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颯
閱讀詩歌,大概是閱讀活動中,最不具功利心的行為了,卻能豐盈一個人的內心,在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中,不斷發展他的感性和智慧的能力。詩歌旅行,在閱讀行為里,稱得上是世上最富饒、最微妙的的精神之旅。執有這樣觀念的人,當然不會多,在信息鋪天蓋地的網絡時代,大多數人根據自己的閱讀興趣來對待文字,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大眾傳媒的裹挾,常常只能回到搜看暢銷熱劇類似的視覺層面,是與思考無關的。可以這么說,閱讀能力變得越來越弱的人們,很難集中精力去用心琢磨一首詩。對于文字,“今之學者,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更別說文字中的王——詩歌語言,像是偶倚窗欄的靜夜思,在分行的遙望中,看到一宇閃爍的星空。
由于詩歌的歷史演變和發展邏輯,關于詩歌理解已經成為一種巨大的閱讀挑戰。現代詩歌,有時更像一幅抽象畫,出現在視野里的時候,詩歌的藝術形式、表達技巧以及存在的獨特方式,都在成為一道信息的鴻溝,阻止普通讀者的親近。詩歌話語——那些朦朧化、反諷且隱藏比較深的東西,不是一眼可以看得透的喻意,有其自身體系所認定的表達方式和創作語境,因而不少人認為,詩歌是屬于學者、作家和知識分子的。確實,一首詩歌的流行,很大程度來自于寫詩以外,對社會情結暗合的偶然因素,而與作者的創作本旨無關。詩歌創作者,并不在乎它的讀者是誰,讀者的數目又是多少,詩歌本身,并不存在一種讓詩歌語言普及大眾的社會學意義。所以,更多的詩歌表達,在詩語的符號帝國里,依然保持它自身的神秘魅力,它的高度與海的深度永遠成正比。詩歌的自然表象倒影在海里,宛如蚌貝不起眼的砥礪外殼,那形同珍珠的思想部分藏匿在其中,安定自若,直到有一位讀者,撈到它,把這枚蚌貝打開。
布羅茨基首先是作為一名詩人發言顯赫于世,自然一說起詩歌,他就長若懸河,那充滿生機的語言就像美麗的珊瑚礁群,一簇一簇流過大部頭的《悲傷與理智》,成為一種極具控制話語的布氏詩散文。他可以為一首詩歌的解讀,嘮嘮上60多個頁碼的長篇累牘,他在假設面前的每一位讀者,都具備理解詩歌的情趣和精神,他不遺余力地推動一首詩所帶來世界的同時,實際上,也是一種將讀者的注意力從作品本身轉移到闡釋文本的過程。從詩歌到他的散文,他重建了作為一名優秀讀者全部的表現力,他讓一首詩歌成為可描述的客觀對象,成為一段他親眼目睹所經歷的記錄。時間在他的翻譯語言中停留下來,我為此駐足,我在他精致的表述中,不知不覺地看到一行行平面的詩句,非常迷人地變成了立體的浮雕。
很難說,我是因為他那與原詩歌相媲美的翻譯語言,喜歡上他推薦的原詩歌作品,還是因為原詩歌作品文本自身的經典魅力,才留在他的詩歌課堂上。反正絕不可能是因為那些詩作者的名聲。我不想匆匆地翻閱這些文字,盡管有時候我覺得一首譯詩的形式,是令人放松的,要比中國詩歌更具有描述性,但是我很怕自己因為猴急,而錯過了某段精彩的表述。況且,我一直對待譯詩,就讀得不求甚解,其中的文本構思、情感變化或者雙關語的解構,都在等待著一種更為確定的指涉,而布羅茨基無疑正在模擬詩歌本身的語境,講述一首詩歌的“現實”內核,這種解讀或許是危險的,“詩意就是在翻譯過程中丟失的東西。”弗羅斯特的警句又在我的耳邊浮現,但也不是絕對的。也許,這是針對壞的詩歌解讀方式而言。事實上,確實存在一些詩,在翻譯的講述中指向更廣闊的語境,翻譯的過程不但不會令作品的詩意丟失,甚至成為延續詩意的重要方式。布羅茨基,就是屬于這樣一位導游,正在為前方的詩歌旅程做妙趣橫生的講解。
《步入》是一首略顯平常的抒景短詩,帶點敘事情節,這是步入死亡的節奏嗎?那陰郁的黑暗,發出悲哀的召喚聲。《家葬》的敘事風格更濃郁一些,大多為對話內容,讓人物之間的交談與動作,作為詩歌的一種生命力,去彰顯生活中悲傷與理智的不合諧的形式內容。弗羅斯特的詩歌,充分布滿了舞臺劇的形式效果。題目凝煉,乃點睛之詞。《兩者相會》,是哈代為泰坦尼克號海難而作的一曲哀歌。把一艘豪華輪船與冰山相撞,稱為“兩人完婚”的戲劇效果,不光南半環和北半球,我相信全球人確實都被震驚到了。諷寓的結尾,更烘托出“人類的虛妄”。里爾克的《俄耳甫斯·歐律狄刻·赫爾墨斯》,又一首敘事詩。在讀這首詩前,就要先做點訴諸希臘神話故事的檢索了,你首先要搞清楚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關系,而赫爾墨斯又是誰,你才能欣賞“那是一座奇異幽深的靈魂礦井”這種開篇就給人以夢境色彩的詩句。但布羅茨基說,一首詩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它并非是關于現實的闡釋或隱喻,而就是現實本身。
