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貴
很大程度上,是我們所處的社會位置決定了我們對社會的看法。社會階層像強大的自然力作用于個體身上,想要擺脫它并不容易,當然,那些天賦異稟的勵志偶像除外。在社會階層施加的多重影響中,比經濟狀況更為深刻的,恐怕是我們看待生活的態度了。在這方面詩人亦然,就像布羅茨基總結的那樣,“一個屬于社會階梯較上層或較下層的作家,總會多多稍稍扭曲生存的畫面,因為,不管是在較上層還是較下層,他都是從一個過于尖銳的角度來看那畫面。”[1]因此,如果不被什么現成的解釋世界的框架所束縛,一位當代的中產階級詩人可能在寫作上要輕松得多,也從容得多。
席亞兵詩的筆觸所勾勒的,正是這樣一種市民生活的倫理景觀,不傲慢也不尖銳,在自足的擺幅內調適。由于席詩的語調已自成一格,我們從中首先會獲得一種鮮明的人格印象。在現代詩主體的諸多特征中,最典型的便是對世界的疏離抵抗之姿,或通過譏諷冷眼旁觀,或暴露癖式的歇斯底里。但在席的詩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活潑生動的主體,基于對生活的滿足和牢騷,這個主體兼具坦誠的世俗性和興趣盎然的精神面貌。面對世界,他沒有什么深重憂思,也不會感到神經緊繃,在生活和旅行中饒有興味地遣詞索句。由于詩人也不愿費過多精力在詩中制作面具,所以,閱讀其詩有點像面對其人。他的詩的語調很低,但不囁嚅,更多是一種興致所至的交談或揶揄,散發出十分親切的人格。
把席詩的主題作一個粗略概括,可以大致分為旅行游覽、休息消遣和日常生活幾個部分。在前兩個主題下,他表現出更多的興致愉悅,是有點像古代那些寄情山水者,仰賴著隨興而自然的身心狀態抵達生命的存在感。不論是在觀察、揣測還是點評中,他都是閑庭信步,每每以活潑刺激刻板,以即興代替陳見。其中被討論較多的一首就是《雙休兩日》,除了周末在家待著看電視,這首詩幾乎沒寫什么。讓人著迷的是,一首短詩何以對身心狀態做出這樣自如的抒發——盡管它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時刻。該詩中,身體隨意愿在屋子里騰挪,不用板一副鄭重其事的面孔,看看電視就可以;時睡時醒,偶或聽見窗外風聲拂喧;劇中的人物和情節全都作了周末生活的佐料,耐人咀嚼。詩人寫道周末外出的人斬獲了豐富的經歷和見聞,但就著電視而舒坦的一日并不會因此相形見絀:“我卻能臨亂照樣散漫”(《雙休兩日》)。由于身心俱佳的狀態并不能貫穿生活,隨著年事漸增,身體的骨骼筋脈尤其容易被痛感襲擾,“一點點肩背都會放大到風景中”(《海邊》)。因此,坐躺也好,散漫也罷,身體姿態的自由調適是為了達到舒服自在。我們注意到,席亞兵喜歡把街頭聽到的通俗音樂入詩,閑適的市民氣息飄蕩在流行歌曲中,把個人心跡與時代的旋律綜合的結果是,生活找回了那個作為動力的鼓點。這種做法的基礎是詩人對平庸日常的投入,而投入造就熟練、原生態的人間片段便可供詩人采擷。對“現實”透徹的見識本身就是源源不斷的靈感,它們使關于藝術的條條框框都失效,詩人寫道:“現實回避藝術,現實/迎接委委屈屈的風貌”。(《歌聲》)。
而在他寫上班、工作、交際以及與之相關的一類詩中,常常不事聲張地滋生一些危機的種子,搞得整個人都心緒不安。但這些都不引起什么駭人的情緒,它們都是“限度內”的焦慮,能通過心態鐘擺的調適回到那個穩定的頻率上去。這種危機不同于“現代性危機”——其出發點仍是個人,不強行代言的具體的個人。小矛盾、小波折,僅僅是自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的升華或象征的沖動。或許在詩人看來,任何提升的沖動都是虛妄的念頭在作祟。當他對生活的狀態感到輾轉不適,他便毫不虛掩地展開探討,并將其限定在本事層面和臨時性上。這些生活漫議,本質上是一種個人化甚至私人化的探討,就其真理性而言,并不要求我們較真。如果說真有什么普遍的啟發意義,那也只是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倫理性參考。畢竟,倫理的頻譜生動如水,而詩歌從來都不擅于長扮演哲學的角色。比如,下面這一小段生活漫議:
在你的生活中,你大多數時候
不為他人承受負擔,
他人在他人的生活中更是如此。(《生活隱隱的震動顛簸》)
