的生命本質以及存在真相的揭示反而被貶抑，也就是說詩歌的精神難度和詞語難度被同時降低了。尤其是在當下“日常之詩”泛濫的情勢下一個詩人如何在日常的面前轉到背后去看另一個迥異的空間顯得如此重要。物象、心象和幻象必須一起在語言中賦形，一個詩人才有可能真正走在正確的路上。作為一個詩人，你必須正視自我認識和體驗的有限性，你必須在詩歌中讓更多的環節來拓展自我。正如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所說站在城市的街頭你認識到的只是雙腳所站立的那么一丁點的地方，甚至對腳下城市的下水道你一無所知。由此再來看王單單近期的詩歌，其新變正在于同時呈現了詩性和反詩性、經驗與超驗、平和經驗與矛盾經驗的容留特征與對話性，這樣就使得他的詩歌視野愈益精深而開闊，從而免于陷入倫理化和題材化甚至憑借觀念進行寫作的泥淖之中。也就是說從人的本質到生活的本質以及寫作的本質的對話關系來看，王單單不僅提供了可靠的生命感，而且還在精神現象學的層面予以了深度還原和一定的超拔，從而超越了以往寫作中的過于強烈的疼痛經驗——而詩人有時候會濫用了“苦難”“崇高”以及苦難意識和悲劇心理，“詩人具有一種在我們的本質與我們生活其中的現實的本質之間建立意料不到和未經刪改的溝通的本領。”（謝默斯·希尼）

顯然，王單單一直是一個在現場的發聲者與發問者。但是，同時代的詩人對現場乃至現實往往抱有全知全能的認知和判斷，也就是說詩人所面對的個人生活以及社會現實是確定的，是可以被完全感知和抒寫的，而這恰恰是一種極其表層和固化的理解方式和寫作觀念。王單單的詩歌提供的現場既是我們身側的日常之物和貼近的熟悉之物，同時又逸出了表層而抵達了深層的陌生、異樣化的本質和真相，與此同時不確定性、超驗的甚至未知的、神秘的和形而上的部分也在詩歌中出現，“許多光斑/在山脊上晃蕩/天亮后，部分光斑/會因為微弱/消失在下山的路上/有時也讓人悵然/霧嵐從山谷中升起/淹沒了所有的光斑/幾年前，我在安爾村教書/習慣于清晨/遙看遠處的山脊/根據那些光斑/判斷學生到我的距離/很多時候，我會/因此而倍受感動”（《鎮雄詩篇》）。也就是說從容留經驗的角度看王單單確實拓展了關于生活和現實的寫作邊界，也就是說他的詩歌觀念和生活觀念都較之其以往的寫作發生了變化。

在此，我想從詩人的“邊界”視野以及綜合性的精神維度談談王單單的容留經驗。這既與詩人獨特的取景框和觀察角度以及認識世界的方式密切相關，又與一個詩人的精神姿勢、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相互指涉。

說到詩人的精神姿勢，我們就必然會去關注他們的精神肖像。幾年前王單單曾經繪制過一張自己的精神肖像，“喝酒以及做夢。假裝沒死/頭發細黃，亂成故鄉的草/或者灌木，藏起眼睛/像藏兩口枯井，不忍觸目/饑渴中找水的嘴。/鼻扁。額平。風能翻越臉龐/一顆虎牙，在隊伍中出列/守護囈語或者夢話/摁住生活的真相/身材矮小，有遠見/天空坍塌時，想死在最后/住在山里，喜歡看河流/喜歡坐在水邊自言自語/有時，也會回城/與一群生病的人喝酒/醉了就在霓虹燈下/癲狂。癡笑。一個人傻。/指著心上的裂痕，告訴路人/‘上帝咬壞的，它自個兒縫合了’/遇熟人，打招呼，假笑/似乎還有救。像一滴墨水/淌進白色的禁區，孤獨/是他的影子，已經試過了/始終沒辦法摳除”（《自畫像》）。而現在再來看的話，這個肖像顯然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這一變化既是外在形貌上的更是精神內里以及觀念形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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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單單近期的一張照片來直觀看看其觀察世界的角度、姿勢以及精神肖像吧！

王單單站在畫面近景的位置，河岸邊是一個用簡陋的木板或拆下來的誰家的門板搭起來的也許是世界上最小的渡口。木板平臺以20°角深入水中，木板由六根生銹的鐵管支撐，四根鐵管上掛著廢棄的汽車輪胎。由這個木板，我們的視線上移，會依次看到一雙涼拖鞋、深藍色的牛仔褲、黃底黑格子襯衫以及側向前方的微微上揚的頭顱——標志性的鐵臂阿童木式的翹起的發梢。跟隨著他的視線，我們依次看到的是茫茫的水面以及更為蒼茫和遙遠的山脈以及無盡的天空。

請注意，王單單這一觀察位置在他近年尤其是近期的詩歌中表現得最為恒定和充分的部分。他所站立的位置和視角既是向前的也是向后的，既是向上的也是向下的，既是近景的也是遠景的，既是此刻現場的也是指向了遙遠和未知的。這正是容留的視野和觀察位置，這也深層地對應于其詩歌中的經驗和詞語方式。