詩歌文字,始終是宇宙里最神秘的星星。當我們進入解構詩歌話語的領域時,詩歌語言,卻不斷地給我們帶來聯想和驚喜,這就是布羅茨基帶來的閱讀詩歌的體驗但也許有些詞語,放置得太高處了或太偏僻了,我們根據文字提示的圖紙,也駛不出眼前的這片大海。迷路是可能的。誰能根據星星來導航呢?不是每個人的手里都有一本伽利略日記。這一場處于我們身外之地的非經驗旅行,一碧萬頃,或波瀾壯闊,變幻不斷,為此,讀者須付出更大的努力去獲得更多的信息和樂趣。
這可能來自于還沒有完全領悟曼德爾施塔姆詩歌魅力之時的一種錯覺,我竟然認為他的文學隨筆比他的詩句還要深邃和迷人——是那種戴著先知般神諭的星星冠冕,以高密度的意象類比,輕微晦澀的構思,呈現出理性的神秘主義氣質的文本。那些詩意言說式的思想點滴,流淌在他詩歌血管里的精神價值來源,或者說他的語言內核像一枚堅果,在入秋的的十月,掛在郁郁蔥蔥的樹上。青核桃從采摘下來堆漚、錘敲、剝皮到咀嚼,充滿了勞動的過程。
對于十九世紀遺產,曼德爾施塔姆的目光,停留在有限的幾位巨翼之下,他們是俄國的杰爾查文、普希金、托爾斯泰、萊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法國的謝尼埃、福樓拜、羅曼·羅蘭、龔古爾兄弟等;英國博物學家達爾文等。他對當代文學的批評,主要箭指翻譯文學的劣作之潮、小說的終結和象征主義流派詩歌。在《關于俄羅斯詩歌的通信》的開篇敘述中,他把“白銀時代”詩歌時期象征主義的詩歌成就比喻成教育展棚,其壯觀如曇花一現——展覽結束,那些木板便被匆匆運走。他多次提到這個流派屬于偽象征主義。“俄羅斯象征主義無非是天真的西方化的一種遲到形式被轉換到美學觀念和詩學技巧的領域。”這個流派最杰出的一位詩人:勃洛克,曼德爾施塔姆卻沒把他歸劃其中,而是單獨成篇詳解,受到區別對待。他認為勃洛克是一個從膜拜到膜拜,不斷儲備和體驗文學風格,具有歷史敏感性和文化創造性的詩人。
傾聽意大利詩人但丁,曼德爾施塔姆用了80個頁碼來吹響,他在傳達但丁詩學空間的節奏,用一種獨創性的解釋。他認為普希金的詩歌受到過意大利詩人的影響。但丁是一位能夠指揮整個管弦樂團的詩歌大師,每一種樂器都在綜合協調中感受意象交流,透出言語印象里不可預知的音樂回響。從《神曲》的每行詩節,飛出綿綿不絕的鶴方陣、燕方陣、烏鴉方陣……掠過感覺的晶體,掠過無主題概念的天空。“什么是意象?雜交式詩學言說的變形的一種樂器。”這種變形,是文學時間的變形;這種文學時間,不是被告知的文化結構敘述,而是“無窮盡地原生、更為無窮盡地未完成的”詩學言說。
詞語就是上帝。古米廖夫(阿克梅派宗師)語。詩人們最愛言說的還是詩歌語言的特性。語言的自我意識雖然是個人身份的存在意義,粘附個性的聲調,但受到民族傳統文化的影響。比如俄語,在曼德爾施塔姆看來是一種希臘化的語言,本質而言是歷史的,有其自由化身的神秘性。“一個詞并不是物。”一個詞不能被它的本義奴役。一個詞的可能性意義,是被詩人發現而命名的。“把一個詞當成意象”來描述,這種審美維度為表達設定了翻譯距離。“真正的詞語”出生得十分緩慢。詞語是詩歌言語里“多重意義的漫游之根”。這樣的詩歌語言,在每一個元音上的輔音意識感覺擔任了語義學的石化作用。這種富于生氣的詞根來源于真正的世俗言詞,詞根的戰斗力,不僅抗拒茍同,還擁有某種反動的邪惡。詞,讓已經成為過去的昨天、事件和人物煥然一新。那帶來生命綻放及繁殖力的輔音,擔任了一首詩存在的意義使命。“詩歌言語可以比作一塊琥珀”,對于詩歌創作者來講,是永遠的誘惑。
可詩人的言語表達遠不止于詞的“普賽克”性質,他作為詩人的信念來自于做一個頂天立地大寫“人”的解放。關于人的一切光明和黑暗的生物屬性,都在他自由舒展的活生生的詞語中崛起。他的社會公民屬性,是一種精神文明的終極體現,雖然對于文學來講,“人”的理念比“公民”的理念有價值得多。當一個尚詞的語文學家,掌握了語言魔術的力量,寫出鉆石一樣的詩句,當語文學家們隨意地借用詞語,服務于語言表述,為文化或理念招魂,我們能說這樣寫詩的語文學家是詩人嗎?一個純粹的生命學詩人,如果僅僅抒寫有情感、會思維呼吸的肉身,卻不具備“哥特式靈魂”,也不會發展成為偉大詩人。詩人的文化精髓和精神歷程傾向于黑暗、災難和革命,歌頌和膜拜從來不是詩歌的最高形式。詩人是時代潮汐聲的傳達者。世人都在睡覺的時候,偉大詩人是會自覺成為守夜更夫的那一位,他的詩歌言說會把入睡者喚醒、驚醒,他的精神綻放是在受難途中開出鐵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