詩歌確實容易躥出上下文的語境,以普遍真理的面目示人,其說服力僅僅來自于箴言式的辯論語氣,但真的經不起追問。斷章取義是無良媒體的習性,因此,更負責的方法還是保持耐心把一首詩當作整體來讀。《生活隱隱的震動顛簸》一詩中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日子過得平順、偶爾心頭堵塞的中產者,他在尋常見聞中培養同情心,并保持必要的深思熟慮。雖談不上富貴奢侈,但擁有自由選擇的小空間,“生活給我的居多是安逸,/樂趣全誕生在選擇之間”。詩中突然出現的“不為他人承受負擔”的討論,似乎把話題拉到了社會學的層面上,關注的是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的現狀。我們以為詩人可能要做一次科學分析或宏觀概括了,但該詩的最后一節,他還是把全詩穩穩地落在了他的生活上——眼前這個可觸可感的心靈現實。所以,“不為他人承受負擔”具體性所召喚出的并非觀察視野,而是詩人那偶爾爆發的孤獨感造成的一次生活隱隱的震動顛簸。
席亞兵詩中展現出的倫理姿態雖為我們所熟悉,但又不易概括。他在散漫行走時不乏高談闊論,與其說我們對其話題感興趣,不如說他造句吐詞間的風度讓人眼前一亮。在他的詩中,人間煙火中的熏嗆味兒被過濾,其用具主要是書卷氣的修辭容器。他處理的多為地方性內容,但并不執迷于把方言俗語一股腦搬進詩中。總體上,他通過書面語保持了優雅,給我們的感覺是一種良好的語言教養。這想必跟詩人的閱讀經歷有關。
不過,使其詩迥別于其他文本的,是他在語言形式上的講究。細察其詩,凡俗生活的內容經形式層面的特別加持,最后在語言質地上發生了變異。換言之,他在精神上是平易近人的,但在語言的落實上總是尋找出奇出新,以求別具一格。從節奏上看,席的詩更像是抑揚頓挫的散文語句的跨行版本,這并不是說節奏是由跨行制造,而是句子本身的說話方式決定了其脈動。看似連續的敘述,其間隱伏著各類動機和轉折,平穩的表象背后是隨興的詩意跳脫。典型的閱讀困惑是,單句易解,連起來隔一層。像面對很多現代詩一樣,散文式的直線思維往往會受阻,我們必須轉求于詩性的閱讀邏輯,在跨行的空白處彌補省略,于意義的模糊地帶體味曖昧。讀他的詩,會讓人想到廢名那句著名的論斷,即新詩的文字是散文的,內容是詩的。考慮到當代中國的市民語言追求淺易通俗,并在網絡流行語的滲透下越來越容易把耳朵磨出繭,席詩中那些阻礙流暢閱讀的“特別設置”就更加引人矚目了。很多處,這樣的設置引我們閱讀的腳步駐足,有的詞語用得險峻仿佛孤注一擲,有的看似輕佻激發讀者一陣揣度,有的是現代白話中夾雜的文言詞語和表達,其中不乏生僻者。一開始,我們會認為這刻意為之的操作是為謀求“陌生化”效果。不過,要是把詩集通讀下來,那些地方看起來更是點睛之筆。我們可以讀一下這些句子:
曾記得渴飲嚴謹高明的學術,
滿樹連勾帶劃,
后來它們發作為毒鴆。(《轟轟烈烈,猶如疲勞》)
被抑制的粗重嘆息,
連發得就像頑固性呃逆。(《多么浪漫的熱》)
這些詞句雖出其不意,但它們的出現大多在合適的位置,并且保持了一個恰當的頻率。這些表達是為增強詩句的趣味性而存在,點綴得當的平衡是其有效性的保障。可以想象,當它們不厭其煩地出現在每一行中,我們對它們研究的好奇心馬上會被劈頭蓋臉的打擊所代替。一方面,詩意的完整性必定因為對怪異的沉溺而支離破碎,另一方面,頻繁的古怪設置難逃面目可憎。反觀席詩,煉句帶來的趣味迭出,透露出對語言謹慎的態度。
在一篇文章中,席亞兵提出,當代詩需要一種現在合用的思想,“它對位于你現在的自我境遇的痛徹困惑,能把你中年的茍且的懷疑主義,以及奔向人生下坡路時的布滿陰影的情緒,都觸及到,讓你信服且還能煽動一下你,提升一下精神生活甚至整體生活的質量。”[2]或緊或松,對存在感的抓握貫徹了席亞兵的詩。存在感不是要改良人生、改進社會,它只是為了避免慌亂要在現有的世界中給自身一個確定。這種存在感是精神性的,但不超脫于物質,反而依托于我們的當代生活。席的詩緊隨生活細節的變化而調節,因此,它有樸素的力量。不過,也是這種與生活和解的態度讓我們懷疑,其詩在多大程度規避了當代生活的復雜性。
【注釋】
[1]約瑟夫·布羅茨基:《自然力》,載《小于一》,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
[2]席亞兵:《現在合用的思想》,載《中國詩歌評論:東海的現代性波動》,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8月。