向上和向下更多涉及的是精神維度，而向前和向后則是時間的維度。

“向下之路是頭顱飛翔之路”（陳超）。向上和向下，詩人所在的往往是在這二者居中的位置，比如屋頂、山岡（山頂）、高原、樹林、寺廟、教堂、塔樓以及窗口和飛機上。這一居中的角度既可以由上向下看也可以由下往上看。向下使得詩人關注的是身側的、日常的、家族的、命運的、短暫的、此刻的、流動性的物性的深度觀照。向上使得王單單的詩歌保持了自然屬性、神性、時間性、不變性、凝恒性的凝視與冥想，比如《鎮雄詩篇》（2017-2018）《大山包》（2018）《甘南手記》（2018年）《夜宿鳳凰山》（2018）《山上的喇嘛》《高山之巔》《夜訪胭脂溝》等詩通過內在深度和想象力對“超物性”的揭示與洞穿，“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呢 /我放下手中的書/跑到窗簾后，掀開一條縫/窺視山下的城市/人們在喧囂中，忽略了/這聲音，身體中沉睡的部分/也錯過了蘇醒，時維戊戌年早春/深居鳳凰山上/春雷滾過后，黑夜靜寂/與我一墻之隔的陵園中/墓草拔節時，竟然弄出了推倒墓碑的聲音”（《夜宿鳳凰山》）。這首詩同時通過“山上”和“窗口”的位置完成了對山下的城市、生活現場以及生死和未知的隱秘不察部分的傾聽。

向前和向后能夠同時被觀照到的最佳位置是水岸（比如最近的長詩《湖邊之書》）、道路、鄉村、車站（地鐵）、高速公路、墓地、天葬臺等等。這是時間維度的對生與死的觀照，是時間視野中對過去時間和現在時間甚至未來時間的打通和交互往返，“開著手機導航/去往詩人的墓地/幾個人談著墓碑的材質/設計，以及他生前的事/突然，屏幕上彈出/一條信息，要鎖定我的位置/看見‘龍鳳陵園’四個字/我果斷摁下‘取消’鍵/就像作假被拆穿，那一刻/我真的有點心慌”（《本能》2018）。這樣，詩人處在三個時間段的復式結構之中——舊我、舊物、舊時間在“此刻”的挽留，有時他既處于日常的生命時間之中又仿佛置身于歷史時間以及超越現在的未來和未知時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塵世的時空之中。這既是留戀光景也是揭示存在，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詩學，“而去年的/那個你，也像葉子/落下來，蓋在今年的身體上。”（《新生》2018）

而值得注意的是“高速公路”以及迅疾的現代化工具（飛機、高鐵、汽車）和碎片分割的現代時間景觀使得詩人的即時性體驗、觀察和停留的時間長度以及體驗方式都發生了震驚般的超邊界的后果，在穩定的心理結構以及封閉的時空觀念被打破之后隨之而來的感受則是曖昧的、陌生的、撕裂的，這也導致了被快速過山車弄得失去了重心般的眩暈、恍惚、迷離、動蕩、無助、不適以及嘔吐。這正是現代性的眩暈時刻。而我們放開視野就會發現，于堅、雷平陽、王家新、歐陽江河、張執浩、沈浩波、江非以及王單單、張二棍等同時代詩人都將視線投注在高速路的工具理性的時代景觀中，那高速路上出現的兔子、野豬、刺猬、蝸牛、鴿子都被碾壓得粉身碎骨或者倉皇而逃。當然，我們并不能因為如此而成為一個封閉的鄉土社會的守舊者和懷念者，也不能由此只是成為一個新時代景觀的批判者和道學家，但是這些情感和經驗幾乎同時出現在此時代的詩人身上，而最為恰當的就是對這些對立或差異性的情感經驗予以綜合打量和容留的對話，“鴿子們放棄了飛翔/大搖大擺地，走在高速公路上/翅膀作為一種裝飾/掛在死神的肩上。正好有/車輛快速駛過，像另一種飛翔/像剛從死神身上，摘下了/那對翅膀”（王單單《高速路上的鴿子》2018）。

而無論是向上和向下，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后，它們在王單單的詩歌中呈現的正是復眼式的容留經驗和立體取景框，王單單已經由一個單一的經驗詩人成長為綜合性的詩人。如果我們沿著精神維度（向上、向下）和時間維度（向前、向后）繼續考察王單單的詩歌，我們還必然注意到其詩歌的空間構造尤其是空間上的“邊界”特征，而“邊界”正好是對復雜空間予以同時觀照的絕好位置。具體到王單單，鎮雄既是川滇黔的三省邊界又是故鄉和外省、異鄉的邊界，故鄉的舊屋是新舊時代的邊界，居所是日常與想象的邊界，縣城又是城市與鄉村的邊界。最終這些空間的邊界也正是王單單的生存邊界以及詩歌邊界甚至想象邊界，而王單單在這些綜合維度的邊界空間中，也在不斷重新認識自我以及現實甚至這個時代，“我有過赴死的經歷/在坡頭鎮德隆村，喝醉了/赤身跳進赤水河/峽谷展開兩岸的絕壁/波濤擂鼓，流水送行/人們在岸上挽留我/一魂入川，一魂歸黔/還有一魂，留于滇/這三省交界處/三魂歸一，我又活了過來/比此前更加孤獨了”（《鎮雄詩篇》2017-2018）。在此，詩歌既是望遠鏡也是內窺鏡，既是一劑苦藥也是安慰劑，既是浮世繪也是詩人自畫像，既是現實關注也是個人的精神事件，既是個人的烏托邦也是詞語的道場。

王單單之所以能夠迅速穿越了寫作的“黑暗期”正在于他的寫作不再濫用“身份”“生活”“底層”“鄉土”和“苦難”“貧窮”的權利，而是愈益成熟和開闊地將這一切轉換為詩歌中的容留經驗和開放式的“精神現實”，而非對現實生活表層仿寫。這是建立于個體主體性和感受力基礎之上的“靈魂的激蕩”和真正意義上的時間之詩、命運之詩，當然也是現實之詩。總之，“邊界”以及精神維度和時間維度的打開正是一種開放和輻射式的寫作，而這最終又統統歸納到詩人內在化的認知裝置和取景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